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煜夜看着眼前熊熊燃烧的烈火,火舌肆意舔蚀着她那匹俊秀的黑马,马发出凄惨的嘶吼,震耳欲聋。
江煜夜瘦削的脸庞在飞溅的火花间几乎看不清神色。
江煜夜本是一个四平文官家的嫡女,少时曾扮男装进学宫读书,后又与骠骑将军的女儿赵月娘舞剑打马于南屏山,恣意洒脱。后来父亲对她说,家中家道中落,族中又有好几个公子哥儿要养活,所以….
要将她送进宫中。
那晚她在烛火下跪了许久,却换不来一丝父亲的垂怜。
她的父亲为让她安心去宫中服侍皇帝,烧死了她平时最喜欢的那匹黑色骏马,连一丝念想都要为她割断。
江煜夜甩开侍女的手,拂袖而去。只剩长裙曳地声回荡在寂静的长廊中。
入宫那日,她身着交领金丝绣鹤纹红衣,头戴沉重的八宝珠翠花冠。她最后望了眼这个将自己亲手推向深渊的家,然后蓦然离去,泪流满面,再未回头。
皇帝性梅名清,仅十六岁,是被党派大臣们推上王座的,后又被塞了一堆娇媚的美人儿。所以这个小皇帝从头到尾都是任人摆布,毫无主见的。但他却因早年与好友赵月娘见过数次,算得上青梅竹马 ,两小无猜。且赵月娘家世颇高,所以直接被封为中宫皇后。
而江煜夜仅仅是个婕妤,但没关系。
既然必要踏上入宫夺宠之路,那就将它走得光辉绚烂,不枉此行。
打马南屏,赌书泼茶,她想要得离她愈行愈远,往后的路如永夜般暗淡无光。
皇帝梅清尚不谙世故情爱,他对月娘和其他的宫妃也只是似家人的依恋而已。
而自己,则要打开他如火般的欲望,使他灼灼燃烧。
江煜夜初见梅清是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傍晚。
“月…月娘说…孤该来看看你….”少年怯生生的睁着双透亮如剪水的杏眼,极小声道:“咱们…先上榻吧……”语罢,脸上又是阵绯红。
江煜夜见此有些哑然,她失笑道:“陛下难道与其他嫔妃没行过夫妻之事?”
梅清用手捂着自己那张大红脸,磕磕绊绊地道:“除月娘外….都没行过…”
“为什么?”
“她们都是好女子,孤又不有情于他们!孤不想染指这些好女子啊!”
江煜夜对这番说辞差点惊得天旋地转,半晌才挤出句:“陛下真是正人君子啊。”
“得,陛下。嫔妾也不难为您。”江煜夜将半解的红纱罗裳从新系好,用玉簪将披散的墨发斜斜绾起,遗漏的一缕散在羊脂玉般白净的削肩上,她又轻踢去绣鞋,露出小巧的玉足,这才上了榻。
梅清呆呆地望着她,江煜夜的媚色是刻在骨血中,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极尽妍态,挽发时的缕缕青丝,早已在暗中化作绕指柔搅动起梅清一席春心荡漾。
“谢谢你….不为难孤。”他和衣躺下,又为江煜夜将锦被掖紧。又轻声开口道:“你安心睡吧,孤会陪你的。”
欲望的灼灼烈火悄然燃起。
含苞欲放的玫瑰嫣红如血。
再见时,是在暮春时节。
刚刚骑射完的梅清身着纯白箭袖圆领长袍,长发用金扣高高束起,手持柄直刃长刀。羲和日光照射在他白净的脸上,好似骄阳般明亮,如风流多情的少年子弟般清澈。
江煜夜缦立在淡粉色的夹竹桃花下,她一袭深红色长裙外披着件轻纱广袖外衫,半披散下如瀑长发,只在脑后用一根白玉长簪略绾了下,似天边晚霞般温柔灿烂。
梅清轻轻拂下她肩上的一片花瓣,暗含秋波流转的眼眸相互注视,江煜夜拎起花篮,本想将摘取的花给梅清看,可话还未出口,轻薄的唇便如蜻蜓点水似的轻触在她抹了淡色胭脂的唇上。
花篮落在地上,落红纷飞。
“陛下…妾的胭脂掉了…”江煜夜脑海中似有狂风呼啸。她知道凭自己的手段梅清的心迟早为自己掌控,但有一点却在意料之外。
她自己的心也有所悸动,哪怕仅仅只是转瞬即逝的一刻。
“煜夜不必担心,以后你想要多少孤给你多少口脂。”说罢,再次以唇封缄。
再后来,赵月娘与梅清喜结珠胎,举国上下无不为此祝贺。
那夜,梅清探望赵月娘后天色已晚,月色如水,苍穹幽暗。他谴走身旁的小太监。足下一点,似轻燕般跃上朱红宫墙上,朱墙另一侧,江煜夜手提一四角画荷宫灯,发觉耳畔一阵微风拂过,她迅捷地发间拔出跟银簪,向身后掷去。
温柔却又带些调弄的声音响起:“怎么?还想伤孤不成?”
江煜夜回身望,淡黄灯色映在她脸庞,衬得她巧笑倩莲,美目盼兮。身着月白色牡丹暗纹襦裙恍若瑶台仙子。她朱唇微启:“妾哪敢啊,只是这三更半夜的,谁能想到陛下像贼一样跃墙体窥探妾呢?”
梅清自朱墙跃下,袍袖翻飞。他一把将江煜夜搂在怀中,额头相抵。他笑问道:“你方才说谁像贼?”
“诶、妾不敢说了。”江煜夜抬眼朝梅清眨了下。
翻云覆雨之后,梅清将头抵在她的肩上,说道:“月娘怀了孤的孩子,孤心里真的很高兴。”
江煜夜没有回答她,她只是静静地听着,望着窗外的月光倾泻而下。
“煜夜,孤很爱你,孤真希望你是皇后。”梅清小声说道。
江煜夜猛然坐起,沉声问道:“陛下你说什么?”
“孤很爱你,想让你做皇后。”
江煜夜看着他痴情的眼眸,有些哑然,她怔怔出神,口中喃喃道:“那月娘算什么?她算什么?”
“孤自小喜欢她,但孤不爱她。”
江煜夜将脸埋入手掌。
她为月娘悲哀
又觉得这份爱太过荒谬可笑。
他自小喜欢月娘,却并未产生男女之情。
他爱自己,可他却有喜欢的女子。
这是畸形诡异的爱,只会让江煜夜感到痛苦。
梅清看她久久没有回应,又试探性的说了一句:“煜儿,你爱我吗?”
江煜夜看向梅清小鹿似的杏眼,他眼中满是期望与温柔。
“妾….妾不知…”她突然呜咽起,泪水如坠珠般自脸颊潸然落下。
其实她早就心头火起对梅清有了男女之情,可惜这是宫廷,是最无情的地方。情在这里不值一文。
梅清看着她这副样子有些束手无策,他握起江煜夜微凉的玉手,柔声道:“煜夜,孤虽不能立你为后,起码在月娘还活着的时候不能,况且他怀了孤的孩子,孤还没有子嗣……但孤今生只爱你一人,你就是要月亮星星孤也给你摘。”
江煜夜听着这无头无尾的话更是哀婉。
他虽爱他,但他还有无数女子,还有这些女子为他诞下的子女。
那一晚,江煜夜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少时打马南屏,饮酒舞剑的时候。梦醒时她还是被困在这宫中,那场少年绮梦终究是虚幻。
几个月后不知是天意弄人还是怎样,赵月娘难产而亡,江煜夜对那天记忆犹深,鲜血如蛇般蜿蜒而下,染红了她的裙角。
可男嗣未出,国就不可一日无后。
梅清本想立江煜夜为后,但宫中的安婕妤却被诊出怀有龙嗣 ,于是梅清只好立安婕妤为皇后。
可惜安皇后只做了几个月的皇后,就在群臣的叫骂与陛下的心灰意冷中退位。
她本就出身不高,又诞下了个女儿。彻底成为众矢之的。
被废后之后她悲痛欲绝,一袭白绫了却残生。
江煜夜收养了她遗漏在人世的女儿,她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被立皇后,但她不想为此怀嫡子。她从心中抵触,她怕自己因此而死,怕自己也落得废后的地步。
立后那日,清晨天光大亮,梅清身着玄黑朝服,头束鎏金高冠。与她执手共入圣宸宫,群臣在她足下朝拜。她身着凤纹正红镶珍珠圆领袍,头戴点翠凤冠。一如赵月娘入宫时。
江氏一族也因此扶摇直上。
她在封后的第二月诊出喜脉,此后梅清日日夜夜守在她身旁,一步不离。
“煜儿,我将这药兑糖了……你尝尝还苦吗。”梅清眉眼弯弯的将药汤端在她朱唇边。
“陛下为妾亲手调药,妾敢说苦?”她抬起药碗一饮而尽。
都有些齁了。
梅清将她搂在怀里,一遍又一遍说着煜夜孤好爱你,仿佛一个讨糖吃的孩子。
三个月后,江煜夜流产了。
那一日的上午还是风平浪静,她坐在梅清的腿上,与他依偎在凉亭中。梅清一手执笔,墨色乍然晕染在白纸上,绽放出情意朦胧。
“夫妻相对,恰似鸳鸯,双飞并膝,花颜共坐。”
江煜夜沉吟地小声念着。梅清撂笔,颠了颠腿,笑问道:“孤写的好吗?”
“好”
“快夸夸孤啊!”
江煜夜抹了下他的鼻尖,嬉笑道:“偏不。”
直到傍晚她裙下蜿蜒流淌下鲜红的血液,染红了衣袍上的牡丹,她才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纷至沓来。
猛然回想起月娘死前的场景。
她心下一颤,倒地不起。
再睁眼时,江煜夜被梅清抱在怀中。梅清眼中噙着泪水,他低声道:“御医说你本就身体不好,以后也难再有了,孤想…”
“想怎样?”
“你出身不高….眼下朝中…”
江煜夜突然放声大笑,凄厉又悲哀。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梅清你这个窝囊废……”
梅清扶着床缦站起,红罗纱帐下只剩血与泪。
“废后之后,我不能去探望你。我会将你安置在长门宫。吃穿用度也不会亏待,你保重身体。”说罢,梅清黯然走出殿内,一直到了远处的宫墙旁,他突然足下不稳,背靠着朱红宫墙滑坐下,仰天泪眼望月,月却是无情,仍是夜夜流光皎洁。
三日后,江煜夜在宫女的搀扶下,走入长门宫,沉重的宫门低吼合上,一世恩怨就此落幕。
江煜夜日日坐在庭前,百无聊赖,她管宫人要了棵梅树的种子,洒在了庭前。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长门宫外诡局多变,长门宫内岁月静好,梅树亭亭如盖,大雪纷飞时如火般红梅在雪中绽放,灿烂得一如江煜夜年少时的身影。她的心早已荡漾不起一丝波澜起伏。
她的头发逐渐花白,生命如流沙般从指尖溜走。
可她不知道,宫墙另一头,梅清每天都会立于长门宫许久,许久。他日日询问宫人她的情况,他总想得到一丝她的消息。
终于,江煜夜死在了一年冬天,大雪覆盖在她的正红色襦裙上,凄美哀怨。
煜夜将尽梅色绝
三十六年秋夜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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