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经历过一些苦涩的日子,当然,也只限于苦涩而已。自而立之后,学会了一些关于人生的思考,我已不再认为那些苦涩的日子有多么糟糕;相反,我觉得,如果没有那些苦涩的日子,我或许也不会养成现在的品格里面一些好的东西。
我入小学没几天,父母合计着去姥爷那边承包水田,种水稻,因为那边几家种水稻成功了,家境富裕了,惹得父母一时心活。我当时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直到三天后放学回家,不见了父母,才一下子明白了他们之前说的话。八岁之前父母从未离开过我,现在一下子不在身边,感觉失去了依靠,心里慌慌的。晚上奶奶来做伴儿,从出生到上小学,一直在姥姥姥爷身边,所以对奶奶并不亲近。奶奶表现的也很平淡,并没有哄我,或给我讲个故事亲近亲近,只是一针接着一针地纳鞋底。我就看不下去书,开始想我的爸爸妈妈,但是我不敢对她说,只是鼻子里面酸酸的。
白天在学校还好,可能小孩子是不会忧虑未发生的事情,只有忧虑摆在面前了,才知道还有这么回事,并且是无法回避的。午休时,赶着回家吃午饭,学校离家有一公里吧,远倒是不远,一路玩笑着也就到家了。可是要到家了,笑声却没了,等着我的只有一座空房子,奶奶中午不能过来陪我,三叔、四叔家也都有孩子,需要她照顾。我虽对奶奶不亲近,还是希望她能来,看着别的孩子的父母和爷爷奶奶早就在门口等着他们回家吃饭了,离老远就喊着他们的小名,我真羡慕。
可能那时还小,不知道什么是嫉妒。我也有小名,只是很难听,我一直埋怨父母为什么给我起了这么难听的小名,并且当他们叫我小名的时候,也赌气不应声。但是现在我是多么的希望能听到有人喊我的小名啊!可是并没有。我沮丧地掏出那个系着布条的钥匙,踮起脚尖,费力地打开那个已经生了锈的门锁。打开了却不愿意进去,我受不了那种空旷的静。现在想想,我的敏感,在那时就已经体现得很充分了。
当时心慌的感觉,我现在记忆犹新,或许这辈子也不会忘掉。屋里很暗,窗户没有玻璃,钉着两层很厚的塑料布。时间一长,塑料发黄,屋内更显阴暗了。我最受不了这种空旷的幽暗的静,便想快点吃完,早点离开。当时只是觉得此刻早点离开便好,并没有想,即便此刻可以早点离开,明日呢?后日呢?大后日呢?
饭菜是早上奶奶做完剩下的,就在炕上的盆里,上面捂着棉被,还不凉。饭是白米饭,菜通常是白菜炖土豆。油是很少放的,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只油乎乎的黑油瓶。外面蒙着一层尘土,看不分明里面盛了多少油。我打开过盖子向里看过一次,里面只有少半瓶油。但是我一直很好奇,这少半瓶油始终用不完。
我默默地摆好饭桌,掀开棉被,打开扣着的盆,拿出颜色发白的菜,盛一碗饭,默默地吃着,心里一直酸酸的。我想快点吃完,早点回学校去,那空旷的静使我心里难受。锁好门,离开了家,走在上学的路上,心里便会好些。
这些并没有对我的学习带来多大的影响。我一直钻心听讲,认真学习,并且成绩一直很好。因为年龄小,并不能想象父母在外面有多么不易。其实父母在外也真是很不易的,只是他们并不对我说。
2
班上有一个姓杨的同学,比我大一岁。个子很高,脑袋却不灵活,因此,时常挨老师训斥;又因为家里困难,穿的衣服也破旧,同学们都取笑他,欺负他。他却脾气好,逆来顺受,也不反击。我倒很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觉,与他走得很近,他也愿意和我在一起,有时中午我就请他去家里吃午饭。其实我是有私意的,我实在不愿单独去面对那幽冷的、空旷的静。
他来了,便有些响动,便有些生气,有些热闹。我很热情地招待他,给他盛饭,夹菜,他吃得很香,也吃很多。或许他家的饭菜还不如我家的吧!我问他怎么样,他说挺好吃的。我再问他怎么样,他说饱了,我们就收拾好桌子准备回学校了。
他总是帮我锁门,因为个子高,所以能很轻松够到,用力一压锁屁股,就锁上了。我总是在厕所里,一边用尿冲着茅坑里的蚂蚁,一边冲他喊着:“锁好了啊!”他也喊着:“锁好了,快点尿你的吧!”我就系着裤带从厕所里出来,往往还要再看一眼他是否锁好了。
路上,他总是要我给他讲故事。我是听过一些故事的,都是父亲讲给我的。父亲没读过几年书,却喜欢看书,特别是古书。家里有几本古书:《杨家将》《水浒传》《封神演义》……他看过之后都记得,特别是一些精彩的情节。我也常磨他讲,他便绘声绘色地讲起来,我时常听得入迷,听过了竟也都记得。我便每天给我的小伙伴讲一个故事。
后来故事讲没了,他还要求讲,我就瞎编,竟也有模有样,他听得一样认真,总是问后来呢,后来呢。我现在倒是佩服我那时有那么好的想象力,现在却是不行了!我也惊讶自己能将故事编得天衣无缝,结局也很圆满,而且思路不会终断,往往到学校了,还没有讲完,他就说明天接着讲。
事实上,我的小伙伴未能陪我很久,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我现在也无从回忆起原因了,我们变得生疏了。我不再邀请他去家里吃午饭,他也没有再让我给他讲故事。我又开始独自面对那空旷的、幽冷的静了,这滋味依然很不好受。
3
这些精神上的折磨,对于一个精神世界还很苍白的孩子来说,够不上什么打击。让我痛苦并开始产生恐惧心理的是我家隔壁村长家的那小子。那小子和我同岁,生日略小些,或许是从小熏陶于官宦世家的高贵气,他从小就养成了盛气凌人的习惯,不把我们这些贫穷家庭的孩子放在眼里,而且常常欺负我们。
我就遭遇过几次,有一天下午,我在前面走着,快到家的时候,就听见他在后面嚣张地叫喊着,要我停下等他。我知道准没好事,就加快了脚步,赶到院门的时候,我的心稍稍稳了些。没想到我推开院门,向里没走几步,就听见几声诡笑。抬头一看,他正骑在院墙上,得意地笑着,样子很有些古时剪径的山大王的气势。那得意的笑容是在说:小样儿,还能跑出我的手掌心!
我知道躲不过去了,便不理他硬着头皮往里走,刚走过他,后脑勺就挨了一下,火烧火燎的疼。回头看时,他正扬着一跟新折的柳树条,得意地笑着,在显示着自己的威风。我没有打还,因为不敢,不是怕他,是怕他的当着村长的爸爸。我听别的小伙伴说,某个小伙伴被他欺负了,去向他爸爸告状,他以为他爸爸会训斥他,没想到却被他爸爸狠狠地踢了一脚。那小伙伴自然很委屈,回家向爹说了,没想到爹又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教训说以后不要去惹村长家的孩子,当天晚上,他爹还拎了两瓶酒去村长家道歉。
我是不能向他的村长爸爸告状的,据说,那个小伙伴被他的村长爸爸穿着皮鞋的脚,踢出去很远。我瞪了他很久,他扬着柳条,得意地看着我,以为把我激怒了,准备迎接我的进攻。然而我并未发动进攻,瞪了他一会儿,我实在看不下他那种小人的嘴脸,扭头走了。
他离开时是得意的神情还是失落的神情,我没有看到。大概是得意的吧,像他这样一个人,一定会为自己的胜利而骄傲的。我并不感到如何的气愤,只是想,他并不配与我交手,因为他不过是一个小人而已。多年以后,当我读了鲁迅的《阿Q正传》之后,想想自己当时的想法,倒蛮有些阿Q精神。
4
我们的原本在村长家隔壁的那所房子,还是能说得过去的,可是自从父母承包水田折了本之后,债主们便踏破了门槛。父母又是极要强的人,偏偏一些狠心的债主赶在年三十来家里讨债。父母实在急得没了办法,好说歹说,求人家宽限些时日,便低价出售了房子。因为卖得急,人们又都知道父母急着用钱还债,偏偏都联合了似的勒着价钱,硬是比买时还少许多出手了。
房子卖了,债还清了,父母的心里轻松了些。我们便在雨天搬进了奶奶家的厦房。父亲套上牛车,只一趟,便都利索了。其时,我差不多在小学三年级吧,先是一点事情都不知道,只是见一个邻村男人来家里几趟,当时隐约着明白,父母要把房子卖掉了,但是并没有感觉怎样的失落。事后,临村的人一直没来过,我便也把这件事忘却了。直到一天放学回家,一进门,突然感觉空荡荡的,不是心理上的空,而是实实在在的空。箱子、被褥什么都没有了,单剩下一间空荡荡的屋子。我正愣着,父亲进来了,将最后一件东西搬了出去,我明白这里已经不再属于我们了,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很强的失落感。可能还是因为年幼,也不知道悲伤,临走时,还在炕角处立了一根火柴,想要过几天回来看看它是什么样的状态存在着。潜意识里,我可能也知道,我是不可能再回来的了,但还是那样做了。
果然,我后来一直没能再回去过,那里已经不再是我该去的地方了。
奶奶家的厦房很有些历史了,纯土质构造,棚顶苫着茅草。大约三十几平米,外高而内低,推门进去,感觉一下子跌进去一样。室内光线很弱,太阳光照进去少得可怜。墙壁也黑得发亮,灶台是泥抹的,棚和墙壁是报纸糊的,因为年头久,报纸显得黄而黑,看不出一点字迹。只有朝东向有一扇窗户,用塑料布钉着。房子是旧了些,好在还结实,不会因刮风下雨而有倒塌的危险。
东西堆了一炕,乱七八糟的,母亲开始归置,我因为年纪小,不感觉怎样的落差,怎样的悲伤,母亲心里却很难过。她虽然不说什么,但是她的表情却凝重得很,我知道她在难受着,便故意找话安慰她:“这地方也挺好的……”我想要举几个例子,以证明这地方还是有些好处的。但是我扫视了半天,实在找不到可以证明好的地方,便嗫嚅着,不知道再往下说什么。母亲看着我,先是苦笑了一下,继而便明白了我的心思,也就不再把愁苦表现出来,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和我说些学校里的事情。但是我知道,她的心里是苦的,多年以后,我长大成人了,便愈发理解了母亲那时心里的苦,也便愈发可怜她。
我们换了新家,心情有些变化,但是农民骨子里最朴实的本质没有变。父母依然披着星星出去,戴着月亮回来,为了家计辛苦着;我依然背着我的军用挎包,迎着太阳去上学。
5
可是没过多久,这个房子,我们也住不成了。因为我的五叔,一个痞子、无赖,本不想在这里提他的,但是那段苦涩的日子,确实拜他所赐,便躲不开了。他是最小的,比父亲差了一轮多,因此,小时在家里有些宠坏了,长大了,也就真的变坏了。上了几天学,便务农了,务农又不成,没有耐性,抡几下镐头就嚷累,正经做事的人便嫌他碍事,他也便不去做了。整天往镇子里偷跑,结识了几个街头小混混,回来便也学人家,留长指甲,不管和谁说话都扬起脑袋眯着眼,冬天只穿一件外套,冻得哆里哆嗦,浑身上下摇晃,就是不肯套上棉衣。最坏的是,也学人家,在食指与中指之间夹了一根带有过滤嘴的香烟。奶奶说过他几次,嗯嗯哈哈的应着,说多了便不耐烦,扯上衣服走了。几个哥哥都成家了,农事又忙,便无暇去管他,渐渐的,他便成了一个地道的招人嫌厌的无赖。
到二十多岁的时候,没有人愿意来给他保媒,家又穷,又不务正事,谁愿意保呢!没有女人管着,他的脾气渐渐的就坏了,常在外面喝酒,回来便惹是生非,他常找麻烦的便是我的父亲。因为父亲老实,便纵惯了他。我常常趴在炕上做着作业,门突然就被“咣”的一声踢开了,他醉醺醺地摇晃进来,拎着菜刀或铁锹,见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便砸。
父母当然不会放任他的胡为,便被迫以武力方式阻止。那场面,我现在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我的胆子恐怕就是那时给吓坏了,现在三十几岁了,一个人睡觉时,还要把卫生间的灯开着。我很恨这个五叔,因为他,使我的童年在恐惧中度过。上学时还好,一到周末,我自己在家时,总是提心吊胆,生怕他闯进来发疯。
终于,父母选择了躲避。那天正下着雨,地上很泥泞。我放学回来,推开院门就看见父亲和五叔扭打在一起,两个人身上滚满了泥水。我想上前去帮助父亲,却被从隔壁过来的母亲拽去了邻居家。路过父亲的时候,我看见他正奋力地扭着五叔的胳膊,旁边是我们的衣服、被褥,都浸泡在泥水里。我一下子很有些心灰意冷的感觉,我怎么出生在这样一个家族里?!我想当时母亲的想法可能和我差不多,不然,她不会狠着心而不去帮父亲一把。
母亲在邻居家哭了,哭她的命苦,我不知道该怎么劝她,只是觉得她实在命苦。忘了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是谁把父亲和五叔分开的,母亲带着我从邻居家出来时,我看见父亲在前面赶着牛车,车上是我们的沾满了泥水的衣服和被褥。母亲拽着我的手跟在后面,她的脸色一直凝重。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座泥土和草搭就的厦房,没有悲伤,没有痛苦。
我不知道父亲要带我们去哪里,也不敢问母亲,只是默默地跟着走。父亲在一排木栅栏门前停下了,车停下了,母亲和我也停下了。父亲费力地搬开木门,把牛车牵进去,看着母亲和我都进来了,又费力地将木门移回去。
这是三叔的房子,也是用泥土和草搭就的,不过要宽敞许多。三叔全家在外地打工,这里奶奶和三叔的小女儿住着,所以正房我们还是不能住的。正房的西边有一个厦房,比我们住的上一个还要小,不过比那个新,屋子里到处都是泥土和草的味道,那味道却并不难闻。母亲拽着我,坐在铺着席子的土炕上,没有一句话,父亲也没有一句话,一趟又一趟地将车上的东西搬到屋里,堆在炕上,我看他很辛苦,想过去帮他,却终没有动一下。
父亲搬完了,便赶了牛车出去了,衣服上沾了很多泥水,也没有换,他知道母亲不会对那些堆在炕上的东西一直不理的。果然,父亲走了十几分钟之后,母亲便出去抱了一捆柴,在灶膛里面生起了火。时值四月末,天气还凉,房子空了很久,屋子里更是阴冷。灶膛里的火呼呼的向外窜着火苗,火光映在母亲的脸上,我看见她凝重的表情在渐渐地平展,她毕竟还是心疼父亲和我的。屋子里渐渐地暖和起来,母亲开始归置堆在炕上的那些东西。看着她心情稍好些了,我想找些话来安慰她,想了想,说了句到现在还感觉牵强的话:草房也不错,草房有草房的好处,我就不爱住瓦房。母亲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听着,终于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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