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之死

作者: 孔己乙 | 来源:发表于2021-10-08 07:43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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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临走的时候,把老曹临终托付的两件事告诉了细芳,说等诗集出版了,版税归她。女人看着我,我看出她眼神里很疑惑,她压根不相信会有什么版税!

我带着老曹的诗集,到车站办理了托运,背着厚厚一沓诗稿,登上了返程的列车。一个诗人,在这个冬天里死了,他的诗歌能活下来吗?一路想着,心酸了一路。

1


汽车颠簸了三个小时之后,到了事先预定的酒店。汪明顺一边下车一边说:“先找秘书长李德全交参会费用两百元,然后领钥匙找房间休息,中午十二点准时开饭,饭后向龙湾出发。”

李德全旁边坐着一个女的,正是我在作协里撞见的那位。她负责收钱,李德全一面登记,一面和她说笑着,说到尽兴处,女人便放浪地笑开了,恍若无人。我把钱交给她,从李德全那里领了钥匙,赶紧离开了,脂粉味儿呛得头晕,便知道这是一个俗极了的女子,也知道了李德全的品位。

“还有没有没交的了?”李德全一面清点着登记的人数,一面喊着。没有人回应,他又喊了一遍,还是没有人应,他开始收拾东西了。就在这时,角落里走出一个男人来,四十岁光景,寸把长的头发很倔强,皮肤微黑,毫无光泽,显得有些不健康。眼神呆滞,散淡得很,看上去毫无生机。穿着古旧,一件蓝色的长衫,可能觉着热,敞着怀儿,露出了里面贴身的红色衬衣。下身是一条灰色长裤,蹬着一双布鞋。他的贫穷已经完全暴露了。或许是因为贫穷,才自卑得很。他一路低着头走到李德全面前,还没开口,脸就先红起来。

“名字?”

“顾海。”

“嗯?”

“是我的笔名。”男人嗫嚅着。

“本名?”

“曹有福。”

“喊这么多遍没听见吗?”李德全瞪着眼前这个另类的男人。

“李老师,我——”

“别磨磨蹭蹭的,就差你了。”李德全有些不耐烦了。旁边的女人没有说什么,一脸鄙夷的神色看着这个可怜的男人,或许,所有贫穷的男人在她的眼里都是可鄙的。

“李老师,我能不能——”曹有福一只手放在上衣兜里,好像在摸着什么。

“快点交钱,你怎么回事?”李德全的语气很刻薄了。

“李老师,我没钱啊!”曹有福终于鼓起勇气,但是声音极低,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离他不远,有几个人在盯着他,他们想看看这个另类想搞什么花样。

“没钱你来干什么?”李德全怒了。

“李老师,这个机会对我来说很重要,听说省作协的老师来了,我想多学点东西。”他用几近哀求的语气商量着被他称为老师的作协秘书长兼副主席。

“这次笔会是自费的,别人都交了,你不交就要占用大家的活动经费,这让我很难办啊!”李德全的语气缓和了一些。

“李老师,我这里有一百元,从朋友那借来的,我把这交了,就让我参加笔会吧,我都已经来了。”男人的眼睛里泛着晶莹的光。我有些看不下去了,决定上前帮老曹向李德全求情。

没等我走到近前,李德全旁边的女人说话了:“李老师,他也够可怜的,这样子了,还想参加笔会学点东西,这份执着挺可贵的,就给他一次机会吧!”

女人的话真管用,李德全接过老曹手里那张已经皱了的票子,一边登记一边说:“还不快谢谢张老师!”

老曹赶忙伸出手去,他想以握手的方式表达对这个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了他的女人。他的手已经伸出去了,女人却抬起手放在嘴边,假装咳嗽起来。老曹的手僵在半空,又尴尬地缩了回去,嗫嚅着:“谢谢,太感谢了——”

女人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摆了摆手。老曹从李德全手上接过钥匙,上楼找自己的房间去了。

2


老曹走了,围观的人也都上楼休息了,一边走一边议论:这人是哪的?都穷成这样了,还来参加笔会,真是的!什么样的人都敢搞文学,什么样的人都敢称文学爱好者,可笑!

中午十二点,我简单收拾了一下,准备下楼用餐。刚出房间,就听见走廊尽头的房间里乱哄哄的,门口围着几个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我快步走了过去,挤过门口的几个人,进到屋里——老曹的房间。床上摊着一个布包,布包解开着,里面是整整齐齐的十几本书。老曹手里正拿着一本,向其他人介绍着,这是他新出的一本诗集,收录了他近几年来写的三百首诗歌。

我走过去,拿起一本,很薄的一个小册子,一百多页,封面设计很唯美,给人很舒适的感觉。信手翻开,读了几首。虽然自己从来没有研究过诗歌,也没有写过诗歌,但是对诗歌的热爱之情却不低。上学的时候,在图书馆借的顾城和海子的诗集,让我爱不释手,读了一遍还想再读。

刚才登记的时候,老曹说笔名叫顾海,怕是他把顾城和海子融合到一起了,真有老曹的。我这么想着,同时,也深深地被老曹的诗歌感动了。没想到,这么穷酸懦弱的一个男人,竟还真有顾城和海子的遗风。我一边看,不禁叫出了一个“好”字。我这一叫好,屋子里的人都拿起一本,翻开看了起来,也许他们不相信这样一个人会写出什么好诗来,必须要亲自鉴定一下。或许是刚才有人喊了好,便不敢贸然提出异议,或许真是被老曹的诗感动了,屋子里一时人声唏嘘,说没想到,还真不错!没看出来,还真有两下子……

见大家说好,老曹找回了许多自信,便在尊重客观事实的基础上添点油加点醋卖弄起来,讲述自己这几年为了诗歌创作付出的艰辛,如何一首诗歌改了几遍甚至十几遍,如何为了一首诗几夜不眠……原来老曹的口才这么好。

人们翻了几页之后,便开始点头赞赏,说值得收藏,是一部不错的作品。或许他们并不很欣赏,但是既然有人说好了,那就也要发表点与主流论调一致的观点,要不,岂不显示自己的不高明!我看着他们的嘴脸,感觉有些好笑,像是披着“皇帝的新装”。

“给我签个名吧!这本我收藏了。”不知道是谁先说了这么一句,于是手里拿着书的人纷纷嚷着要签名。老曹兴奋起来,看见这么多人对他的作品表示认可,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只会给每一个人点头,给每一个人微笑,然后掏出笔来,手却抖得厉害。人群里就爆发了嘲笑声和议论声,说老曹没出息,这么点小场面就吓这样了,真是没见过大世面。还有的说,刘明签名售书的时候,那场面才叫震撼呢,人家都能稳如泰山,丝毫不紧张。那是啊,要不人家怎么能当主席呢?老曹能和刘明比吗?……老曹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终于,长长地吐出几口气,情绪稳定了一些,拿笔的手不再抖了,开始接过第一本书,在扉页上,用行楷庄严地签上“请xx指正”几个字,然后双手捧给人家。一共签了十三本,签完,老曹收起笔,又是一阵长出气。人们拿到签了名的书之后,正准备离开,不料却被老曹拦住了。老曹显得有些紧张,手又抖起来,连腿也抖上了。

3


“诸位老师,这书不能白送的,是我自费出版的,有本钱的。今天有幸得到诸位老师的认可,就不按定价收了,把本钱给我就行,书号费加印刷费,每本约合十元……”

“什么?”这声音是十三个人异口同声发出来的,十分响亮,很有穿透力。老曹着实吓到了,呆呆地看着每一个手里拿着他诗集的老师,不知道如何是好。

“要钱?哪有这事!”

“作协里还没有这样的呢!圈子内互赠作品是常有的事,哪有收钱的啊?”

“是啊,也不看看自己是谁,这都写的什么啊!还收钱?拿他一本书,让他签上名,是为了鼓励他,还要钱?”

“这事太不地道,人穷志不能穷啊!以后还想在这个圈子里混不?”

“就这,还签名?还要钱?”

……

屋子里像开了锅。

“这破书白给我还没地方搁呢!”一个人说了这么一句,然后手一扬,把书扔回了床上。他这么一扔,其余的人也都把书扔了回去。

老曹浑身发抖,手足无措,僵僵地站着。看着刚才还说要收藏他作品的老师们把他的作品全都丢了回来。他可能没有料到事情会激化得这么严重,就那么站着,脸憋得通红,嗫嚅着:“有本钱,有本钱,给我本钱就行——”

人们把书丢回床上之后,仍不忘训斥几句,每个人都说了,而且是指着老曹的鼻子说的,说的很难听。

人们数落完老曹之后准备离开,老曹一直没有辩解,即使在他们指着他的鼻子说他人穷志短的时候,他仍是没有还一句口。可是当这些老师们发泄完怒火,准备离开的时候,老曹却突然来了勇气,几步走到门口,张开双臂,挡在了出口:“你们不能走,书上已经签了名字,你们不要我卖给谁啊?”

“咦,还讹上咱了?”

“穷疯了吧!”

……

“老师们,我要的只是本钱啊!按定价算的话二十元一本呢!我只收你们十元啊!”老曹刚鼓起的勇气又烟消云散了,换回了乞求的语气。

“这不是钱的事,在街上遇到乞丐,我还扔个十元八元的呢,十块钱谁会当回事!你这是耍无赖啊!”

“李主席就不应该让他参加这次笔会,少交一百块会费,还不是占了咱大伙的钱,现在又要讹咱们!”

“走,甭搭理他,想钱想疯了!”

“走!”

……

“别走!”老曹重新鼓起勇气,“你们不买,书就废了,你们不能就这么走了,这书你们必须买!”

吵闹声惊动了刘明、汪明顺、李德全。三人从楼上下来,李德全一眼就认出了老曹,显得有些恼火:“怎么回事?少交一半费用,还闹事?”

“李老师,我没有闹事!”老曹刚要解释什么。旁边的人一把推开他,“还没闹事?李主席,你听听,哪有这样的?”围着的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说开老曹的不是。很乱,但是攻击目标唯一,一致指向老曹人品低劣,还说不应该让他参加这次笔会,开笔会是研究文学,这么神圣的事情,怎么能让这么一个满脑子小农意识的人参加呢?这是对文学的侮辱!

李德全听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抬起双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人们不再嘈杂,但还在小声嘀咕着。

“老曹,我怎么说你好呢?你都这个年纪了,和我岁数差不多,我是真不好意思说你什么。可是你这事做得也太不地道了,都是一个圈子内混的,怎么能要钱呢?再有,费用你少交了一半,本身就占着大伙的光儿——”

李德全用手指点着老曹,每说一句都要点两点。老曹低着头,脸红到了脖子,像个胆怯的小学生做错了事情。李德全每说一句,他便点一下头,似乎责任完全在自己,全是自己的错。

李德全终于停止了训斥,收回了手指,抹了一下嘴角边的白沫子。他以为这一通劈头盖脸的攻势,老曹会承认错误,给大伙道个歉,就完事了。没想到,他刚说完,老曹的勇气又来了:“李老师,这书我是自费出版的,我只是要了书号的费用和印刷的费用,只是要了本钱啊!”

“这么说,你坚持要钱了?”

“都给他们签名了,他们不买,我也卖不出去了!这十三本书就废了!”

“什么书?拿来我看看!”

老曹毕恭毕敬地双手捧着书递给李德全,他希望李德全能够认可自己的作品,进而改变刚才的决定,最好能帮助自己把书钱要出来。

李德全是搞诗歌的,拿着这本诗集像一个资深的评论家要对一部作品给予高屋建瓴的指导一样煞有介事。看李德全这么认真,老曹心里有了点儿底,他对自己的作品还是有些自信的。

没想到李德全翻了两页就把书合上了,用书指着老曹:“我还以为什么精彩的作品呢!就这也敢出专集?还敢签名售书?我们这些专门搞诗歌的名人都还没有出专集,你倒是不怕人笑话啊!哼!”李德全说完一扬手,把书丢回床上,扭头对还在窃窃私语的人们说:“吃饭去,别在这闹了!”说完,他先走出了房间,向一楼餐厅走去,后面跟着刘明和汪明顺。三个主席走了,人们也停止了议论,陆续离开了老曹的房间,去一楼餐厅用餐了。老曹站在床前,傻傻地看着人们一个一个离开,没有阻拦,只是不停地念叨着:“有本钱的,我只要了本钱——”

4


餐厅里,饭菜已经上齐了,因为老曹这事,耽误了大伙用餐。在酒席上,人们又不免议论起老曹来,说得很难听。

从酒席开始到结束,老曹一直没有下来。是啊,还怎么下来呢?下来了跟谁坐一桌呢?现在这件事情来参加笔会的人都知道了,人们都在谈说着这件事。

午餐结束的时候,我端了两个干粮和一盘没怎么动过的菜,上了二楼,直接进了老曹的房间。

老曹正趴在桌子上,清洗着刚刚用碳素笔签到诗集扉页上的字迹。尽管他十二分小心,还是留下了些许的痕迹。看我进来,老曹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只是向我点了一下头,示意我坐下。我把饭菜放在桌子上,让老曹先吃饭,吃完帮他一起清洗。

“谢谢你,小伙子!”

“其实,你的诗写得真不错!”

“真的?”

“真的!”

“我自己也觉得不错,海子和顾城的诗集都翻烂了,终于有所悟,也学着作了一些……”一说开作诗,老曹又找回了许多自信,话也多了起来。

“我也喜欢他们的诗!”

“你也写诗歌吗?”

“不,我写小说的。”

“哦,写小说。”

“嗯,诗歌太难了!我做不来!”

“是啊,太难了!为了这本小册子,我现在一无所有了——”

老曹说完望着那十几本诗集,发了一会儿呆,像是在回忆过去难忘的经历。从他的眼神里看得出,他是经历了太多的磨难。

“不过还好,我还有‘她’,‘她’现在就是我的全部了!”老曹一边嚼着干粮一边深情地望着那十几本诗集。可见他在这本诗集上面投注了太多的心血,或许这背后还有很多辛酸的故事。我渐渐明白并理解了老曹要书钱,并且只要本钱的心情了。一旦理解了这个男人的苦处,便更加痛恶了李德全及刚才那帮拿书不给钱的家伙们。

老曹很快吃完了干粮和盘子里最后一片菜叶,又开始了清洗工作。他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每一个字,好在是刚写完不久,字迹还没有完全渗入到纸张里,用干净的湿布能够很容易擦去墨迹。我帮着老曹把擦完的书用干纸轻轻地吸去残留的水分,以免干了之后出现褶皱。

忙活了半个多小时,十三本书总算清洗完毕,老曹长出了一口气:“谢谢你啊,小伙子!”

“没什么,你别往心里去,不要太在意他们的话。”

“也怪我不好,可是——哎,这书是我自费出版的啊!”

“嗯,你的书能卖我一本吗?我按定价给你。”

“你真要买?”

“嗯——”

“我不卖你,送你一本。”

“这怎么行?”

“没关系,能认识你这样的年轻人,是此行一大收获。”老曹说得很慷慨。

“能认识你这样的诗人,能拜读你的诗作,我也是不枉此行啊!”

“哈,好,好,这本送给你,算是为兄的见面礼。”老曹拿过一本诗集递给我。

“多谢曹兄,等哪天我出小说集了,也送你一本。”

“怎么?你也要出书?”

“有这个想法,咱们写文字的,谁不想留下一本自己的东西呢?”

“唉,兄弟,为兄劝你一句,先潜心研究,多写多练,不要急着出书。我没看过你的作品,不知道什么水平。即使看了,我也不大懂,我是不看小说的。但以你的年龄,也就从事写作几年吧,阅历自然是很浅的了。小说是需要深厚的生活底蕴作内涵的,你的人生才刚开始,你对人生的理解也只能是表层的,写出来的小说也不会有很深的内涵。这样的小说是不会长久的,是没有生命力的。还是先多学习,到了一定的年龄,经历的多了,看得多,见得广了,再把所见所闻提升为自己的感悟和思想,那时候写出来的东西肯定水平很高。好作品自然会有出版社抢着要的。不要像我这样,自费出书,书号和印刷费都自己出钱,印出来还得自己卖。就为了这么一本小册子,我现在——唉!”

5


老曹特喜欢诗,尤其是顾城和海子的诗,他常念叨着“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他和妻子是同事介绍认识的,没有什么感情基础,只是彼此年龄都大了,便凑合到了一起。结婚三年,女人的肚子一点变化都没有,到医院去检查,医生说女人不能生育,老曹一下子呆了。曹家从此就要绝后了,他觉得对不起列祖列宗,从此便把心思全用在了诗歌上面,对男女的事越来越淡。女人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几个月也得不到满足一次,便越来越厌了老曹,指着老曹的鼻子说他是一个地道的废物。老曹不作任何辩解,却开口吟道:“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女人火更旺了:“一个废人,还想寻找光明!”

老曹每天都坚持读诗,写诗,他说,一天不读诗,不写诗,心里就发空,发慌。

老曹的悲剧是从遇到一个真正的诗人开始的。那次作家协会邀请了一个颇有些名气的诗人来讲座。老曹坐在下面听得入了迷,会后,便拿了自己积累的几十首诗歌,找诗人给指点。诗人或许是开会太累了,浏览了一下那几十页草纸,便说:“不错,蛮有发展,以后一定要多读,多写。”谁都听得出来,这分明是敷衍的话,可是老曹却如获至宝,逢人便说:“诗人夸我的诗不错,有发展,还告诉我再多读多写哩!”

从此老曹整日泡在诗歌里面。头发一把一把的掉,稿纸也一叠一叠的厚起来,在女人身上更淡了,甚至没有了那事。他把诗歌当做他的红颜知己,看成他的颜如玉。女人可不干了,你不行,可别怪我找行的去。老曹全看在眼里,心里却想:等我出版诗集了,等我拿版税了,你就会回来求我,我要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诗人。

老曹没日没夜写出三百首诗歌之后,形容憔悴如鬼。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很可怜;看看诗稿,又觉得很满足。他又花了半年的时间,把三百首诗歌修了又修,改了又改。然后装好,寄给了曾经指导过他的那个诗人。结果如石沉大海,音信皆无。他终于忍不住,鼓起勇气拨通了诗人的电话。诗人蛮客气,并记得他,当问到诗稿时,诗人说已经仔细拜读过,比先前进步很多。当问到是否能够出版的时候,诗人说可以帮助联系出版社,但是需要自费,大约五万元左右。什么?老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诗人说对,是自费,现在很多诗集都是自费出版的,除非很有名气,并问老曹经济状况允许不,是否需要帮忙联系出版社。

老曹终于下定决心出版诗集,或许这就是一个文学爱好者的宿命。所以当他为了这本诗集贫困如洗,潦倒成现在这模样,当我问他后悔吗,他仍然支支吾吾说不清楚。看上去很不值,但是对于一个文学爱好者,一个诗歌爱好者来说,能留下一本诗集,或许也就没什么遗憾了。即便是糟糕到如老曹这样,因为这么一本小册子,被女人赶了出来,身无分文,为了参加一次笔会,为了能向省作协的老师学点东西,而不惜放下尊严受辱。知道了这些后,我更加可怜起老曹了,像老曹这样境遇的人恐怕还不在少数。

6


自从笔会之后,我和老曹没有再见过面,只是偶尔通个电话,询问下彼此的近况,创作方面的收获等,不料最后一次的通话竟——

“是我,顾海——”

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电话那头的声音微弱得丝毫没有气力,像是掉进了棉花窝里。

“你怎么了?”

“小弟,我快不行了,你能来看看我吗?我还有些事要拜托你!”

“行,我一定去,你将养身体,我明天就过去。”

挂了电话之后,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怎么就不行了?怎么就不行了?

我一夜未合眼,从左翻到右,从右翻到左,想着与老曹的第一次相见,一个怀揣着对文学对诗歌的梦想和追求的可怜的男人。那一天,老曹所遭遇的尴尬,我一回想起来就阵阵的心酸。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一个怀揣着梦想的人彻底倒下来了?

早晨六点多钟,我出发了。夜正黑着,周围的一切都沉寂在睡梦中,透过窗子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似乎有些虚幻,眼睛竟也朦胧起来。

上午十点多钟,列车驶进老曹所在的城市。我按照老曹给的地址一路打问着。离车站不远是一片低洼的平房,靠大道的两排平房中间的巷子口站着一个老者。我走上前去,询问老曹的住址。老者上上下下打量着我,末了问道:“年轻人,你是他什么人?”我说是朋友。老者沉吟了一会儿,摇摇头说:“想不来,那样的人还会有朋友——”我有些急,又问了一遍,老者方抬起手,向那片低洼的平房深处指去。我来不及道谢便急匆匆地走下去了。老者在身后兀自絮叨不已,我已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到了,两扇木板门前堆满了积雪,我用力推开门扇,踩着积雪向里走。左侧半截土墙围着一个院子,院子里满是蒿草,不时有几只麻雀飞来啄食草籽。再往里走,是一间不大的半砖瓦结构的房子。房子已经有些年头了,墙皮剥落了一层,落在地上,堆在墙根处。整个院落没有一丝生气,像是荒废了许久。我顿觉满眼凄凉,心也冷了许多。这一切都是因为热爱诗歌吗?

推开屋门,感觉一下子进入了一个很黑的世界,屋内光线太弱了。“是小弟吧?”里面传出颤巍巍的声音。我听出是老曹在招呼,快步走进里屋。老曹正卧在炕上,盖着一条棉被,旁边是半碗稀饭,地上的饭桌上摆着几本书,几页稿纸,还有一支笔和一瓶墨水。室内设备简单得让人心寒,老曹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苦苦追求着他的艺术,追求着他的诗歌!我鼻子一酸,想哭。老曹勉强坐了起来,两眼望着我,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话来,眼泪却扑簌簌地掉下来。我的眼泪也终于忍不住,两个男人,对视着,流着泪。许久,老曹先开口了:“坐吧,我知道你会来的,你果真来了!”

“你瘦了,什么病?怎么就这样了?”

“肝癌晚期,去医院查过了。”

“什么?肝癌?”尽管在来之前,我已经有了思想准备,可是,当确定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之后,还是难以接受。

“怎么会这样?怎么不去医院?”

“没用了,顶多两个月。”

我看见地上有几摊血迹,已经黑干,棉被上也有斑斑的血迹。

“还有什么心愿?”

“这可怎么说呢?不想给你添这么多麻烦,但是,除了你,我再没有朋友了啊!”

“你说,我帮你!”

“扶我起来吧——”

我扶着老曹艰难地下了炕,又艰难地走到地上的一个小木箱前。老曹抖抖地摸索出钥匙,打开木箱,从里面拿出厚厚的一摞稿纸,又艰难地走回炕边,靠着墙坐下。

稿纸有些发黄,显然很有些时间了。老曹一边翻着稿纸,眼睛有些活泛了,有了亮光,一边对我说:“这些,是我这三年来所写的诗歌。”我看见上面一行一行工整的字迹,像一只只美丽的蝴蝶。

“我要拜托你的,就是‘她’们了。”

“怎么,你要我——”

“是的,我要你帮我把‘她’们出版了,不要自费!”

“可是——我——”

“我知道这太难为你,可是‘她’们对我太重要了,‘她’们是我的恋人呢!”

“好吧,我来想办法,相信我!”我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坚定。

“真是难为你!”他害怕听到拒绝的声音,可是他心里也清楚这有多难。

“把嫂子的联系方式告诉我,诗集出版了,把版税给她寄去。”

“版税?”

“对啊,版税!”

老曹可能没有想到自己的作品可以拿版税,愣了一会儿,还是把联系方式写在了一张稿纸的背面,原来女人的名字叫细芳。

“要是真有版税,哪里会有呢!我是说如果,你留下一半,给细芳一半。”

“不,我不留!”

“不要争了,你一半,细芳一半。”

“不,这怎么行!”

“真的不要争了,会有版税吗?”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

“还有什么心愿?”我先打破了沉默,这沉默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还有,可是怎么好再麻烦你呢!”

“没事,我们是朋友啊!”

“唉,咳,咳,咳……”老曹拼命地咳嗽起来,吐了两口血,血鲜红,冒着腥气。我感觉有些头晕,赶紧给老曹端了水,净了口,要他躺下慢慢说。

“还有,就是它们了。”老曹指着墙角的几捆书。“我自费出版的诗集,就是——笔会上——你——看见的——那本。”老曹说话已经断断续续。我向那几捆书走去,解开绳子,拿出一本,仔细端详着这本小小的集子。就是它,把老曹变成了这样儿!

老曹休息了一会儿,将养了些气息,指着书说:“帮我把它们卖了吧,也让世人知道我是有成果的啊!”

“好,你放心养病,书和诗稿都交给我!”我努力使自己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晰。

“唉,真是麻烦你呢,我却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你看,我已家徒四壁了啊!”老曹无奈地笑了一下,那笑让人心痛。

“你别这么想,为朋友做点事情又算什么呢!何况你现在又是这样,还有什么心愿,都告诉我吧!”

“没有了,再没别的了。你看我,把这么大的难题推给你,我知道这有多难,可是——唉!”

“别说了,既然把我当朋友,就别这样客气啊!”

“好吧,好吧,我的心愿也了了,你走吧,我不留你,这儿太脏!”

“你这样,我怎么走呢?”

“没事,我打过电话了,细芳明天就过来。毕竟夫妻一场,我现在这样,她不会不管的,你快回吧!”

“等明天细芳过来了,我再走,今晚我在这陪你!”

“这怎么行,这怎么——咳,咳,咳——”

“别说了,快休息吧,明天细芳一来,我就回,就这么定了。”

“这怎么好,已经够麻烦你,还要——咳,咳,咳——”

7


我帮老曹躺好,盖好被子,被窝里一点儿热气都没有,不禁又是一阵心酸,便从外面抱了柴禾,蹲在灶膛前点燃了。灶膛还通畅,火苗很旺,呼呼的,屋子里渐渐地暖和起来。不一会儿,水烧开了,我给老曹倒了一杯水晾着,看看时间,已经是四点钟了,附在老曹耳边,问他想吃点儿什么。老曹闭了眼睛想了想,半天睁开眼睛说:“羊肉泡馍。”“还有吗?”“没有了,有羊肉泡馍足矣!”我起身刚要出去,老曹有些难为情地说:“可以喝点儿酒吗?”我笑着点点头出去了。

我不知道这个时候可不可以喝酒,唉,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了,或许这是他最后一次喝酒了。如果这个男人不写诗歌,如果他不懂文学,像其他人一样,安安生生找份工作,平平安安过完这辈子,或许他会躲过这场劫难。这可恶的诗歌啊!这恶魔般的文学啊!这个可怜的男人,到这般时候了,还把诗歌当做情人,当做恋人!

我拎着两大碗羊肉泡馍,又买了一包花生米,一盘葱油猪耳,一瓶衡水白干,一路往回走着,又想起了刚才在饭店里等羊肉泡馍时和店家的对话:“这是去看谁啊?”店家是随口一问,我也随口说是去看老曹,没想到店家却惊讶了:“看一个疯子干什么?年轻人!”

“不,他不是疯子!”我有些恼火。

“他不是疯子,那就是你疯了。整天窝在屋里写什么诗歌,我就问他了,那玩意儿能顶饭吃?能当羊肉泡馍不?你猜那疯子说什么,说‘是情人,是恋人’哩,哈哈哈,十足的疯子。年轻人,看你还正常,可别和他走近了!”

“诗歌是艺术,你们不懂他。”我接过零钱,扭头就走。

“是艺术哩!是羊肉泡馍吗?能吃?是女人的x?能日?是艺术哩!哈哈哈……”

……

老曹喝过半碗温开水,状态好了些,面颊有了些红润,表情也活泛了许多。

我摆好桌子,洗净碗盘,打开羊肉泡馍,倒出花生米和葱油猪耳。起开酒,没有酒杯,就倒在碗里。老曹说:“咱们是搞文学的吗?这么喝酒有点儿梁山好汉的意思哩!”

两个人一边喝酒,一边吃着羊肉泡馍,就着花生米和葱油猪耳。老曹喝了很多,我不敢让他再喝了,就让他多吃菜,自己端了酒碗独喝,不知不觉就有了些酒意。

“老曹,你后悔吗?”

“后悔?”

“对,你要不写诗歌的话,或许不会搞成现在这样子!”

“我没有后悔过,人活着,要有追求啊,我坚信我追求的是最神圣的,我不愿碌碌无为虚度光阴!”

“可是,现在——”我看看老曹,环视一下四周。

“不错,论物质,我现在一无所有,但是我的精神是富足的,我的精神世界并不是苍白的一片,我富有得很哩!卖羊肉泡馍的知道顾城吗?知道海子吗?我知道!卖羊肉泡馍的能一边切着羊杂碎一边吟诵‘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吗?他不能,即使他能,那也不是诗歌的味道了。我能!仅凭这一点,我就比他富有多了。”老曹说得有些激动,忘了身患绝症,忘了过不了多久就要告别人世,竟忘情地吟诵起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没有阻拦,让他吟诵吧,只有活在诗歌里,他才能感受到生命的存在。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这个可怜的男人还有明天吗?就让他活在此刻的幸福里吧!我费力地咽下最后一口酒,眼泪流了下来。

但是,老曹却未能将整首诗吟诵完,他已经快要虚脱了。额上、脖子上,汗珠滴滴答答滚下来。他倚在那里,一动不动,慢慢地闭上眼睛,表情很宁静、自然,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或许此刻他正在默默地享受着。

灶膛里还有火,我又向里扔了几块儿劈柴,回屋帮老曹重新躺好,掖好被子。老曹忽然想起了什么,指着外屋对我说:“柜子里有土豆,扔灶膛里两个,劈柴的炭火烤熟的土豆香哩!”我顿时感觉轻松了许多,从来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一直很沉重,直到见到了老曹那样的状态,心情就更沉重了。说来奇怪,刚才老曹的一句话竟使我一下感觉轻松不少,仿佛去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世界里,老曹没有得病,或许他压根不是什么诗人,也可能他压根就不喜欢诗歌。我们是朋友,他约了我来游玩,吃羊肉泡馍,喝衡水白干。吃喝过了,兴尤未尽,又坐在一处,用劈柴的炭火烤土豆。那是怎样令人陶醉的氛围呢!原来生活可以这样简单,生存还可以有别一种方式,可是,老曹却选择了最累的一种,深陷泥淖,却仍然执着前行,尽管看不到目标,仍然坚信,目标就在前方。

我掏出两个稍大些的土豆,扔进灶膛,折了一根木棒,挑了几块炭火压在土豆上面。

土豆烧熟了,老曹说的没错,还真香哩!我掰开了一个,放在桌子上晾着,扶着老曹坐起来,把土豆递给他。老曹咬了一口:“嗯,真不赖,你手艺不错!只是土豆不新鲜,不然味道更棒!”老曹的表现让我感到欣慰。这个可怜的男人还感觉着生活的乐趣,他还没有完全丧失对生活的信心,这些是我所愿意看到的。

“你也吃!”老曹贪婪地吃着,细细地品着,“今天真是吃了太多,从未吃过这么多,你来了,我很开心!”

我掰开另一个土豆,一边吹着,一边倒着手,真是烫呢。待热气散尽,咬了一口,老曹并没有夸张,这么普通的东西,如此原始的制作方式,竟有如此的味道!

8


两个人都吃热了,头上渗出一层密密的细汗。此刻,这间陋室里面又有了些许生机,仿佛死亡并不存在这里,这里是两个热爱文学的人的小天地,死亡离他们很远。两个人可以谈论文学,或者干脆说上一些家常也未尝不可,完全不必谈论与死亡有关的。

老曹没有把一整个土豆吃完,剩下了半个,今天,他确实吃了很多。天已经黑得严严实实了,天空有几片乌云,似乎要落雪的样子。远近人家的灯火还都亮着,烟囱向外冒着烟。不到八点钟,还不到睡觉的时候。不时传来几声狗叫,让人跟着心惊。

“睡吧,我有些累了,你自己找被褥,我不能帮你了。”

我帮着老曹躺好,找出被褥,展开,铺好,拉灭了灯,躺下。这感觉像是在乡下老家。

“最近有在写吗?”

“搞了一个中篇。”

“发表了吗?”

“投了几家,都给退回来了,一个多月的心血怕是要白费了!”

“还写吗?”

“当然写啊,这又不是第一次退稿,我承受得住。”

“能坚持就好,能坚持就好,咳,咳——”

“说说你的诗稿吧。”

“嗯,说说吧。”

“我刚才看了几篇,又有很大进步呢。虽然一时读得不大明白,但真是能触动心灵呢!”

“这里的每一篇,都是我呕心沥血所成啊,我多么希望有出版社能看好‘她’们啊!”

“这个交给我,你放心吧,应该没问题,到时候拿了版税,可得请我喝酒啊!”

“喝酒,哈,咳,哈——一定,去我们这最好的饭店,吃羊肉泡馍。”或许羊肉泡膜是老曹这辈子吃过的最好的东西了。

“就吃羊肉泡馍啊?”

“还有——花生米——葱油猪耳——”

“还写诗吗?”

“写,我觉得刚刚摸出一点门道儿,我心里面正开着美丽的花儿呢,会有更好的诗歌被我写出来哩!”

“那真是好哩,我也常感觉诗歌是圣洁的、高贵的、美丽的花儿,写诗的人都是有灵性的,那是一种与常人不同的气质,这气质只有诗人的骨子里才潜藏着……”

我一时触发了情绪,发了很多感慨。旁边的老曹一直安静地躺着,我以为他睡了,便不再言语,独自望着外面黑黑的夜,想想这一天的经历,感慨万千。

外面起风了,吹得树枝呜呜呜的响。时候不早了,我还没有睡意,看了看躺在旁边的老曹,没有一丝响动,很安静,这一切仿佛是一个梦,一个不太真实的梦。我翻了个身,试图证明自己不是在梦境里,可是一切依然显得那样虚幻。或许真的是在做梦,明天天一亮,老曹就会精神十足地起来,带我去这里最好的饭店吃羊肉泡馍,还有花生米、葱油猪耳。

这个夜实在太漫长了——

是谁家的鸡叫了一声,就歇了。我以为天亮了,睁开眼睛看看外面,依然黑得严严实实。远处有几声犬吠,并没有引起多大的骚动,叫了几声就止了,像是在发着梦呓,呜呜咽咽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已经有些擦亮了。这一夜竟不曾睡实,又感觉脑袋里昏沉沉的,便想起来,出去透透气。看看老曹还沉睡着,就悄悄起来,穿好衣服,推门走了出去。

院子里的积雪很厚,踩在上面嘎吱嘎吱的响。昨夜喝了些酒,加上一夜不曾睡好,浑身上下肌肉紧绷绷的,就想活动活动筋骨,正巧看见院墙脚下躺着一把铁锹,捡了起来,收拾起了积雪。

9


干脆就堆一个大雪人,一会儿老曹出来也乐一乐。我一边堆雪人,一边想,一时应了老曹,帮他出版诗集,帮他卖书,可这两件都是极不易的呢!老曹的诗写得不错,可是现在真正懂诗的有几人呢?不管怎样,老曹这样了,一定要帮他的,怎么出版诗集,怎么卖书,等回去再说吧。

我堆好了雪人,安上了鼻子、眼睛、嘴巴,仔细端详了一下,不觉惊讶起来,这雪人的神情怎么看都酷似老曹。

正寻思着,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女人很胖,烫着头,穿着红色呢绒大衣,蹬着皮靴。是细芳,我想。这个女人傍了老板,发了福了,倒还有心,能在这个时候来看看老曹。我走上前去,叫声嫂子。女人愣住了,不知所措。我赶忙解释,也一边看了这个叫细芳的女人。女人很白净,四十多岁了皮肤却很好,脸上一点儿皱纹都没有。虽然有些胖,却不失女人的妩媚。细芳还挺漂亮,我想,只是老曹无福消受。如果老曹不写诗歌,安生干工作,养女人,养家,可能老曹已经——;可是现在,却只有老曹一人,孤独地躺在炕上,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我先去看看那该死的。”女人说完,走过我,径直向屋里走去。我想老曹或许还有话要和细芳说,就没有跟着进去,拿眼睛看那雪人的神态,越发感觉了那就是老曹的神态。突然就听见女人在里面大喊大叫起来,我急忙冲进屋子,看见女人正拉着老曹的手,老曹平躺着,脑袋歪到了一边。我仗着胆子走到老曹跟前,摸摸心口,已经凉了。女人握着老曹的手,眼泪掉了下来,这可能是她唯一一次为老曹流眼泪,老曹却看不到了。原来死亡就这么简单,或许只是几秒钟的时间。昨夜,我们还一起喝酒,吃羊肉泡馍,吃烧土豆,短短几个小时之后,他就离开了,走得无声无息。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似乎不必越过什么阻隔。生是可以轰轰烈烈的,死却不必。生可以有声,死却无息。我看出细芳是真的伤心了,也许她回想了老曹之前待她的种种好,或许她在同情老曹悲苦的命运。这一切,老曹是无法得知了,他安静地躺在那里,神态安详,看不出有什么牵挂。他追求过,虽然没有成功,但他不必后悔。作为一个诗人死去,他应该知足了。

女人的眼泪落到老曹的脸上,在老曹的脸上做最短暂的停留,滑落到脖子后面。他安静地承受着,没有一丝反应。“你终于可以不用再写诗了!”女人哭诉着,像是在发泄着内心的不满。

待女人的情绪稳定了些,我又劝慰了几句,开始商量老曹的后事。女人是上了些年纪,却未经历过这事,我更不懂。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女人掏出电话,拨通了,我猜出她是要找她现在的男人帮忙了,便觉得有些难受,老曹或许不同意的,可又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老曹被拉走的时候,我看见雪人流泪了,那泪晶莹剔透,或许它也在为一个苦命的诗人流泪。

这一夜,在这个世界上,至少在这个小城市里面,死了一个诗人,却没有人知道。他走的那样安静,连乡下一个普通人的葬礼都比不得。他走的那样凄凉,让人心酸,除了我会记住他的笔名叫顾海,或许细芳也会偶尔想起曾经的老曹,再不会有人知道这里原来曾经生活过一个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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