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世报

作者: 50岚 | 来源:发表于2018-10-28 14:29 被阅读422次

1

2003年的夏天结束得格外突兀,就像是在某一个微妙的时间点,地球猛得蹿上了远日点,而天气忽然之间变得寒冷起来,非典已经走了,而它留给人们的恐惧却仍滞留在如影随形的空气之中,伴随着似乎永远不会散去的消毒水气味。

驾驶着父亲的三手福特——疾病已经摧毁了这个曾经像山一样强壮的男人,他已经无法再牢牢抓紧这张小小的方向盘了。行驶在这条永无止境的下山坡道上,冷峻的阳光被树叶切割成点点光影,穿梭在这片景象中的我,忽然自嘲地想到,自己的人生也许就像这条坡道,永远处于看不到尽头的坠落状态。

非典给父亲留下的后遗症——间质性肺炎,股骨头缺血性坏死,让他在短短半年之内变成了另一副模样,我甚至曾不无愧疚地想过,如果这世上真的存在地狱,鬼就是父亲现在的样子。

这还不是这个家庭遭受的全部苦难,当然,我从来没有把过去的经历当作苦难,我曾经乐观地以为这是人间的必修课。

我,一个正儿八经的211大学毕业生,在走出校门以后,挤上了那座号称千军万马的独木桥,拿到公务员考试的成绩单时,也曾豪情万丈地幻想过自己未来的前景,只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在环保局一楼左手边的那个狭窄科室里,我送走了所有的同期生,熬成了全科室资历最老的,科员。

当亲戚们不再吹捧我的高考成绩与国考战果,转而用一种略带怜悯的眼光审视我时,我终于意识到,自己活成了一个失败者。

如果说之前还能用乐于清贫的理由安慰自己,那么现在,微薄的工资单上又挂上了一笔沉重的费用——父亲的治疗及康复费用几乎压得我快喘不过气。我开始伸手向别人借钱了,而所有能借的钱都被借光之后,那些怜悯的眼神逐渐变成了避之不及的厌恶,我不得不正视自己和这个家庭的遭遇,它已经超过了人间必修课的范围。

于是,在这样一个秋日的早晨,父亲把我叫到床头,像往常一样,我帮父亲用沾湿的毛巾擦拭背部,父亲的眉峰颤抖着,强忍着褥疮的疼痛,对我说道:“去拜拜佛吧,他们说城郊那个仰光寺,走国道上山,翻过两座山就能看见,很灵。”

我翕动着嘴唇,正准备开口,却被父亲的话拦住,“我这有几百块钱。”他一只手撑着床铺,一只手往褥子下探着,喘着粗气,终于摸出几张皱皱巴巴的钞票,递给儿子,“你拿去敬个香火,就当买我心安。”

我知道那座山,刚成家那会,我就像每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总是开着车往山上跑,劈每一个弯道,享受风和自由的气味,现在想想,的确很多年没有去过了。

“就当去散散心吧。”我对自己说道,将钱揣进兜里,“但是这种冤枉钱可不能花”,我决定用它替父亲买一些营养品。

2

在本地新闻里,我曾经数次看见过关于仰光寺的介绍,它是佛教禅宗里某个重要分支的祖庭,依山而建,三面都是满山的飘渺竹林,颇有几分出尘气象。

只是由于地处偏远,平日里的香火并不鼎盛,当我抵达寺门前的时候,除了一处简陋的小摊,竟没看见其它任何一个游人。

寺门前总有一些贩售纪念品的小摊,只是这个摊子有些与众不同,一张油纸布的背后俨然坐着个面白无须的胖子,而他的面前并没有摆放商品。

出于好奇,我把车泊在寺前的银杏树下,向胖子的方向走去。

那人看见我过来,高兴地挥了挥手,招呼我往那边走,“随便看看,要买点什么?”

我被他这句话逗乐了,指了指脚下,问道:“你卖的是这张油纸布么?”

老板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晃晃的牙,朝寺庙的方向努努嘴,“那你去那里买什么?一百块的香还是五十块的火?”

“我是来求平安的。”佛门净地,纵使不信神佛,听到这胖子说出这么大不敬的话,我还是有些不悦。

“你懂佛教么?”老板似乎急于出售他手里的商品,解释道:“他们卖的是来世报!你今生做好事,信他们,来世就能过上好日子,可是你能等么?”

我不太想和这个神神叨叨的怪人继续纠缠下去,准备快速结束这个话题,上山去完成父亲的嘱托,便问他:“那你呢,你卖的是什么?”

他的眼里忽然绽出一抹神采,似乎对我终于问到问题的关键点这件事情十分满意,他压低声音,向我凑过来,“我卖的,现世报。”

“现世报?”

“今生的不如意,现在就立马解决!”他肯定道。

就在我和他说话的过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一片乌云飘过来,遮住了太阳,天色渐渐暗下来,风越来越大,刮出呜呜的低沉响声,仿似寒蝉鸣泣。

我已经确定眼前这个人要么是个江湖骗子,要么是个精神失常的神经病,但我不想得罪一个疑似精神病的人,只好飞速运转着大脑,思考着脱身的措辞。

“我知道你一定在想,我要么是个骗子,要么干脆是个神经病。”他猜到了我的想法,当然这一点也不难猜,“只是我又不收你钱,老人们不是常说么?免费的东西,不要就是傻子。”

“免费的?”我刚褪去的好奇心又被他这句话激了起来。

“也不能说全然是免费的吧。”他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还是要付出那么一点点代价。”

“代价?”

“你可以把它当作长期的一次性贷款,在你享受完现世报的福利以后,需要一次性偿还我所说的代价,但不是钱。”

“我可不是浮士德,灵魂能值几个钱啊。”我打趣道。

“我要的,是你身而为人,与这个真实世界链接的纽带,在付出这个代价的基础上,你想要的那些,都可以得到。”他并没有因为我的嘲讽而生气,反而更加认真起来,“荣华富贵,权势名誉,什么都可以。”

“太抽象了,人与真实世界链接的纽带,是什么?”

“到那个时候,你会明白的,要试试吗?”

“不要。”我转身就走。

他连忙追上来,跟在我身边上气不接下气地继续说道,“你把这个拿去,要是后悔了就试试,反正不要钱嘛。”他不管不顾,往我手里塞了一张黄色的符纸。

“这是最后一件事,李波,你,是百万人中难得找到一个的衰命,你要相信我,你现在碰到的所有苦难,都只是你悲惨人生的开始,而能量是守恒的,不存在凭空改命这一说,要是你想买我的现世报,就往这张纸上写一个名字,阿猫阿狗,张三李四,谁都可以,只要这是个活人就行。”

“这个人会怎么样?”我随手把符纸揣进兜里,打开车门。

“会很惨。”

说来奇怪,来的时候看了天气预报,今天的降雨概率明明是0,这时的天色却完全暗了下来,压根不像是大中午的光景。

眼看着就要下雨了,我发动车子,扬长而去,浑然不顾父亲交给自己的嘱托。

我很快忘记了这个小插曲,只是“人与真实世界连接的纽带。”这句话让我思考了一路。

3

“今天晚上就不做饭了吧,刘可下午发微信给我,李复已叫我们吃饭呢。”穿过狭窄的厨房,张晶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

我从沙发上坐起来,伸了个懒腰,向厨房的方向看去,张晶正在清洗昨天晚上剩下的碗筷——她每天晚上吃完饭就得赶回医院加夜班,所以总是留到第二天来洗。她的小腹微微隆起,柔嫩的双手一天一天变得粗糙,头发也不复从前的光泽,可是当我看着她的时候,总能找到生活中难得的安宁。

如果老天爷在暗淡的人生里为我留了一道门缝,张晶就是那道穿过门缝的光芒,结婚五年了,她没有因为我事业上的低沉而发过任何抱怨,反而小心翼翼地照顾着我的,那点只有她知道的自尊心。即使在这个家庭即将被父亲的疾病压倒,她怀着孩子,却必须加夜班来维持家庭的开支的现在,我也没有从她的脸上看到过一丝沮丧。

我站起来,从衣架上拿起外套,走到她身边,为她披上,从背后双手环抱着她,轻轻摩挲她的小腹。

“老婆,辛苦你了。”我忽然感到一阵愧疚,“我们会好的,我保证,让你和孩子过上好日子。”

“傻瓜。”她盖住我的手,“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好。”她低下头,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小生命补充道,“你说呢?宝贝。”

我忘记了自己原本想跟张晶说的话。

我一点都不想和李复已夫妇一起吃饭。

4

用李复已的话来说,我和他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一辈子永远的好兄弟,虽然我从没有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承认过这一点,他对我来说,不过是一个小时候的邻居罢了。

从小,我就是他父母口中的“别人家孩子”,只是自从他高考失败,选择创办一家可笑的装修公司开始,我们的位置就一点一点颠倒过来了,和我死气沉沉的职场遭遇不同,他的人生好像在那一刻开起了外挂。

刚从车上下来,我就看见他那辆宝蓝色的GLC COUPE明晃晃地停在这家人均消费两千的海鲜餐厅门口,除了和他以外,我从未独自来过这家餐厅。

“终于来啦,我都等不及要开酒了。”他看见我走进来,举起手中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红酒,夸张地摇晃着。

刘可坐在他身边,脸上挂着娇嗔的笑容,像是在责怪着李复已,可是我知道,她是多么地崇拜她的丈夫。她今天穿了一件露肩毛衣,大方地露出白皙柔嫩的香肩,修长的脖颈上挂着一条璀璨夺目的钻石项链,她永远那么美丽,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已经迈过三十岁门槛的女人。

“张晶什么都好,就是缺了一点女性的韵味。”看着眼前这个不可方物的女人,我按住心中的邪火,却不禁自私地这样想道。

这就是我的朋友,拥有一切的李复已。

我刚坐下来,他就把脑袋凑过来,指着自己手中的红酒,“2002年的大拉菲,一般人我还真舍不得给他喝。”

“那看来我不是一般人了。”这句话引来他一阵哈哈大笑,我笑着,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想着,他为什么要给一个喝青岛啤酒的人炫耀他的拉菲?

其实我一点都不怀疑李复已对我的真情实意,他总是说,如果没有我,他遇不到刘可,也不可能拥有今天的一切,“你知道一个旺夫的女人对男人有多重要吗?”他曾反复对我这样说。

是的,我让这位恰好坐在我身边的好朋友抄光了中考试卷上的全部答案,帮助他进入全市最好的重点高中,然后泡走了那里的校花,荷尔蒙爆炸的那几年,刘可几乎是全校男生的性幻想对象,这里面当然也包括我。

酒过三巡,女人们捡起综艺节目的无聊话题,李复已面酣耳热,拍起我的肩膀。

“叔叔怎么样了?”

“医生说还需要观察一段时间。”我说道,“然后就可以回家慢慢复健了。”

“怎么会得这个病,唉。”他的同情发自肺腑,却让我感到一阵由衷的厌恶,“真的难为你们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天有不测风云。”我尽量装作轻松的样子。

“说真的,如果……钱的方面有问题……你随时打我电话。”他压低声音,确保旁边的人听不到他的话。

这时我的手机震动起来,我拿出手机,提示是医院的电话。

半小时后,我和张晶赶到医院,在冰冷彻骨的太平间里,见到了被一张白布蒙住的,父亲的尸体。

“股骨头坏死是非常痛苦的长期折磨……确实有一些患者会因此轻生……另外,他也可能是想减少你们的负担……节哀吧。”

戴着圆框眼镜的医院人员尴尬地安慰着我,一双小眼睛在眼镜背后骨碌碌地转,似乎随时都在准备接住我索取的赔偿数目。

奇怪的是,我的内心并没有预料之中的悲痛,在这个当口,更多的是震惊之后的麻木,我的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减少你们的负担。”这句话,声音越来越大,直到震耳欲聋的程度。

我无力地跪倒在地上,张晶把我的脑袋抱在怀里,不住地哭泣着。

我就是一个这样没用的失败者么?连父亲的病都治不起,让他为了我,从六楼的高空一跃而下。

他在空中的那一秒里,脑子里会想什么呢,他会不会露出欣慰的微笑,为自己替儿子做的最后一件事情而自我感动?

回到家后,我随手掏出兜里的符纸,写上李复已的名字,做出这样愚蠢行为的自己,也让我对“失败者”的概念更加坚定。

我居然落魄到把希望寄予在一个路边遇到的神经病身上。

5

时间是世界上最奇妙的东西,2004年夏天,一声哭泣盖过了医院窗户外面樟树上聒噪的蝉鸣,当妻子挂着满脸倦态温柔地望着我,让我给儿子取一个好听的名字时,在那个瞬间,我忘记了父亲去世给我带来的全部伤痛。

“周歆浩。”我抱着这个丑陋又可爱无比的霍比特人,给他取了我和张晶的备忘录里,被讨论过最多次的名字。

那年秋天,单位的领导想起了一个被遗忘了七年的科员,我被提升为办公室主任,享受副科待遇。

妻子在百无聊赖的月子里全凭卧室里那台大屁股电脑打发时间——三个月前我刚为它接上1M拨号宽带,月子结束以后她忽然告诉我,她想在一个叫作淘宝的网站上开个小店。

在网上开店这种事情我闻所未闻,但对于这个陪伴我走过人生最难熬时光的女人,我没有办法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说来奇怪,就像是约好了似的,就在张晶刚怀上歆浩的第二个月,李复已兴奋地告诉我,刘可也怀孕了,在酒桌上,他手舞足蹈地和我畅想未来,他说如果是同性,就让他们成为最好的朋友,如果是异性,就给他们指腹为婚。

在他的强烈要求之下,他和我一起见证了我儿子的出生,所以当刘可被推入手术室的时候,作为他口中最好的朋友,我也不好意思不出现在手术室门口,陪他度过男人一生中最紧张的时刻。

“你当时什么心情?”他一只手揉搓着膝盖,另一只手给我递过来一支硬玉溪,我轻轻推开,这已经是半个小时里他给我递的第七根烟了。

“和你一样,不停抽烟,快要紧张死了。”我拍了拍他的膝盖,“后来才知道,都是瞎担心。”

“我爸老说,想要我生个儿子,老实说我自己也想要个儿子。”他猛得抽一口烟,“但是到了这个关口,我是真觉得这都不重要了,我只要她们母子平平安安的,这比什么都实在。”

“行了,别担心了,就等着抱儿子吧。”我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他说的关于结拜兄弟的话,老实说,我真不愿意看着自己的儿子和一个公子哥一起长大,李复已给儿子买的玩具,我一定买不起。

他点点头,不再说话,时间一点一滴地飞快流逝,我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对于生一个孩子需要的时间来说,刘可在里面待得实在太久了一些。

就在我准备提出疑问的时候,手术室的门忽然打开,浅绿色的帘子后面跑出来一个满头大汗的护士。

“快,签字。”不待李复已反应过来,她把一张写字板塞到他的手里,“宫缩乏力,大出血。”

难产的几率有多大?我不知道有没有人统计过这个数据,但是在难产之后,生下一个先天不足的脑瘫儿,这个几率或许比被雷劈中还小。

2004年的秋天,李复已迎来了他的女儿——先天脑瘫,刘可被抢救过来之后,陪着他默默站在病房门口的楼梯间时,我忽然希望他忘记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我的儿子可不要娶一个话都不说不清楚,需要丈夫帮她擦拭口水的弱智。

虽然这样想着,我还是拍着李复已的肩膀。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天有不测风云。”

6

2008年,这一年里发生了许多事情,美国股灾让我那位坚信纳斯达克指数的老朋友李复已损失惨重,妻子的淘宝店却丝毫不受世界经济形势的影响,月流水迈过五十万大关,而这一切都比不上我的孩子一天天逐渐长大,变得聪明,伶俐,而极富同情心。

当我发现儿子开始用那种略带同情的眼光看着李叔叔的女儿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一种复仇的快感。

妻子和刘可决定带着两个小孩去隔壁的商场玩耍,我和李复已坐在咖啡厅的卡座上,像往常一样聊着男人的话题。

短短四年的时间,我已经看不出李复已原本的模样,他的脸上愁云密布,皱纹早早侵占了他那张算得上英俊的脸庞,原本乌黑的发间也冒出点点雪白,比起在海鲜餐厅里挥斥方遒的那一天,看起来至少老了二十岁。

“真的不知道是怎么了。”他目视着妻子带着女儿离开以后,沮丧地说,“这几年干什么都不顺心,人生就像一直在走下坡路。”

就像他从前所做的那样,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

“前几天刘可单位体检,医生说在她的胸口发现了一个肿块。”他深深叹了口气,“如果再发生什么事情,我可能承受不了了…….”

“这不是还没确诊呢吗,瞎担心什么。”

“我不知道,你有过那种感觉吗?你担心的事情一定会发生,你憧憬的事情一定不会来,有时候你猜这事还能不能更糟一点,它一定会如你所愿。”

“我有过。”我对自己默默这样说。

这时刘可和张晶带着孩子们回来了,我对自己的妻子颔首微笑,惊讶地发现她身旁的刘可已经不再美丽。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我的人生开始变得美好起来了呢?

7

为了治疗张晶的乳腺癌,李复已花光了自己所剩不多的全部积蓄,公司也倒闭了,幸而保住了妻子的小命,他的笑容越来越少,就像我和他见面的机会。

妻子的淘宝店越做越大,大到我们从前根本不敢想象的地步,2015年,我们的儿子11岁了,这一年的结婚纪念日,我们去到了非洲。

尼日利亚的国立动物园里,儿子如愿以偿地见到了他在动物世界里见过的风景。

我一向不喜欢动物,尤其是猴子,我总认为这些过于聪明的生物的脑子里拥有着我们不能揣测的思维,它们太像人类了,像到让人不适。

“爸爸,我可以喂一喂他们吗?”当动物园的观光车行驶到猴子的区域时,儿子挥舞着手中的小香蕉,这样对我说。

妻子抚摸着儿子的头发,模仿着动画片里的腔调,“去吧,回来的时候记得要洗干净你的小手。”

儿子举着香蕉兴高采烈地跟着导游跑开,不等他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我一把搂住妻子的肩膀,让她躺进我的怀抱。

“还记得这个小东西出生的时候吗?那可能是我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候。”

我看了一眼儿子,他正在和一只戴着海军帽子的猴子握手,导游在旁边给他拍照。

妻子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看着远处的草原,“很艰难吗,我不觉得啊。”

“谢谢你陪着我一路走到现在。”空无一人的观光车上,我对妻子说出了这句预谋已久的话。

“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

……

开普敦的酒店里,儿子感冒了。

8

我曾经单纯地以为那是一场感冒。

“爸爸,我想拉肚子。”就像每个听到这句话的父母一样,我给他喂了一些阿莫西林和泻立停。

但是阿莫西林无法阻止他在第三天被送进医院,第五天,我亲眼看到鲜血从自己儿子的七窍中涌流出来。

鼻子……耳朵……嘴巴……

到处都是血,止不住的血。

就在前几天,我的儿子还在动物园里像个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短短一个礼拜的时间,他就被送进了ICU。

妻子在病房里不眠不休地守候了他二十四个小时,终于趴在一旁的床角上睡着,我为她小心翼翼地披上薄毯,静静看着深陷昏迷之中的儿子。

当时的我们还不知道这种病毒的名字叫作埃博拉。

儿子的眼皮动了动,我连忙凑上前,他艰难地睁开眼睛,说了他短暂人生里的最后一句话,“爸爸,我好痛。”

说完这句话,他就猛得咳了起来,每咳一声,就吐出一口血,血越来越多,直到他吐出来的已经不是液体,而是一口口凝固的碎块。

他在吐出他的内脏。

……

他没有撑到第六天,我只能把他的骨灰带回中国,在本地最大的寺庙—仰光寺里为他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法事,如果有彼岸的话,我希望自己可以在那里见到他。

尽管我没有想过自己有没有资格拒绝地狱的请柬。

数十个和尚唱诵着超脱经文,妻子木讷地坐在一旁,她已经不再哭泣了,泪水早已经流完,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这时候的任何一句安慰都好像是伤害。

在迈出寺庙,走到庙前空地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一些很久以前的事。

这时一位僧人正好路过,我连忙拉着他问道,“这里以前是不是有人摆过摊子?很久以前,零三年的时候……有那么个人?”

“零三年?”他露出狐疑的眼神,“零三年这里在二次重建,除了施工队,别说寺庙了,你现在脚下踩的水泥地都没有。”

我的脑子里忽然响起那个阴霾密布的中午,在这里听到过的话。

“你可以把它当作长期的一次性贷款,在你享受完现世报的福利以后,需要一次性偿还我所说的代价,但不是钱。”

人与真实世界链接的纽带……究竟是什么呢?

这时我身边的张晶忽然捂住胸口,痛苦地咳嗽起来。

这几个月里我一直都在告诉自己,张晶是去找儿子了,她们娘俩正在下面等着我。

可是当我做出决定,那些工具:安眠药、绳子、刀……当它们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才一次又一次地发现,让一个人杀死自己这件事情,只有经历过才知道有多么难。

在我的内心深处有另一种隐秘的想法,据说自杀的人是看不见极乐,或者说是天堂的。

我的妻儿一生从未做过坏事,她们一定在天堂等着我。

可是为什么病毒要带走我的妻儿,却不把我一起带走呢?这样的话我们三个人就能待在一起了,说来可笑,这是我人生里第一次痛恨自己的免疫系统。

在这样的折磨里,我忽然很想看看李复已,这个拥有一切的男人,现在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自从公司倒闭以后,他的经济状况一路下滑,从市郊的联排别墅搬到了城中村租住的单元房里,我从未来过这里,所以找了好一阵子。

敲了三声门以后,刘可把门打开了。

这个形容枯槁的女人已经和当年那个校花已经毫无联系,她穿着围裙,不好意思地擦擦手,招呼我进去坐。

李复已正在狭小的客厅一角,端着一碗热粥,一边吹着气,一边喂着他那个永远歪着头傻笑的女儿。

看到我进来,他放下碗,“你的电话我打了很多次,可是没有人接……我们都很担心你……这边坐。”

刘可对我笑笑,她实在是太瘦了,癌症让她变成了一个纸片人。

她正准备回到厨房,李复已忽然走上前,抹了一下她的额头,帮她轻轻把围裙系紧,刘可回以一个嗔怪的笑容,然后走进厨房。

那个十二岁,却依然坐在幼儿凳上的女孩,对我咿咿哇哇地说了一通除了“叔叔”以外,根本听不懂的话。

“她记得你,她很高兴。”李复已说。

那一刻,我明白了。

我失去了人与真实世界链接的纽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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