——我会帮你得到你想要的,即便它有一部分对我是伤害。甚至,还有一部分会伤害他人。
入夜,更声一声长过一声。
屋内,烛火忽明忽灭。
“姐姐,你可已有决定?”一道低沉温柔的轻唤打断了我的愣神。“假死之事,我需要你帮我。”
我抬头看向对面的人,清历。
这人与我有着无二的模样,玉冠灰袍,再无装饰。身形瞧着略有些瘦小,但坐姿笔挺,气势不容小觑。
乍看之下,倒有几分肖似我们的父亲。但眼底那漫不经心的冷意,却叫人分得格外清晰。
外人皆知,这是我一母同胞之弟,可他其实不叫清历。或者说,她叫清俪。
“妹妹。”我轻叹一声继而道,“你多久没穿过那件鹅黄绣花衫裙了?”
“换上这身灰袍后,我竟连胭脂也没涂过了。”清俪脸上黯然一闪而过,眨眼却又恢复如常。“那衣裳…姐姐穿上也是好看的。”
“若这事结束,你定要再穿与我瞧一瞧可好?”想到妹妹曾经对那裙子视若珍宝的模样,我不禁笑着说道。
“好。”清俪的声音好像有些轻颤。
“妹妹,这酒我便喝了。爹娘的事,你已尽力,能停时便停下。我不在之日,你定要照顾好自己。”
言罢,我抬手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陷入黑暗之际,我隐约听见了一道难以抑制的啜泣,“姐姐。”
待我清醒时,屋内还是一切如旧。
只是“我”倒在桌上,而清俪紧紧地抱着“我”哭成了泪人。
“姐姐,我骗了你。这杯毒药,是真的。”清俪痛苦地说着。
这个打小便眉眼带笑招人喜爱的姑娘,至今她只哭过两次,竟全是为我。
我很想如上一回般摸摸她的头,告诉她我没有事。可伸手后我便醒悟,我已碰不到她。
半晌,清俪停止了哭泣,她的眼底一片清明。
“姐姐,这路我不能停。药方就快要见效了,我必须活下去。”
我知道。
我轻轻叹息,妹妹,我都知道。
三年前,京都本是一片盛世,清府亦是阖府上下其乐融融。可突如其来的瘟疫改变了一切。
疫情初生时,正值春末。
明明已是四月,却冷到令人心悸。虽未飞雪,但晨起时枝叶上的白霜清晰可见。
一时间,城中充斥着因寒风而生的咳嗽之音。
当时,我便总见到这样一幕。
身为翰林医官的父亲总是一脸忧虑,看着庭中枯木沉思。而常与父亲商榷医术的清俪也罕见的失了笑语,安静立于一旁。
我当时隐约觉得有事发生,可我毕竟资质愚钝,思索一阵无果便不再想。只是一如既往地跟在母亲身前学习女红。
然不过半月,城中便有一人因寒疾而逝。紧随而来的是,第二人、第三人、越来越多的人因此殒命。
霎时间,大门紧闭的铺子日益增多,大街小巷陷入了沉寂。但朝廷之上,却是热闹非凡。
父亲整日里待在太医院中,难见其身影。即便偶有归家,他至多同娘亲交代几句便匆匆离开。
时间一日日地过,六月如约而至,终于天气开始回暖。
而太医院研制出的药方似开始生效。虽未确定病情因何而起,但局势总算得到控制。
寒疾仿佛也在日渐消弭,众人松了一口气,父亲也是难得地歇了几日。
随后时日,一有闲暇父亲便会和我们谈论此病。
我自是如闻天书,而清俪倒是听得格外仔细,时不时还会提上一两点见解。
于是,年初那场突如其来的疾病逐渐被众人遗忘。
然大家不知之处是,它一直还在,只是在等待时机。
又是一年冬。
一场来势汹汹的大雪,将城中的树木皆冻成了冰棍,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再一次在京都蔓延。
但叫人松一口气的是,连下三日后天开始回暖。同时值得庆幸的是,无人因此丧命。
众人坚信这一定是上天在福泽众生。可他们忘了什么叫天意难测。
方入春,病故的人一个紧随一个。以前的药方再也无力回天,病情一夕之间变得可怕。
更令人心慌的是,它竟有感染他人的苗头。
与此同时,城外传来了一封迟来的驿报。天子阅后,震怒难平。
这病原早在京都外宁南县爆发过。然因县长的出逃及隐而不报,病亡人数竟已过大半,最终传入各地。
三天后,父亲自家中收拾了行礼。原因无二,圣上下旨让他前往疫区进行救治。
娘亲自此整日忧思难平,幸得父亲每三日便会寄来家书。叫人多少有些慰藉。
就这样过了一年有余,疫情时好时坏。一连月余,却始终不见父亲再寄家书。
阴霾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终于盼得书信时,娘亲看后竟晕倒在地。
父亲信中言及他已沾染疫病,家中人务不可前往探望。待新药见效,他便会归家。
又过不久,城中迎来圣上一旨。
封锁灾情重区,染病者亦需“护送”一处,共同诊治。
看来新药失败了,父亲怕是只能身葬异乡。
娘亲一病不起,几乎鲜少清醒。
我身为长女,家逢此等危机,除了侍奉汤水,竟再无他法。
反观清俪,她冷静写下娘亲要服用的药方后,悄然换上了灰袍。
“姐姐,你记着。从今日起,我是清历,是你胞弟。因年幼多病,才一直作女儿身养。”
清俪说此话时,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与决绝。
我心中困惑,却未作阻拦。直至圣谕降下时,欺君之罪的祸端便就此埋下。
清俪她入了太医院,且自请研究病情。
“姐姐,若父亲去了,即便我有力回天,娘亲定也撑不下去。”
当我追问她时,她冷静地回道。
“况且,关于此病我近日已有思绪。姐姐,我需要时机。”
她的时机所谓何意?
若我早知后事,我宁可走上此路之人是我。但我又清晰地知晓,即便我有此心,我亦无清俪的聪慧及她在医术上的惊人造诣。
为试验药方,她以活人为研究对象,最终手染鲜血无数。
而这换来的是,疾病停止了恶化。
还有她青丝下隐藏的白发,与每晚痛苦的梦呓。
可我只能摸摸她的头,不时柔声安慰她,好让她少难受些。
“清攸,你该上路了。”
一道冰冷缥缈的声音,我方自过往惊醒。
妹妹,姐姐是个愚笨的人。幸好,今日我总算能帮你一回了。
我回头再看了一眼清俪,从娘胎起我们便未有过分离,哪知只一次却是永别。
最终,我随鬼使离开了人世。
通往地府的路,两侧寸草不生,身后既无哀嚎亦无欢笑。
只有,死寂。
“敢问鬼使大人,家妹会怎样?”我犹豫地问道。
“尘世情愿尘世尽。”鬼使的声音寒冷到让人心底发怵。
“鬼使大人,家妹…”心中的担忧使我再次追问道。
“令妹虽救人无数,却亦犯下杀戮。”鬼使无甚感情地回道。
“这罪可能由我承担?”思及清俪含笑唤时的模样,我便心底一阵钝痛。
“此事你与我谈无用。”鬼使毫不留情道,便不再多言。
我还是如愿。十年火来,十年冰,然后我用永生永世换了她全部的罪。
若问我值与不值?往生虽好,但此已我所求。
诚然,这一番听来怪吓人的,但我只是签下了鬼契。
我成了地府一员,因此我也寻着了一处便利。
我看到了父亲、娘亲还有清俪的余生。
清俪的药方奏效了,父亲的病情好转,他和娘亲一同安享了晚年。
我出葬那日,清俪穿上了那件黄色绣花衫裙。我放在衣中的那信,她看见了。
我只留了一句话。
大哭后,清俪终于难得露出了笑容。
事情平息后,她嫁给了太医院的同僚,一生重回安宁。
最后,其实是我送走的他们。
看着父亲、娘亲还有清俪他们一个一个饮下忘川水,我心中忽然明了。
至此,我便真只是这世间一地府小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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