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想起这道美食——拿糕,因读朋友写搅团的美味,制作颇有相似之处。
半圆而滑溜溜的一坨,静置于盘中,像刚刚降落的飞碟。微妙的纯灰色光泽度,夹一筷子走,不,是拖一筷子走,因为它很黏很筋道;蘸拿糕吃的冷腌汤和吃莜面一样,都是拌黄瓜丝和水萝卜丝,腌汤上浮着鲜红的炸辣椒沫、熟芝麻、呛葱花蒜、香菜沫,汤里调醋和酱油,加凉白开;拿糕入口极惊艳,滑溜溜,软津津,颇为耐嚼,就着地道的腌汤,大为惊异,这的确是名符其实的“糕”。
拿糕居然好吃到让我陶醉,让我震撼:“原来莜面、玉米面、荞面、高粱面这类粗粮都可以被升华到成为美味之糕的地步呀!好吃到让我忘记这是粗粮!”
莜面拿糕(图网侵删)糕是什么?在我生活过的土地上,凡是被命名为糕的,都是食物中的贵族。每要吃糕时,必与某个重大节日与重大事件联系在一起,那必须是大家族聚会。我儿时能够吃到的糕,种类屈指可数。在姥姥家吃黄米糕,母亲、二妗、三姨以及年长我多岁的表姐们聚集在一起,灶间热气腾腾,犹如一场大会战。众人齐上手,有蒸的,有揉的,有炸的,灶下还有人添煤烧火维持锅的热度的;一通紧锣密鼓地忙活,包着糖豆馅或韭菜土豆丝的黄米年糕就隆重登场,配着大锅肉骨头炖菜,吃着丰盛无比,不亚于一顿大年饺子;我在福建老家吃过祖母手作的白糖和红糖的糯米年糕更为稀罕,制作的复杂度低于北方黄米糕,但又极费时间和火力,当年距离太远又无法密封不便邮寄。我长大后在北京稻香村之类的店铺里尝过多种糕点,做工精细而馅料细腻,价格不低。糕意指“补品”、“温食”、“软食”,我心服口服。自38岁开始,我一吃此类糕,则血糖升高,从此自觉粗茶淡饭。自叹与糕的缘分,此生已了。
光阴流转,2019年4月25日母亲去世。7月,我回到父母家中清理遗物,房子被封,再也回不到长大的家中,再也吃不到父亲母亲手作的食物了。我每每独行长街,在心情异常寥落时,第一次在乡土饭馆与拿糕喜相逢。
至此,对于拿糕这位在我中年横空出世的大侠,我有了单相思,起了敬意。其实我早就听说过它的鼎鼎大名,因为我三姨就是做拿糕的高手,无数次听她嘴里说出过这两个字。她头光脸净,舒眉展眼地缓步行于路上,不断遇到熟人问她去哪?她必大声一路宣告:“我去东畔那个谁谁家吃拿糕个呀!”她吃完了美美地走出来,与我迎面相逢,她两眼亮晶晶的,嘴巴红润润,相当心满意足。我好奇地盯着她的嘴巴,猜想拿糕是什么味道?三姨在家做过多次拿糕,在远方的我都错过了,而我自小却从未见母亲做过,真是极大的憾事。如今我历经沧桑,中年归来,才恍然大悟,原来高高在上的糕族中,也有如此贴近百姓生活的入世者。
搜索糕家族的名字,拿糕真的没有被正式列入,这让我感到极大不公平。拿糕根本就是一位乡间隐士,在无荤无腥,少油无糖的清贫时代,它的出现,它的美味,曾经慰籍了多少平民百姓的馋。
玉米拿糕(图网侵删)奇遇拿糕后,我真打算自学做拿糕,如此高品质的粗粮细作,完全可以当我的健康守护者,错过就太可惜了。进厨,拿出莜面,我被吓醒了,从来没有第一现场见过做拿糕,我该如何自学成才?全凭想象力?那想象力一放开,就没准了,指不定我做出一锅浆糊或者臭狗屎一般的玩意儿。拿糕高手三姨在一千多里外的视频里,轻描淡写地指导我说:“可简单了,你就用劲搅和哇。”难道光搅和就成了吗?左搅右搅?上搅下搅?为什么是搅?不是拌?要搅到什么程度算是成功?糊锅了怎么办?中间还能不能加水?会不会有搅不熟的面疙瘩?突然眼前都是密密麻麻的问题,我没有去过第一现场,像隔着一个星球,胡思乱想外星人。错过和三姨现场学习的机会,我问问三姨的闺女板姐吧,或许心灵手巧的她传承了三姨的厨艺能告诉我更多细节,但她回复我:“我不会做。”这难不倒我,在网络时代,他人写的经验谈到处都是。
荞面拿糕(图网侵删)一位山西人如是说,做拿糕包括烧水、下面、焖熟、搋和等几道程序。水温在60—70度左右就要下面,早了,做出的“拿糕”发憨;迟了,面进入水里,马上形成大大小小的面球,做出的“拿糕”夹生。下面时,不能将面一下子倒进水里,而是左手将面抓起,手指来回揉动,让面均匀地从手指间漏出,撒入水里。而且,一边撒面,一边用右手所持的筷子在水里不停地搅动,这样做出的拿糕,才能不带“面球”,不会夹生。
这段绝对是拿糕之高手说的详细经验谈又把我给足足吓傻了,复杂!太复杂!而且我不懂作者说的“搋和”是什么意思?这个古奥的词语从民间传说的犄角旮旯蹦出来,提手旁加一把盾,老虎蹲在地上“噢”一声虎啸。这个字,古奥得好像怪兽,我哪里知道它是谁?!分明把我逼到死胡同。我也不懂什么是面球?像足球篮球乒乓球的哪个球?面球,能像气球一样吹吗?我能啪啪啪在地上一拍,它就一蹦三尺高?我恨不得插翅飞到某位乡村大娘的灶台上去获得现场经验。拿糕大隐士修行法力很高,看来请它到我厨下,一点都不容易!
一筹莫展,要放弃了?我脑子里又突然火花闪亮,说不定网上有人做拿糕的视频,那不就如同现场学习了?何必胡思乱想插翅而飞!
嘿,浓碧树荫下的红砖瓦房的院子里,狗在汪汪叫,母鸡下完蛋唱起咯哒歌。天碧云白,风摇树影,简直就是宋词描述的“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的美好风情。屋里的格子窗上裱着白麻纸,贴着红艳艳的窗花。干干净净的大炕上铺着印花炕革布,炕前的大灶台上,一位大妈烧开滚水,抓干面粉洒进去搅和,熟了,再洒一层干面粉,盖锅盖捂一捂,打开再洒一层……搅和的时候顺时针,手抓着细擀面棍。大妈的粗壮胳膊使足力气快速搅和面到粘稠的地步,嘿,就成了。大妈的现场直播手艺让我眼前一亮,信心火苗蹭蹭上窜,看得我非常有把握,多遍看熟了,仔细揣摩明白整个过程,终于敢尝试了,拿糕从此成为我家的座上宾。莜面拿糕、玉米面拿糕、荞面拿糕逐一亮相。每吃拿糕,“有朋自故乡来”的亲热感就浮上我的心头,即使“独在异乡为异客”,来自故乡的乡土美食唤起的思乡往事变成佐餐的最好调料。
拿糕,虽在糕的浩浩荡荡家族排不上名次,现在,却是我心里沉甸甸的珍宝。漂泊至中年,心灵需要返璞归真,饮食同样迫切需要返璞归真。
粗粮之所以历练为细腻之“糕”,乃温度与力量的完美结合,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直到把食物的口感提炼到精粹凝炼的极致为止。它不是贵族出身,完全靠后天的拼搏而成为民间食谱上的至美之一,如何不让我欣赏赞叹?
拿糕一词,是典型的蒙汉结合词汇。“拿”,为蒙语“nanggi”的音译缩读,意为“有黏性的”,和汉语的“糕”合起来,就是“黏糕”。我要向第一个发明拿糕者致敬!与拿糕同样品质的人,如何不让我悉心尊敬与佩服?草莽之中亦修得高贵品质。
极简主义如是说,最简单的,往往是最好的,而美味的拿糕,分明也符合这条法则。
2020.8.24—2022.2.28又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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