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伊

文 | 范傒子

伊伊被落在枕头上对她呱呱学语的小星星吵醒了，但醒来后只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屋子里沉静、黑暗而深邃，所有的小星星都消失了。

她感到很失落，睁着眼睛躺了一小会儿，平复呼吸。最后她坐起来向窗外望，五更天的朦胧月光笼罩着大地，星星一个也不少，还挂在天上呐，向她顽皮地眨着眼睛。

“夜晚呀，你快快亮起来吧！”她想着，在心底催促着。

昨晚，她睡得很早，因为明早有约。得很早才行！整夜，房间像座梦工厂，好心眼儿巨人们轮番向她的屋子里吹梦，有好梦也有噩梦。最后，她梦见从遥远蔚蓝的夜空中，悄悄落下几枚小星星，落在她的枕边，呱呱哭泣或咿呀学语。她在睡梦中幸福地笑醒了。

远处一两声鸡鸣印在窗纱上。窗帘在夏夜的微风里轻柔呼吸着。

是时候了，她想。此时，屋后响起了轻轻地叩墙声。“笃笃笃、笃笃、笃笃”，一长两短，鼓荡着她的心房。“他来了！”她脱口而出，随即滑下床去。此时一颗流星从天际滑落。她呆了一会儿。

“每一颗小星星从夜空飘落，就是一个小婴孩儿降于人间。”妈妈说。

她没有开灯，悄悄走出屋外，站在院子里倾听着隔壁。父母还在沉睡，公鸡也沉默了，父亲的鼾声节奏均匀，径直通向古老的夜晚。虫鸣声飘浮着。伊伊仿佛踩着云彩来到大门前，将大门拉开一条小缝儿，轻轻挤了出去。转身把门掩上。

“伊伊！”大门边的阴影里站着一个男孩儿，轻声呼唤着她。

“马诺！”

在满天星斗地注视下，马诺的眼睛闪着光儿，抓起伊伊的手向北走去。

“我们去哪？”

男孩儿没回答，月光下，静寂的胡同里，唯有两双凉鞋敲击在地面上欢快的低语。

胡同和大树仍在沉睡。幽暗的门洞里也许隐匿着尚未散逸的鬼怪，大树的枝桠里也许潜藏着过夜的精灵。一切都黑魆魆的，但她们的心里有光。她们的脚步节奏明快，绝不慌乱。她们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早起的人。

胡同尽头处，是一片镜面般的池塘，岸边生长着参差的水草。弯月落在水中，宛若一条小船。星星在水上漂浮着。青草映在“镜面”上，高低不同，错落有致，形成水中一座连绵的村庄。这池塘俨然一个小世界。忽然，一条鱼儿啄破“境面”，一颗星星消失了。

“呀！一条小鱼吞了一颗小星星！”伊伊失声叫着。

“嘘……”

男孩儿和女孩儿的身影在水草边忽隐忽现，高低起伏着。她们绕过池塘，前面是一片田野。来到这里，仿佛逃离后，经过奔命的煎熬终于到达安全区，让人松了一口气。马诺想对着旷野欢呼一声，但他看了看身旁的伊伊，忍住了。

田野并不十分齐整，远远望去，仿佛挂在墙上的一幅画。土地润润的，浓绿的是棉花，翠绿的是玉米，黄绿的则是谷子。站在那里深吸一口气，有肥沃土壤和野草庄稼的芬芳。纵然夜色朦胧，仍能感受到饱满的绿色铺天盖地，既有丰收前夕的喜悦，也有生机勃发的力量。马诺站在一处土坡上，伸手指向遥远的一处所在，那里被夜雾和浓绿所交裹着，如梦似幻。

“就是那里！”马诺小声说。伊伊翘起脚尖向前张望着。马诺拉起她的手飞下山坡。

“越来越近了吧。”她小声询问着。“嗯，越来越近了。”他低声回答着。让人感到他话语里的责任、坚定和温柔。接着，她们驰入一片荒野里。月光为这荒野撒了一层白雪。草叶上悬挂着露珠的小灯笼，被丝丝月光点亮着。

一层微凉的雾气迎面扑来，伊伊打了个寒噤，她的震动传到了马诺的手心。

“冷吗？”他问。她点点头。

“来！”他说着，拉她到一座背风的土坡下，让她坐在一堆洁白的土块儿上，然后笨拙地抱住了她，“我帮你暖暖。”

他的脸挨得如此近，长长的睫毛几乎扫着了她的耳畔。她感到，他的身体简直是涌动着热浪的一条河。沐浴在热流中，刹那间，她不再哆嗦了。他抬头望着深邃的夜空。

“暖和多了吧？”

“嗯。”

他伏下身，将耳朵贴在她的胸口，听了听她的心跳，“听，你的心底有一千个小人在打鼓。你真得很棒！”

“马诺！”

伊伊对他说话时，口中吐出兰花的清香，令他沉醉。

“马诺，你吻我吧！”她说。

“什么！”这太突然了。听到这话，他感到胸口有一个小人举起鼓槌，在他的心底狠狠敲了一下。伊伊望着他，轻轻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向他招手。马诺迟疑着，轻轻抚住她两侧的臂膀，慢慢吻了上去，仿佛她是个雪人，一用力就会化掉她。

这是个幸福的吻，新鲜而纯净，起初凉凉的，有露珠的清香；后来润润的，溢出清晨厨房里煮香的温暖。她没想到，一个吻打开了她所有的感官世界。她悄悄睁开眼睛，盯着他认真的面孔。接着眼神掠过他脑后，看着遥远夜空中的一颗星星。在她的注视下，那颗星星耀眼、炽热，仿佛在融化包纳它的柄蒂，欲要向人间滴落。

“星星不断地眨着眼睛向下张望，等待着。当看到相爱的人在月下拥吻，它就会落入人间，做你的宝贝。”妈妈说。

“我们快走吧，要不就晚了。”女孩儿推开了男孩儿。男孩儿费了好长时间，才从那个甜蜜的吻中回到现实。“好，我们走。”

马诺和伊伊是邻居，她俩年龄相当，从小在一块儿长大，先是青梅竹马，直到两小无猜。三天前的午后，马诺去伊伊家还书，伊伊正在院子里洗床单，一个人不好拧干，招呼马诺帮忙。马诺放下书本，快步向前，两人一人握一头，向相反方向绞动着，床单内的清水“哗哗”向外洒落着。女孩儿和男孩儿嘻嘻笑着。

拧干床单后，马诺将床单撩上晾绳，一人占据一面伸展着床单上的褶皱。阳光照耀下，两人累得满脸通红。此时 ，邻居一位婶婶跨进门来。她是这家的常客。

“哟哟哟，你看看你们俩，俨然一对小夫妻嘛！”婶婶嘻笑着，口无遮拦，因为喜欢而调侃着他们，“啥时候要婶婶帮你们做媒凑一对儿呀！”

妈妈从屋子走出来，站在檐下慈爱地望着她们，微笑着。马诺没有说话，他的脸更红了，躲在床单后面。伊伊不以为然，大大方方地笑着。

“婶啊，我们这样还需要做媒吗？”她说。说完，她大胆地盯着马诺的双眼。

“你……”婶婶一时语塞，转而对伊伊妈妈抱怨说，“嫂哇，你听听，你养得闺女儿有多厉害。”

“臭丫头！”妈妈笑骂着。

彩云接走了太阳，星星捧出了月亮；河水在潺潺流淌，野花倾吐着芳香。夜静人稀时，马诺把伊伊约在了老地方，村口池塘那棵弯曲的柳树下，坐在横伸出水岸的遒干上。月光如玉，印在水面的柳干宛若一条长龙，欲载着她们飞翔。

“你怎么不说话？”伊伊问。她悬空的双脚来回踢打着空气，仿佛在驾驭那条龙。

“我……”

夜空里有异样的气息。与以往无话不谈的气氛很不一样。

“马诺，今晚你约我出来做什么？”

“我……”马诺悬空的双脚也踢打着空气，似乎让龙飞得快一些，有了风声，伊伊也许就听不到他下面所说的话了，“伊伊，今天下午我们……算是恋爱了吗？”

“什么！”伊伊叫着，“哦，那可不算恋爱！”

“伊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恋爱就是……除了相互帮忙和喜欢，我们还要有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孩子你懂吗？要不然，能算什么完整的恋爱！”

天快要亮了，她们必须快点了。她们疾步如飞，在荒草上留下两道痕迹。露珠纷纷滚落下来，如同纷纷下坠的小星星。一两只麻雀“朴棱棱”从她们头顶掠过，眨眼就消失了。它们也在赶时间么？伊伊想。

“马诺，还有多远？”

“不远了，就是前面那片茂密的蓖麻林！”

“妈妈，孩子是哪里来的，我想知道。”

“呃……谈这个你不觉得还为时尚早么？”

“我已经十三岁了，我需要知道这个！”

“好吧！星星坠落之后，会钻入蓖麻树下，在那里生根发芽，长出一个可爱的宝宝。他们就在那里躺着，等待一对相爱的人抱他们回家！”

“哦！会不会有很多相爱的人争着去抱他们？”

“是啊。所以要抱就得赶早哦。”妈妈说。

“那么，妈妈，哪里的蓖麻树下能抱到宝宝呢？”伊伊眨眨眼睛。

“马诺，你是说前面那片黝黑茂密的蓖麻林？你确定？”

“我确定！我问了很多人，他们的答案一致，就是这里。再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有更高更密的蓖麻林了！”

她们冲上前去。

两人在蓖麻林前同时站定，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心“怦怦”跳动着，感觉要爆裂了。幸福即刻就到眼前。几秒后，她们会抱着属于她们的宝宝走出这片蓖麻林。她们紧握着双手，捏得骨节都发白了。稍稍平复了剧烈的心跳后，她们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这片蓖麻林遮天蔽日，也能遮风挡雨，是宝宝理想的出生地。

“我们去找吧！最高最大的那棵！”她们手挽手钻入蓖麻林，向中部那棵最高最大的蓖麻树绕去。蓖麻林里阴暗潮湿，土壤松软，是宝宝舒适的摇篮。在幸福的遐想中，她们渐渐接近了那棵蓖麻树。

可是那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男孩儿跑上前，绕着蓖麻树的主干找了三圈，还是没有。他抬头盯着伊伊。

“再找找看！”伊伊说。他们找遍了这棵蓖麻树的所有枝杈，向伞盖般的叶子张望，但并没发现期待中的宝宝。

“分头找，你找那边，我找这边，最后到这里会合！”伊伊说。她们向相反方钻入阴影重重的蓖麻林。半小时后，天已大亮了，她们再次回到那棵大蓖麻树旁，悲伤地相互摇摇头。

“我们来晚了。”男孩说，“一定是被来更早的人抱走了。”女孩儿哭了起来。

“我们应该早接吻的！”伊伊哭着说。

“什么？”

“哞哞！”一两声牛鸣声从远方传过来，大地苏醒了。一群群麻雀在蓖麻林上空起舞，欢噪着，在叶子间穿行，如入无人之境。车辆声，牧人的吆喝声，鞭子抽打声次第响起。

她们抬头望去，与那声音不同，远方的几棵柳树低着头，无精打采，沮丧地站在那里。周围的青纱帐雾气蒸腾着，笼在太阳升起前朦胧的阴影里，神秘的东西在那里蠢蠢欲动着。

“我们回家吧！”伊伊说。两人一前一后，隔得远远的向前走，沉默着，只听见野草在脚下“窣窣”作响。远远的路面上驶过一辆牛车，车夫含着烟卷，舞着皮鞭，悠然地消失在青纱帐里。她们默默地走着，一座土岗横在面前。

“喂！伊伊。”马诺在后面叫着。

“干嘛？”伊伊没有回头。

“你看我带了什么？”

马诺的声音里夹杂着喜悦，伊伊好奇地转过头来，看到了他手中擎着的面包片和火腿肠。她笑了。

“马诺，你会变魔术吗！”

她们坐在高高的土岗上，沐着早起的阳光，开心地咀嚼着面包片和火腿，提早被人抱去宝宝的沮丧一扫而光。伊伊甚至调皮地脱掉鞋子，举起脚丫对着阳光，阳光从脚趾间射过来，照着她眯缝着的眼睛。她并拢脚趾，阳光将她的脚趾烧得通红。甚至脚背也是。

“马诺！”

“干嘛？”

“你看，阳光钻进我的脚底了。”

“我看看。”她们欢笑着从土岗上滚落到野草里，他捡起她的鞋子向她追去。她们跑到青纱帐里，模仿布谷鸟求偶时的欢鸣。“布谷布谷、布谷布谷”的声音此起彼伏、时远时近。

慢慢地，太阳升高了，阳光为青纱帐涂了一层明丽的色彩。

岂知，从清晨开始，村子里就响起了“伊伊”、“马诺”，“你在哪里？”这种夹杂着恐惧颤音的呼喊。伊伊和马诺的妈妈一左一右，将手放在嘴边，拢成喇叭状高声地呼喊着。但距离太远，野外的伊伊和马诺根本听不见。

太阳升起时，伊伊和马诺的爸爸开始招呼村子里的青壮年组成几个搜寻队，就要分别到各池塘、田野和更远的地方去寻找她们。

一只鞋从青纱帐里猛飞出来，接着跃出了马诺。他大笑着跌坐在地上，翻滚不止。当笑声过后，伊伊也从青纱帐里奔出来，哈哈大笑着跌坐在马诺身边，扑打着他。

“伊伊，我们是不是该回家了。”马诺止住笑，指了指半空中的太阳。

“嗯。”

就在男子们出发前，伊伊妈妈的脑海里忽然跃出几个字眼儿，那是几天前向伊伊提到的“蓖麻树”和“小宝宝”。难道？是的，一定是的。

“去北部的蓖麻林找吧，她们一定在那里！”伊伊的妈妈对众人说。

男子们有的扛起长杆，有的套着绳索，就要出发。这时，远远的胡同北头却出现了两个纤细的身影。那身影越来越近。大家看清后“呃”了一声，提着东西各自回家了。

远远的，伊伊看到妈妈站在门口张着双臂迎着她。她的委屈突然涌上来，大颗的泪珠从脸上滚落下来，飞跑着扑向妈妈，“妈妈！”她大叫着。

妈妈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她畅快地哭泣着。因此，她之后说出的，被泪水浸泡得混浊不清的“妈妈我没有抱到我们的宝宝”这句话，妈妈没有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