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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开张,日吉辰良!”
铿锵有力的唱词,零星散落的啜泣,一具棺木被抬起,一位素不相识的灵魂前往极乐。
“起棺!”我揣着一沓黄纸,跟在送葬队伍的后头,一路走一路撇。
漫天飞舞的黄纸伴随着落叶,倒有一种别样的肃杀到极致的美感。
我是镇上纸扎店的伙计,跟着师傅进入殡葬行业已经两年有余。
我本不想做这个行当的。
在外人眼里这行吃的是死人饭,大家都会觉得晦气。正因如此,认识我的人或多或少会觉得不可思议,一些亲戚、学生时代的好友们也与我疏远了许多。
我不习惯社交,不爱与活人说话,这些困扰对我来说反倒是一件好事。
“抬乌漆棺木,载有福之人,亡人请出,一路祯祥!”
唢呐、鞭炮如雷点般在耳边炸开,震耳欲聋的声响仿佛将我的灵魂也抽离了去。
一场葬礼至此正式落下帷幕。
“结束了吧师傅?” 我看着忙碌的老爷子,递给了他一根烟。
“嗯,收拾好家伙什,回店。”师傅转过头,冲我摆了摆手,带着满身烟火气。
“好嘞。”
老爷子是镇上的扎活儿师傅,做得时间久了,积累了不少名气,附近十里八村的人家里有了白事都会来找他,不为别的,就两个字,省心。
老爷子干了一辈子白活儿,为人和善,恪守规矩,又有一手扎纸的绝技。
不同于现在的工业制品纸扎,他一直坚持纯手工打造,做出来的东西也当真是惟妙惟肖。这份固执己见,一方面源自于老爷子对自己手艺的自信,而更重要的则是对逝者的一份尊重。
1
“逝者已去,这是他们最后的体面。”这句话是我入行以来听到最多的一句话,算是这个行业的名言金句,马虎不得。
而看到逝者家属那一张张悲伤、憔悴、复杂的脸后,我也不敢马虎。
我的工作无非是给老爷子打打下手,喊几句唱词,搬点丧葬用品。看似简单,可这其中繁杂的过程足以让我感受到另一种人生的意义。
人对死亡太过忌讳,又知之甚少,死后的世界,更成了一个未知的地方。
葬礼则是死人和这世界仅存的唯一交集,令人们可以感受到死亡的恐惧,同时又最大程度的接近了死亡,这想必也就是人为什么会这么忌讳这行的原因。
“刘家老太刚走,跟我过去吧。”师傅放下电话,掸了掸腿上的灰,对我说。
“得嘞,等我吃完这口。”我看着碗里坨了许久的面条,苦笑了一声。“您老要不也对付几口?”
“没那工夫,这家人不好对付,我先给你提个醒。”
做我们这行是没有休息时间与白昼之分的,毕竟随时都会有生命消逝,我们身为逝者的摆渡人,得随叫随到才行,同时还不能得罪客户,难做得很。
“您说今晚咱还能吃上口热乎饭不?”我问师傅。
师傅白了我一眼,没有言语。
到了地方,我才明白了师傅那句“不好对付”是个什么情况。
刘老太一生清苦,有点钱也都给了自家的三儿一女,老伴死得又早,儿女不孝,晚年过得没个倚靠,甚是潦倒。
听师傅讲这家老头的丧事也是自己给办的。
村里人思想老旧,对待死者后事的态度与镇上人有所差异,即使没钱,也讲究个大办特办,图个面子上过得去,不被人戳脊梁骨,但这家人就不是。
到刘老太家已经入夜,离大门老远便能听到屋内嘈杂的吵闹声。
“这屋子凭什么没有我的一份?”夹杂着哭腔的女声传了过来。
“凭什么?就凭我是老大,我们仨是她儿子!你算哪根葱?也想来分房子?”不得不说,这哥们嗓门比女的还大。
“咳咳”,师傅子清了清嗓子,进了院子,“准备怎么办你娘的葬礼?”
院内站立的男男女女稍微顿了顿,一中年男人谄笑着走了过来,“黄师傅是吧,我爹的葬礼也是您主持的,您还记得吧?”
“怎么能不记得!”师傅用力甩了甩手,略带怒气地问,“寿衣穿上了吗?”
“还穿什么寿衣啊,赶紧办完事火化得了!”我不知该怎么形容男人此刻脸上的神情,是嫌弃,是厌恶,甚至还有一些大仇得报的快感,总之就是少了丝悲伤,尽是些肮脏丑陋。
“棺材准备了吗?”
“那多浪费钱,咱们一切从简,一切从简......”,男人附和着,“黄师傅,您抽根烟。”
我清楚地看到师傅铁青着脸接过烟,那烟在手里被一寸一寸捏得断裂开来,烟丝散落一地。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院内的地上随意安放着一幅草席,上面盖着块白布,刘老太就躺在白布下面,手脚随意地伸张着。
“人就这么放着?”我小声问师傅,“这家人也太那啥了吧?”
“跟他爹死的时候差不了多少,他爹死还有他娘能张罗张罗后事,这下可好,造孽啊。”师傅叹了口气,径直向刘老太遗体走去。“记住,不该说的话别说,恶人自有恶报,干好你该干的。”
我点了点头,跟在师傅后面。
只见师傅对着刘老太深深鞠了一躬,“快乐无量,一去一来,无挂无碍!”
“您若不嫌弃,我与我这徒儿帮您走完这最后一程,您看可好?”说完掀起了白布,老太还睁着眼,凄惨无比。
我刚想张口,师傅便冲我使了使脸色,“不该说的不要说,回去拿身寿衣回来。”
没等我起身,刘老太儿女一家子便围了上来,“不是说不要寿衣吗,你们赶紧整,整完明天办了事就拉走火化。”
“送的,不要钱。”师傅平淡地说。
“这可是你说的,那敢情好,哈哈。”不知是老二还是老三不适时宜地笑出了声,“就是,明天办完了事,礼钱一收火化了拉倒,哪那么多规矩。”
村里人都在乎脸面,我说过的,可这家人的不知廉耻仿佛刻在了骨子里,令我大开眼界。
“老头走时候也这样?”我歪着头问师傅。
师傅沉默半晌,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差不多吧,赶紧去拿寿衣。”
说完师傅半蹲在刘老太遗体前,闭上眼默念着什么,一只手抚上了老太的眼睛。
眼睛倒是闭上了,只是脸上痛苦之色分毫未减。
院内再次变得纷乱吵闹,我骑上三轮,回了店里,挑了套大小合适的寿衣便赶了回去。
“寿衣来咯。”我吆喝着,“你们谁给老太太换上?”
只见一众儿女均面露难色,“小师傅,要不你和黄师傅来?”
我无奈地看向师傅,“咋办?”
“穿!”师傅吧嗒了一口烟,铿锵有力地说。
刘老太很轻,身上无二两肉,我看着骨瘦如柴的老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2
刘老太的后事没有太多环节,没有灵柩,没几个花圈,没送盘缠,没请唢呐班,该花钱的地方一概略去,甚至刘老太就静静地躺在那,连个跪灵的人都没有。
明明是自己的葬礼,却和自己并无关系。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就算是死了,也还只是儿女们敛财的工具而已。
儿女们身披孝服,忙忙碌碌、堆着笑脸迎着每一位前来吊唁的邻里乡亲,仿佛这些能给他们送来一二百块钱礼钱的陌生人,才是他们的亲生父母。
“笛声哀来唢呐悲,西行路上极乐催,奏曲儿!”师傅大手一挥,顿时唢呐锣鼓响起,才让这葬礼有了些许生气。
“欸欸,小师傅,我们没请唢呐啊。”一男人扯了扯我的袖子,险些给我拽倒。
我一脸不悦,学着师傅模样说道,“送的,不要钱。”
“那就好,那就好......”
我看着他们的嘴脸,一阵眩晕感猛地席卷全身,周遭的一切离我越来越远,我好似置身于一场虚无之中,难以自拔。
“万里长天放哀乐,刘家不幸离娘亲,儿女落下思亲泪,苦盼慈母速速归。”
“苦盼慈母速速归......苦盼慈母速速归......”
今日师傅的唱词格外的多,语调也格外丰富,或许他在以这种方式发泄自己心中的怒火与压抑之情,并以这种方式告慰刘老太的在天之灵,最后送她一程。
“早超你母上天庭,上天庭!”
词罢,礼毕,刘老太悲哀的一生也就随着这场潦草的葬礼一同远去了。
这种事,见得多了,也就麻木了。
但是,刘老太带给我的影响还是很大。
在梦里我无数次的回到了那个破败院子,透过一片狼藉,我仿佛看到了刘老太正眯着笑站在那群儿女的身后,眼中满是爱意。
梦里的老太太气色很好,脸上的皮肉也有了血色,同现实的巨大落差感一次次冲击着我的神经。
勿以不孝身,枉着人子皮。
说得一字不差。
3
回首迄今为止的人生,除了极少数例外,我几乎不曾有过一段被好运眷顾的体验。
我就像是一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一次次被现实伤得体无完肤,却还是想笑着迎接每一天。
怪不得咱适合干这一行呢,你说是不。
“咱这儿的葬礼,活人往往比死人更重要。”师傅捋了捋头发,换上了那身褪了色的中山装,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我有时候总是在想,既然这个世界对死去的人一点关系都没有,那我们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怎么想都是难解之谜,有时我甚至怀疑这一切都是幻觉产物,是自己头脑里捏造出来的,什么灵柩、扎纸、唢呐声、鞭炮声等等等等。或者是我做了一个活灵活现的梦,而就是这一个个稀奇古怪的梦披着现实的衣裳紧紧贴着我的脑海,为我灌输这些不太正常的思想。
“走吧,来活了。”
“吃点饭再去吧师傅,您胃又该疼了。”我指了指桌上的包子,抓起一个塞进嘴里。
“不吃了,死者为大,别迟到了。”
“得,我也不吃了。”
师傅无儿无女,干了一辈子白事,也没人乐意和他打交道,在我来之前他总是孤身一人,穿着那身在他眼里格外庄重肃穆的衣服,为一位位死者带去体面与安详。
“自己一个人孤独不?”有时候我会问他。
“时间长就不会了,比起活人,我更喜欢和死人打交道。”他总会这么说,确实,有时死人远比活人更容易相处的多。“但是你不一样,你还年轻,路还很长,不能没了烟火气。”
我笑笑,“我就跟着您做这个,我挺开心的。”
师傅充满褶皱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喜色,笑骂道,“你小子。”
4
干这行时间久了,会认识很多人,见识到许多离谱之事。
我见过老人去世,子女为分遗产大打出手的激烈场景。
也见过因种种意外,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人间悲剧。
我还听过为情所困,终日颓废,最终消香玉殒的潦草结局。
甚至我还弄明白了不同身份的死者,葬礼上的那些世故与人情。
这些与我而言都类似于一件件宝贵的精神财富,他们能令我看透人间冷暖,世态炎凉。
除去这些纷扰,在我的内心深处始终还温存着一丝丝美好的东西。
遗体总会腐烂,但有时候,爱永远不会。
我有时也会感叹于老天的不公,将一些美好的事物扼杀殆尽。
就比如这次的葬礼,死者比较年轻,三十岁露头的中年男子。
与妻子结婚不久,便在外出打工的工地上出了事故,当场丧命,遗体是死者工友连夜送回来的。
我和师傅到场时,男子正躺在屋内的床上,妻子抱着遗体,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她静静地看着丈夫,我不知该怎么形容那双眼睛。乌黑深邃的眼眸闪着凄楚的光亮,悲伤空洞,深不可量。
“黄师傅,您来了。”隔壁邻居凑了上来,“你看看这女娃,就一直抱着他男人,谁劝都不松开。”
“人什么时候走的?”师傅看着女子模样,长叹了一口气。
“昨天下午吧,是他那些个工友把人送来的。”,邻居大妈一脸惋惜之色,与我们聊了开,“唉,黄师傅你是不知道,这女娃命苦啊。”
“他俩都是孤儿,打小吃百家饭长大,日子过得苦啊。”大妈抹了抹眼泪,“这不,两人好不容易凑了个对,年头刚结婚,男娃出去打工,谁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日子本来可以越来越好的。”
是啊,日子本可以越来越好的。
微风细雨,拨开迷雾,当两颗无所依的心终于触碰在一起,那份真挚的情感又怎能轻易割舍呢。
“逝者已去,节哀。”师傅走过去拍了拍女子肩膀,说道,“他在那边也不想看到你这样,我们陪你一起送他一程。”
“是啊,姐姐,节哀。”我看着女子空洞的眼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想师傅也是,平日里喜怒哀乐都写在他的脸上,唯独这次,我看不清。
节哀,我无法体会失去爱人的痛苦之情,节哀二字说得倒也是过于轻巧了些。
女子缓缓转过头看了看我俩,轻轻道了声,“谢谢。”
气弱声嘶,一股冰冷的感觉出现我在心底,空气似乎都凝结在了这一刻。
葬礼进行得很顺利,也很安静,女人只是呆坐在那里,任人摆布。
“黄师傅,这女娃哭不出来,咋办?”大妈指了指跪坐在地上的女子,对我俩说。
哭,一直是葬礼上重要的一环,也是一门学问。
什么时候该哭,什么时候停。是嚎啕大哭,还是低声啜泣,还是声嘶力竭边喊边哭,这都是一场葬礼需要琢磨的事情。
有人说哭可以告慰亡灵,可以将亲人送往极乐。
这是规矩,村里人也爱恪守规矩。
“要不把二胖喊来?”我问师傅。
师傅也犯了难,“只能这样了。”
二胖和我其实算半个同行,我是干白事的,他是专门给人哭丧的。
俗话说有需求就有市场,总有些抹不开面的人需要这种代哭服务,二胖的生意也是越做越红火。
我掏出手机打给二胖,“带几个大姨大妈的来一趟。”
“收到,您瞧好吧。”隔着电话我便能看到二胖拍着他的大肚腩,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过了没一会,我就听到了门外的传来的哭声,专业的就是不一样,说哭就哭,想怎么哭就怎么哭。
“怎么样,洋哥,哭得不赖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得苦笑一下。
我打老远就看到了二胖三步一小跪,五步一大叩的样子,有些滑稽,与今天的场面格格不入。
二胖略微听我说明了情况后,面色一沉,好像突然阴了天,再次放声哭了出来。
他一哭,那些中老年妇女们也跟哭,一时间各种哭声不绝于耳,聒噪异常。
这里头属二胖哭得最响,哭得最好。
“行了行了,打住。”我踢了二胖屁股一脚,“今个咋那么投入呢?”
“我他妈也是孤儿。”二胖泪眼婆娑,我却愣在了原地。
看着哭到没个人样的二胖,再看看始终安静跪坐在那的女子。
干了这行后,虽然我感觉自己已不再孤独,却又深深陷入了以前从未感觉到的孤独。
“逝者已登仙界,生者节哀顺变。”
“奏曲儿!”
“你俩好比好比鸳鸯鸟,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在人间呐嗨呀......”
唱罢,礼毕,从此以后,世间喧嚣,皆不是你。愿所有相爱之人不再受生死离别之苦。
葬礼的喧闹与女人的寂寥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感。
女子看着哭成一片的人,两眼空无一物。
她就静静地跪在那,没有声嘶力竭,没有痛哭流涕,只是嘴角有些微微的颤抖,好像在诉说着些什么。
离得近了我才听见那声音。
“可是,人生完美的事太少
我们不能什么都想要
你是我最重要的决定
我愿意,每天在你身边苏醒
就连吵架也很过瘾,不会冷冰
因为真爱没有输赢只有亲密。”
唱这首歌的时候你离我的距离只有一米,转眼却人海茫茫,天各一方。
我知道你和他不是分别,而是诀别,是今生再也不会相见的离别。
5
师傅岁数大了,身体不好,葬礼结束后我才在人群中看到了扶着墙根缓缓站起身的师傅。
还有地上那一摊殷红的血迹。
“咋啦师傅?”我神色慌张地扶起他。
“没事,老毛病了。”师傅抬起头瞅了我一眼,冲我摆摆手,“收拾家伙什,回店。”
我这才发现师傅这几年来老了许多,一条条褶皱像是老旧墙上斑驳的印迹,爬满了面容,就连眼神也不再充满精气神,变得浑沌不堪。
我赶忙喊上二胖架起师傅往医院赶去。
“黄师傅你这是咋啦?”二胖那张略显稚嫩、肥头大耳的脸上尽是焦急之色。
“胃癌。”我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师傅,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师傅好像能看穿我的心思,动了动嘴,挤出了一丝笑,“干咱们这行的,生老病死,我早就看得开了。”
末了师傅又说,“顺其自然就好。”,“我这个人呐,你知道的,不贪心,哪怕多活一天也行。”
“以后你俩要还想做这行当,就搭个伴,有人陪着总能有些烟火气,要是不想做了,就回城里去,学门手艺,将来找个好工作。”
二胖在旁边早就哭成了泪人,我却感觉眼睛堵得慌,哭不出来,只是轻轻呢喃着,“师傅......”
师傅顽疾已久,没撑几天,还是去了。
躺在棺中的师傅脸色平缓,苍老的嘴角露出一丝安详,就连额上饱经风霜的皱纹也不大明显了。
他的葬礼没轮到我来主持,我也不忍心主持。
师傅无儿无女,孤苦伶仃,连亲戚朋友也没来几个,就算来了,也是匆匆几眼,便又匆匆离去。
只有受过师傅恩惠的逝者家属们各自前来吊唁。
我和二胖各自跪在灵堂一边,他嚎啕大哭,我沉默不语。
“黄师傅一路走好!”
“师傅一路走好!”我在心里默念。
我本以为干了这行,就可以很平静地面对死亡,可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并不是。
当死亡真正降临在我至亲至爱之人身上的时候,同样的一件事情,我们可以去安慰别人,却说服不了自己。
死亡这两个字,终究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他是人世间最渺小、最隆重的,也是最无可奈何、最猝不及防的一件事。
不管是坦然面对,还是深陷其中,我们除了接受,别无他法。
师傅的葬礼也略显潦草,该有的都有,但该来的都没来。
丧葬期间我好像没有太多悲伤的情绪,我以为是自己经历的多了,也逐渐变得了薄情寡义。
而当葬礼结束,可以休息一阵的时候,我看着店里椅子上披着的那件褪了色的老旧中山装,眼泪就不要命地流了下来。
去的人已经去了,但他一定不希望我们活着的人因他而痛苦。他一定希望我们在表达了适度的悲哀之后,照旧生活,好好地活着。
无论如何,在我20多岁的时候,在我经历了这无数次大大小小的生离死别之后,我都不再是那个怨恨世界,无病呻吟的少年了。
我很想找个知心人说说话,想重新认识一下那个微不足道的自己。
我有时很羡慕二胖,可以自由地发泄情绪。我就做不到,我的性格更如师傅那样,看似凉薄,实则绵远悠长。
6
师傅走后,我没有过多思想挣扎便留在了这,继承了他老人家的衣钵。
老爷子手艺很好,东西做得异常精美,手机、电视、汽车、楼房、轿子,应有尽有,只有你想不到,就没有他做不出的。
明事理的死者家属们在葬礼结束后,往往会对我们说很多感谢的话,有时还会行大礼。
我只学到了皮毛,还没有学精学细。
糊扎纸也多是依葫芦画瓢,尽可能地做到完美无瑕,只求问心无愧,对得起逝者和师傅。
前面提到的刘家人又来找过我一次,面露惧色,说总是梦到他娘。
“这事我管不了。”我低头给手里的纸人画着眉眼,淡淡地说。
“小师傅,葬礼是黄师傅操办的,这有了麻烦你可得管管我们啊。”
我这才抬起头来打量着眼前的男女。
“小师傅您行行好,我们知道错了还不行吗。”为首的男人低声下气,“我娘说她在下面冷,冻得慌,我寻思是不是该给她烧间屋子让她在下面有个住处?”
“这时候知道害怕了?老太太走的时候干啥去了?”
我拿起手机给二胖说明了一下情况,“咋样,能办不?”
二胖的声音还是充满喜庆,“您就瞧好吧。”
“你们先回去吧,我等下扎个屋子带过去。”我对他们说。
“谢谢,谢谢。”
要不是看在师傅的面上,我断然不会去再同他们有任何交集的。
我扎着纸屋,脑子里又浮现出师傅的谆谆教诲,“逝者已去,这是他们最后的体面。”
眼泪啪嗒啪嗒,滴落在手里的扎纸上。
到了刘家,我发现二胖早就到了,正站在院子正中央,浑身抽搐,翻着白眼。
这小子懂得东西比我要杂,这种封建迷信之事,喊他来准没错。
“你小子跳霹雳舞呢?”我凑过去,低声问他。
“别扯犊子,我这请魂呢。”二胖没好气地说。
“天清清,地灵灵,弟子一心专拜请,忤逆不孝之人均在此,您老有冤速来道......速来道......”二胖一边抖,一边念着我没听过的咒语,倒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刘家儿女们脸色有些铁青,这唱词里的话像根针般狠狠插在了他们心口上。
只见二胖突然耷拉着脑袋,停了下来,随即缓缓开了口,那声音颇有几分已逝老者的味道。
“我命苦啊~~~”,“命苦啊~~~”
随着声音传出,院内几人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哭天抢地了起来,“娘啊,孩儿不孝啊,您有什么吩咐,我们这就照办。”
看到这一幕,我差点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些人啊,就喜欢用眼泪和大嗓门,来掩盖自己的肮脏。
谁都知道你们的那些龌龊事,在这哭给谁看呢?
后面的情况我没细看,无非是二胖装模做样地对他们一通训斥责骂。
人死如灯灭,刘老太已去往极乐,哪有灵魂回归这种荒唐之事呢。
或者说这整个事件本身就极为荒谬不可语。
我端着纸屋,走到路口,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摇曳的火光令我感到了一丝温暖,“祝您下辈子子孝孙贤,花好月圆。”
“完事了?“我看着在角落里数钱的二胖,问他。
“完事了,小爷出马,还能难倒我?”二胖扬起大脸,得意地说。
“你小子够可以的啊,这活也能接。”我笑道。
“这世上哪那么多鬼啊神啊,要是有,干咱们这行的不得吓死。”二胖把钱塞进口袋,生怕我抢了去。
“都是心鬼作祟。”
心中有愧,便心里有鬼。
人们总喜欢给自己找很多理由去解释自己所犯的错误,总是自欺欺人的掩饰内心的恐惧,逃避自己犯下的罪行,寄情于神鬼之说。
但事实是,有一天我们不得不坦然面对那些罪恶,给自身一个救赎。
想通了这些,我的心情也就稍微平复了那么一点。
“走,洋哥,撸串去。”
“走着!”
二胖就是这样,虽身世悲惨,却活得比谁都要乐观。
我很羡慕他。
7
最后再聊一聊我印象里比较深刻的一件事吧。
那时师傅走了已有半年,我独自守店到深夜,接到了二胖的电话,“镇里有家儿子去世了,带好家伙什过来吧。”
“怎么死的?”
“自杀。”
“知道了。”
“挺惨的,赶紧过来吧。”
挂了电话我骑上三轮载着丧葬品便赶了过去。
有别于村里,镇上人的葬礼较为简单,没有过多的繁琐内容。
这家人住在楼房里,一踏进楼栋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直击耳膜。
我定了定神,走了上去,恰巧遇见了与几人抬着木棺的二胖,“什么情况?”我问。
“嗨,孩子得抑郁症,孩儿他妈和他爸没重视,自杀了,在自己屋里上吊死的。”胖子一边跟我说着打听到的消息,一边卖力地抬着棺材,“哥几个加把劲啊,还有两层楼呢,诶诶,拐角那注意点,别磕着了。”
虽然已是深夜,但小小的楼梯间挤满了人。
也是,照这么个哭法,邻里邻居的谁能睡个安稳觉,不如出来看看热闹了。
“借个过,借个过。”我挤开人群进了屋。
我看到那孩子父亲抱着已经僵硬的儿子,像雕塑一般坐在地上。一群人搀扶着孩子母亲,人中都被掐破了。
屋内灯光昏暗,我还是很清楚地看到了孩子裸露在外的两条手臂上,布满了道道伤痕。
一时间呆立在原地,准备好的唱词也不知该如何出口。
“都让让,棺材来咯!”二胖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怎么样,够惨吧,白发人送黑发人,天知道老两口现在得有多难过。”二胖凑到我耳边,低声说。
惨,的确惨。
人生之痛,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况且孩子的死,在他们看来是自己一手促成的。
“我本以为只是小孩子发发牢骚的,没想到......”一阵嘈杂中我隐约听到孩子父亲一直在小声念叨着,男人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老去,声音也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我心里的另一头。
孩子母亲醒了哭,哭了醒,早已没个人样,“儿啊,爸妈对不住你,爸妈不该逼你学这个学那个,是爸妈错了啊......”
你能说他们不爱自己的孩子吗?
我想他们比任何人都要爱,只是这个方式或许极端了点。期待孩子有所成就本是好事,但强迫孩子必须成功的父母,其本身就是有些许问题存在的。
倘若他们能对自己的孩子给予一份理解与宽容,或许早期的抑郁症状就变得不是那么可怕了,起码能有两个真正爱他的人陪他一起面对。
你说这为人父母,都希望自己孩子变成什么样呢?
是成绩名列前茅?
是工作事业有成?
还是能平安顺遂,踏踏实实地度过这一辈子。
我想或许都有,对孩子寄语厚望没有错,希望孩子平淡安稳也没有错。
但若是本末倒置,过度严苛或是过度放纵,那才是错。
仅过了一夜,孩子父亲仿佛又老了许多,鬓角的白发依稀可见,“我的孩子不是工具,他也有苦有乐,是我们逼得太紧了啊。”孩子父亲说。
出殡那天,孩子母亲抱着棺材死活不肯松手,几人拉都拉不住。
“儿啊,下辈子我还当你爸爸,爸保证,下辈子一定不会再这样了。”
你看,人啊,往往都是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星陨少微壮志未酬,天不假年玉折兰摧!”
“奏曲儿!”
唢呐锣鼓声在为这个少年同这个世界作最后的道别。
唱罢,礼毕。
一路上,繁华与荒凉并存,世界繁华,可他再无法亲历。
人群中仿佛又出现了少年的影子,手臂细腻,洁白无暇。
少年步伐轻盈,一步三跳,没了枷锁,脸上洋溢的青春绚烂映得我睁不开眼。
依我们这里的风俗没结婚的孩子是不能进老林的,也是怕家中长辈有了念想,走不出痛苦。
我不知道少年最后去了哪,是随风飘散,还是随着大海向更远的地方流去。
我只希望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他的人生简单平静,不留遗憾。
8
这种人间惨剧我们或多或少都有过听闻,但那种难以言喻的悲伤氛围令我陷了进去。
父亲那张含辛茹苦、饱经风霜的脸赫然出现在了眼前。
是时候和自己的人生和解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了手机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爸。”我轻轻地喊了声。
“兔崽子,你还知道给老子打个电话了。”电话那头是父亲沧桑又欣喜的声音。
我眼眶突然有些湿润,鼻子一酸,“爸,我最近挺好的,您别担心。”
父亲那句“你别干了......”只说到一半,便立马改了口。“你妈最近想你想得厉害。”
“没事就好,我都打算上派出所报失踪人口了,爸以后不逼你了,你没事就好......”父亲的声音带着哽咽,突然变得温和了许多。
“馋了不,哪天我和你妈过去看看你,带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好嘞,就爱您这一口。”
“哈哈,臭小子。”
图 源 网你要问我做这行久了会孤独吗?
前98次我会说,当然孤独,天天和死人打交道,不光孤独,我还害怕呢。
第99次我会说,还行,能忍受,毕竟身为一名摆渡人,能积德。
而当你第100次问我,我会说,我不知道意外和明天的太阳哪个会先来,我只能珍惜眼前人,做好当下事,这种生活状态令我一点也不孤独。
我不习惯社交,也不爱同人说话,这个行业的某些困扰对我来说反倒是一件好事。
“天地开张,日吉辰良!”
“二胖,奏曲儿!”
“得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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