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选自Matt Murphy插画作品
文/赵晓璃
老张离开体制的那一年，刚好四十岁。
和很多文章里让人血管膨胀意气风发的开头不一样的是，老张当初的离开并没有网上热传的“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那样的洒脱与豪气，他是被领导叫到了办公室谈了一上午，这才恍惚觉得，自己的职业大约是遭遇到所谓的坎坷了。
在此之前，老张从来不曾想过自己的职业生涯竟然会遭遇如此的困境。
1、
老张当年读的是财会专业，这是个在外人看起来永不过时的饭碗，也是很多人眼中的所谓“一技之长”。毕业之后的老张来到了这家国字号的钢铁厂，经过二十多年的积累，他也终于成为了一名财会干部，这样的一份稳定，是老张的很多同龄人可望而不可即的。
稳定对于老百姓来说意味着什么？
它意味着一份旱涝保收的收入，意味着工资按时到账的安全感，以及一份不易察觉的归属感。
比如，每天中午老张吃完饭，都会去门口的传达室和老王聊上几分钟，时不时还有老李老陈他们，聊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么多年相处下来的同事，都已经是老熟人了。
在这里，老张被这些人尊称为“张科长”。
然而令老张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厂子这两年效益下滑的厉害，领导从上到下全面动员很多老员工离岗待休。由于这些年财务核算信息化的普及，核算会计岗位已经从一个技术岗位，渐渐演变成一个只需要经过简单的上岗培训、就可以迅速适应的普通职位，甚至在很多公司，这些工作都可以外包给专业的代账公司去做，会计这个古老的行业正经受着前所未有的冲击与洗礼。
老张成为厂里的一名劝退人员。
2、
不用上班的老张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空虚与失落。
刚开始他是打算休息一段时间的，毕竟自己工作了二十多年了，可当他走在大街上，望着行色匆匆的行人，突然想起了《无间道》里梁朝伟饰演的那个警察，他感觉自己的境遇和这个角色很像，仿佛一夜之间被命运剥夺了身份。
离开了这个厂，褪去了科长的身份，在这个尘世像浮萍一样漂浮着，他突然找不到自己了。
这么些年来，尽管自己曾在心底骂骂咧咧过厂子的制度不够人性化，尽管自己曾和几个老友一起吃着龙虾喝着啤酒吐槽厂里的各种奇葩，尽管这个厂里有很多让自己感觉不自在的地方，可如今，当自由来的如此猝不及防，老张突然乱了阵脚。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向哪里。
四十岁了，还能做什么呢？
他打开电脑，看了看招聘信息，也找过做HR的朋友了解过，四十岁的年纪，在会计这个领域，除非你具有很牛的职业经历以及亮瞎人眼的CPA等证书可以谋求中高管的职位，一般性的职位几乎都对这个年纪关上了大门。
他陷入了回忆，发现这一路自己走的很憋屈。
高考那年，他的分数线是达到了本科线的，然而由于当时被录取的专业很冷门，家人考虑到他今后的就业问题，就托人给他找了一个专科学校学习财会专业；三十岁不到的年纪，在亲戚的张罗下，认识了现在的老婆，然后一切如家人所料一样，结婚生子；三十五岁左右的年纪，如愿以偿当上了科长，孰料好景不长，如今被迫成为了一个“自由人”。
这种自由简直让他浑身难受。
3、
这些年来，老张陆陆续续得知，有些人主动离开体制出去创业，这里面有成功的，当然失败的也不在少数。
这里面的姜主任就是当年的“勇士”。
他拨通了老姜的手机，两人约了一处茶楼，在一个艳阳高照的下午，聚在了一起。
他希望能从老姜头那里得到一丝可贵的讯息，当然没有说出来的那部分意思是，倘若老姜头混得不错，也不排除给自己找到一条生路的可能。
老张见到老姜头的时候，感觉对方消瘦了不少，头发也白了不少，和当年在厂里当主任那会儿相比，好像岁月提前到来了二十年。
老姜头说，自己刚离职那会儿，觉得真特么爽，好像从此就可以过上想要的人生一般，对未来充满了憧憬与渴望。休息了大半年之后，他注册了一家代账公司，生意好的时候还招过两个伙计，就在业务蒸蒸日上的时候，没想到自己积劳成疾，大病了一场。
这场病让老姜头第一次认识到，他渴望的自由，多半是停留在脑海中的，而自己却有一副不自由的身体，在关键的时刻掉了链子。
等身体恢复了之后，在家人的劝说下，老姜头把代账公司转让给了朋友经营，而自己又折腾了一个培训机构，利用周末晚上的时间做会计培训。
可培训这个行业，更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老姜头又在琢磨着其他的路子了。
4、
老张听着老姜头的叙述，内心更加恐慌了。
“不是啊，老姜头，不是听说你创业挺成功的吗？”老张瞪大了眼睛问。
“这是我当年自己选择的路，能说自己过得很惨吗？这都是年轻那会儿自己吹的牛哦。”老姜头眯着眼睛说。
从茶楼回来的路上，老张陷入了沉思。
他一直问着自己这样一个问题，到底是什么让自己无法过上想要的生活呢？
放眼望去，这一路来他的生活处处充满了不如意，日渐发福的妻子，寡言少语的儿子，年迈的父母。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当生活的重担一旦开始压到你的肩头，你就不得不做出让步妥协，渐渐地再也不是自以为的那个自己了。
老张发觉自己真的变了，从刚出校门时的义愤填膺到如今的困顿迷茫，说出去恐怕让很多人都难以相信，一个四十岁的老财会人员如今竟会面临如此窘境？！
还有让他更匪夷所思的，就是自己在这二十多年的工作生涯中，竟然过于依赖这份安稳，渐渐磨灭了斗志，不论是专业技能还是知识结构上都没有进行系统的提升，而同时自己在职的时候也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面临如此变故，没有做任何思想及物质上的准备。
对安稳的沉迷，真是一个致命的迷信。
5、
如今的老张做着一份花甲生意，在想通了之前的职业原本就是一个走不出的死胡同之后，他选择重新出发，因为自己喜欢吃花甲，他干脆就从花甲入手，每天只限量卖200份，没想到，他的小店每天都有很多人排着队买他的花甲。
老张说，虽然过去的这些年自己在财务领域没有啥成就，但是养成了做事规矩负责的习惯，他卖的花甲保证新鲜，所以他宁愿少卖点，也不能以坏充好坑害别人。
“我根本没想着赚大钱，不过现在的收入确实比之前上班的时候要好一些，”老张笑着说：“我当初做这个的时候也没对它抱多大期望，我觉得人这辈子要是被欲望牵着走，根本就没有满足的时候。怎么说呢，也是现实逼着自己主动琢磨这些事情，并且真的按自己的想法一步步做了，我反而不害怕了。我现在想明白了，这人吧，一来不能把自己身体搞垮了，二来不论做什么都要为之负责，三来其实做啥都能养家糊口，这三点才是最根本的。要说现在的生活也没法和当年当科长的日子比，怎么说呢，每个阶段都有每个阶段的烦恼，哪有绝对理想的生活呢？该来的总会来，关键是咱自己如何应对吧。”
听着老张的话，我似有所悟。
Alferd D.Souza写过一篇《论幸福》：“长期以来，我总觉得生活马上要开始了，真正的生活。但是，总有一些障碍挡在路中，需要先跨过去。总有一些事务需要去完成，需要留足时间。总有一些债务需要去清偿。等一切安置妥当，生活才会正式开始。直到最后，我猛然醒悟，这些障碍就是我的生活。”
而这份人人都可能遭遇的不安稳，又何尝不是生活本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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