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黑云摧城
8.情商的重要性
万历四十七年(1619)8月,熊廷弼以辽东经略的身份踏上了赶往辽东的道路,力挽狂澜,他做到了。
死神会平等的敲开国王和平民的大门。
万历四十八年(1620)7月21日,在对抗死神这点上万历皇帝朱翊钧没有做到,在弘德殿病逝,终年57岁。
他的一生被孟森先生分为:冲幼、醉梦、决裂三期。
说他什么也没做吧,那是不厚道;说他每天加班处理国政,那是说瞎话;说他做的都是好事,还有矿税、还有穷奢极欲;说他尽做坏事,也不全是,还有三大征。
复杂这一点在他身上更淋漓尽致,他的复杂同时也是在一个复杂历史时代下的产物,他的复杂我们无法评价,以至于当时官方只能给他这样一个谥号:
神宗。
这个“高大上”的谥号在中国历史上422位皇帝只有两人“有幸”获得,一个是宋神宗赵顼,支持王安石变法那位;另一位就是明神宗朱翊钧。
民无能名曰为神。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说你是好皇帝明君吧,不甘心;说你是暴君昏君,不忍心。
神神道道,迷迷糊糊,大概如此。
万历皇帝去世的短短25年后,清兵入关作为全国性政权的明朝走进历史的博物馆(南明),自己的陵墓(定陵)也因战火受到损毁1955年定陵被考古开发,直到1966年那一个疯狂的时代一群疯狂的年轻人高喊着疯狂的口号把万历及其两位皇后的尸骨付之一炬,这是考古史的一大悲剧,也是历史的一大悲剧,更是人性之恶的一次见证。
这成为了一个记录,不过是一个不太好的记录。
这些都是万历生前万万不会想到的(明朝灭亡、自己尸骨无存),但在这之前还有一件万历想不到的,不仅万历想不到而是所有人都想不到,就连当事人自己也不会想到。
万历死后,由皇太子朱常洛即位,苦媳妇熬成婆,朱常洛改年号为泰昌,为泰昌元年,也就是泰昌皇帝第一年,之后还应该有泰昌二年泰昌二十年等等诸如此类,可泰昌年号只留在了元年,再也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增长。
这一切都因为一个夜晚。
朱常洛38年的等待,全都毁在了这个晚上。
因为这个晚上他做了一件开心的事情:
朱常洛和8位貌美如花的异性,开始了一夜的“真心话大冒险”。
一个男人和八个女人,八个貌美如花特别漂亮的女人,甭说朱常洛快乐,就是我们旁人脑海中想想都快乐。
不过快乐是有代价的,比如物质,比如时间啊,朱常洛的代价就是身体。
从第二天开始朱常洛就再也没有起来,这个没起来一直持续到了9月26日五更(三点到五点),泰昌皇帝一命呜呼,追随自己的父亲万历而去,由于当皇帝当了一个月(实际不到),史称“一月天子”。
得,喜欢睡觉,不喜欢起床,那就别起了。(也起不来了:死了)
某无痛手术的广告完美诠释了朱常洛的皇帝生涯: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这下朝廷出事了,都说成功人有两会:开会、培训会,这皇宫一个月内也开两会:万历的告别大会、泰昌的登基大会,这登基大会才结束一个月又得开泰昌的告别大会,开完了还得准备新皇帝的登基大会,宫里忙的是一塌糊涂昏天黑地,乱的不行,这时候还有人嫌乱的不够还要火上浇油:
吕不韦“奇货可居”的例子给了后人一个很好的思路:皇帝厉害,那掌握皇帝的人是不是更厉害?
一些人就开始在新皇帝头上打主意了。
她们就是万历的宠妃郑贵妃和泰昌的宠妃李选侍,在二人的参与下朱由校的即位之路并不简单,好在最后朱由校还是按照正常流程即位。
在明朝历史上,泰昌皇帝的死被称为“红丸案”,天启皇帝即位过程中发生的风波称为“移宫案”,和泰昌皇帝当皇太子时候被社会闲散人员殴打的“梃击案”并成为“明宫三大案”,这三案成为了朝野权力斗争的枢纽,谁能掌握三案谁就是朝廷的多数派,谁就站在了道德制高点之下,比如最早的东林党,比如后来的阉党,一直到明朝灭亡南明灭亡这件事都不算完。
万历皇帝的去世,留下的是一团混乱,这种混乱直接演变为了内忧外患,且二者相互影响,外患让内忧更加严重,内忧也让外患更加严重,最终导致了明朝的灭亡。
所以史学界有言:明之亡实亡于神宗。
外患指的是后金兴起辽东战事,内忧最早的也是最重要的表现就是党争,在我国历史上有三大党政:唐代牛李党争、北宋新旧党争、明朝党争,而论规模大小、人数多少、情节狗血、手段多样、影响大小等等明朝党争是最精彩的。
而熊廷弼的下岗就是党争影响辽东战事的第一例事件,但不是唯一,在此之后还有我们熟悉的名字,比如袁崇焕。
泰昌元年(1620)10月,这时候泰昌虽已病逝天启已经即位但仍以泰昌为年号,远在千里之外的辽东经略熊廷弼被罢免全部职务,回老家该干嘛干嘛。
这也真是奇怪,从一无所有突然就成辽东经略,再从辽东经略突然又到一无所有,人生的大悲大喜来得可真快。
如果你认为这仅仅是人生的巧合,那说明你还是太单纯,这世间的巧合太多太多都是人为的产物。
熊廷弼这次被弹劾和当初突然被启用,原因都是一样的:
他加入了组织。
民间管这叫“上面有人”,政治术语是“站队”。
这个组织叫“楚党”,如果你还记得熊廷弼是湖北人的话这就不难理解了,按照地域划分还有宣(安徽宣城)、浙、齐、昆党,当然还有东林党,在东林党看来这五党都是“邪党”,必须要清除出去,所以在万历二十一年和万历三十九年的京察中利用工作的名义把五党很多人以“工作不合格”的理由清理出了朝廷,就连宣党领袖汤宾尹都在此之中,其他人就更不要说了;而五党也没有坐以待毙,众人拾材火焰高,万历四十五年的京察中联手对抗东林党,东林党遭受了空前的打击,浙党领袖方从哲得以出任内阁首辅。
身在楚党中的熊廷弼,一面弹劾李成梁,一面还可以高官得坐,真是“朝里有人好当官”,但这不是无要求的,熊廷弼也是要付出的,这也就是熊廷弼第一次被免职的原因。
有人说中国古代是一夫多妻制,这是不对的,不是什么女人都能当老婆也不是什么女人都是正妻,正妻只有一个,其余的都是妾甚至没有名分就是丫鬟,所以中国是标准的一夫一妻多妾制,这在当时是合法的。
但是强纳别人的老婆给自己做妾,这个合不合法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样做是不合理的。
当地有一富户财大气粗就要这样做,女方誓死不从,最后自杀了,在当时是一件很轰动的事情。
轰动是因为当事人的身份。
被逼死老婆的丈夫找到熊廷弼,要求为民做主,不找当地官员的原因是因为他是一名秀才,而熊廷弼作为督学正好是负责管理读书人事物的,他相信熊廷弼会出面过问,而且他还听说那个凶手已经考取了进士,还是榜眼,全国第二名,地方官根本不敢过问,他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了熊廷弼的身上。
在史书中一向被记载为正义模范、不畏强权的熊廷弼,再问完事情的起因经过后,挥手叫来官人,把这个上访的秀才拖出去活生生打死。
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上访秀才来自安徽宣城,要告的人是汤宾尹,而汤宾尹的另一个身份是宣党的创始人,而宣党和楚党大家都是自己人,熊廷弼和汤宾尹的交情还不错。
这件事引发的后果就是南京御史上书万历,指责熊廷弼“杀人媚人”,作为御史领导的都御史孙玮提出解除熊廷弼职务,回家等待处理。
那面宣党楚党炸了锅,这熊廷弼是为组织办事的,如果出了事组织不出来挺他,以后我们还怎么在朝堂上混!谁还跟我们混!
“他是我洪兴的人,我们洪兴挺他!”莫名一种《古惑仔》的既视感。
其实有时候黑帮和政治站队差不多,庙堂和江湖有时候也差不多,分门别派,心狠手辣,要说有区别就是政治更黑更残酷。
主张处理熊廷弼的,除了之前的孙玮,还有孙振基、孟桢、云中策、给事中李成名、给事中麻僖、陈伯友、御史李邦华、李若星、潘之祥等等;主张熊廷弼无罪反对熊廷弼免职的更多,带头的就是楚党领袖给事中吴应震,还有齐党领袖亓(qi,三声)诗教、楚党骨干外加熊廷弼还没撕破脸的好朋友姚宗文为首,姜性、吴亮嗣、赵兴邦、周永春、梅之焕等等。
不过拥有最终解释权的是万历,他决定让熊廷弼回家。
一个正常的(很重要)皇权社会皇帝说话了谁敢反对?熊廷弼下岗这是没办法,可现在没办法不代表将来没办法,他们在等待一个时机,他们终于还是等到了。
萨尔浒战败后杨镐被下狱,推选新任辽东经略的时候,第一个上书推荐的是当时最有发言权的兵部给事中赵兴邦,作为兵部给事中,赵兴邦身在其位,有发言权不假,可按道理他上面还有兵部尚书兵部侍郎,这都是赵兴邦的领导,按理来说他们才是最有发言权的人,怎么能轮到赵兴邦呢?
因为赵邦华是个有本事的人,这个本事具体表现在萨尔浒之战前整个朝野都处于极度乐观氛围之中的时候赵兴邦是第一个站出来说不能打的。
这位如果不是五党中的高层领导,就冲这种“反动”言论。估计已经被发配到福建广东这些当时的烟瘴之地看仓库去了。
事实证明了那个经典理论:真理总是掌握在少数人手中。萨尔浒战败后,大家看赵兴邦的眼神从当初的嘲笑变成了崇拜,在他们看来赵兴邦就是专家。
比起这些“不知钱谷,不知兵马”的士大夫,赵兴邦确实懂的很多,但还谈不上专家,赵兴邦的反战理由很简单,就是对后金不了解,孙子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要先了解敌情再去作战,就这么简单。
可惜的是就这么简单的兵法常识,当时满朝大臣都没几个人知道的,不管你厉不厉害,只要你身边人没你厉害,哪怕你只考七十分,可大家都不及格,在大家眼中那你就是厉害的。
赵兴邦的发言权为他推荐辽东经略奠定了基础,而赵兴邦推荐的人就是熊廷弼,一时间群起响应,熊廷弼的升职顺风顺水的通过了。
这些响应的人自然都是五党的人,举一个例子,熊廷弼被万历赐予的尚方宝剑就是礼部给事中亓诗教上书万历为熊廷弼“求”来的。
熊廷弼很欢喜,毕竟有官做了,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五党也很欢喜,首先是五党的名声更响了,其次是自己人把持了辽东军权。
这是很重要的,在之后的党争中我们可以一次次看到涉及到辽东军权的斗争,看上去这种斗争很隐晦,很边缘,只是因为它往往蛰伏于复杂的政治权力斗争之下,当争斗落下帷幕的时候它就会水落石。
暴力,有时候并非是政治的附庸。
在斗争中胜利的那一方一定要把辽东经略换成根正苗红的自己人,而窥伺的其他党派必欲对辽东军权虎视眈眈,无论是之后的五党、东林党、阉党,还是熊廷弼、王化贞、袁崇焕、孙承宗、高第,都是这个权力斗争漩涡中的主角以及牺牲品。
从长远来看,熊廷弼做辽东经略,明朝也很高兴,因为熊廷弼收拾了辽东的烂摊子,收拾了人心,让辽东从朝野都认为的“必失”成为后金的嘴边肉变成了与后金长期的战略相持阶段,这在当时无异于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
那么熊廷弼为什么会没有升官加薪反而还突然下岗了?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熊廷弼再度出山是因为朝里有人,熊廷弼再度回山也是因为朝里有人,前者是自己人,后者也是自己人,而自己人有时候往往也是背后捅刀子的人。
熊廷弼经略辽东,第一大问题就是没兵,当时兵部有一个主事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法,那就是招募辽东本地人来保卫自己的家园,这样一来不仅可以有效且快速补充兵员,还减少了对客兵的调拨,这也就是袁崇焕后来的“以辽人守辽土”的战略。
熊廷弼坚决不同意,认为“辽人不可用”,那位主事认为此方案必定可行,是自己仕途再进一步的阶梯,最后结果就是征募辽兵一万七千人,没几天跑了九千人,有三个月的时间就跑光了。
这下熊廷弼得意了,你看我说的对吧,说了还不听,你们朝里这帮人啊不懂就不要瞎指挥,自己不懂就别出来指点江山。
一番大肆宣扬之后,熊廷弼用这位兵部主事的愚蠢凸显出了自己的未卜先知和杰出的军事才能,这和他自大自傲自负的性格有关,也是他后来悲剧人生的自身原因,这种性格很不遭人待见,也很容易得罪人,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情商问题,比如现在熊廷弼就得罪透了这位兵部主事。
这位兵部主事叫刘国缙,他和熊廷弼还有一层关系:
熊廷弼以前做御史时,和刘国缙是好朋友。
熊廷弼这样不讲情面就很尴尬了,于是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了。
这些熊廷弼不知道,当他知道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他当下的工作是复兴百废待兴的辽东,就在他为招募军兵、准备军备而奔走之时,一个人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
姚宗文。
作为检查辽东工作的领导,熊廷弼本应是好好接待的,但熊廷弼很放心,对别人不放心,唯独对姚宗文很放心,一百个放心,因为姚宗文是他的好朋友,他相信姚宗文。
好朋友还能坑自己吗?
熊廷弼似乎忘了自己坑刘国缙的问题。
就是这样一个让熊廷弼放心的姚宗文回到了京城,在给朝廷的工作报告中“客观公正”的谈了谈辽东,然后熊廷弼炸了,因为姚宗文的结论就是:
熊廷弼去了什么事也没干。
不对,坏事还是做了一些的。
这件事情就成为了熊廷弼下岗回家的导火索。
姚宗文因为什么要这样?
俗话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在熊廷弼、刘国缙、姚宗文三位好友的关系里,果真有个老师,那就是刘国缙,他是姚宗文的老师。
听说自己的老师被熊廷弼不顾多年情分刻意侮辱之后,姚宗文当即决定为老师主持公道,
于是便有了工作报告中对熊廷弼的弹劾。
“如果老师和好朋友二者只能选一个,那我选择前者。”
哪怕后者是从二品的国防部副部长还兼手握重兵的辽东军区总指挥,而前者只是一个正六品的主事。
所以说这是一个不畏权势尊师重道的好男人。
这样的人不是没有,是很少,而姚宗文恰恰不在很少的范围里。
真正的原因,或者说最重要的原因,不是刘国缙,而是姚宗文自己。
在来辽东之前,姚宗文也是相信熊廷弼的,如熊廷弼相信他那样相信,不是相信熊廷弼的能力,而是相信熊廷弼和自己的友谊,所以他相信凭这关系自己的愿望一定能达到。
这个愿望其实很普通,就是找工作,让熊廷弼举荐自己出任吏部给事中的职务。
这个职务现在倾覆了熊廷弼和姚宗文的“小船”,还在以后直接导致了东林党的内讧,东林党从此走向下坡路,终结在了一个他们看不起的地痞流氓手里。
当姚宗文满怀自信的提出自己的请求后,熊廷弼毅然决然的拒绝了他,并一脸严肃的告诉姚宗文你这样做是不对的,这种跑官行为我是深恶痛绝的。
不知人情世故,向来是熊廷弼的性格。
就在熊廷弼以长辈的口气自认为一身正气拯救堕落少年的时候,他没注意看姚宗文冷若寒霜的面庞,此时姚宗文根本听不进去熊廷弼的话满脑子想的都是当初三个人在一起的欢乐时光(同在言路,以攻东林为己事),想到了当初熊廷弼犯事自己奋不顾身出来帮忙时候的焦急。
一种被朋友出卖,被朋友背叛的凄凉突然间弥漫了姚宗文的全身,姚宗文感觉自己好像一个心甘情愿付出反过头来被抛弃的傻子。
“我这么帮你,竟然连一封推荐信都不给我?”
至此,恩断义绝。
曾经配合默契的“三剑客”彻底沦为敌人,姚宗文称熊廷弼经略下的辽东“士兵不训练,军队不部署,人心惶惶”,这是弹劾熊廷弼的开端,之后冒出一批弹劾熊廷弼的人,有御史称熊廷弼出关这一年没有建树,没有作为。(出关逾年,漫无定画)
熊廷弼招募军队,重整人心,修整军备,逃亡的百姓纷纷回乡,失守的城堡恢复了防守,这些事情不算吗?
不算。
在这位御史看来,只有擒杀努尔哈赤才算得上有作为,其他事情都会遭到敌人的嘲笑。(为虏所笑)
站着说话不腰疼,吹着牛皮不上税,也算是领教了。
更有御史罗列了洋洋洒洒有关熊廷弼的“无谋者八,欺君者三”,提出了熊廷弼如果不被免去辽东经略,辽东必定失守。(若不罢,辽必不保)
结果是对的,条件摆错了。
熊廷弼上书自白,罗列自己这一年做的种种事情,愤而请求辞职,朝廷同意并由辽东巡抚袁应泰接任辽东经略。
这是十月发生的,等到明年三月,一切都将水落石出。
熊廷弼的离去谁最高兴?
姚宗文刘国缙虽然幸灾乐祸,但和接下来这位相比还是相差甚远:
努尔哈赤。
在熊廷弼这一年里,努尔哈赤也没闲的,他消灭了明朝称之为“北关”的海西四部仅剩的也是原女真霸主的叶赫部,完成了女真诸部的统一,更重要的是消除了自己内部和后方的隐患。
然后努尔哈赤发起了对辽东的试探性进攻,被熊廷弼成功击退,就在努尔哈赤苦思冥想焦头烂额怎么对付熊廷弼之际,熊廷弼被免职的消息传来,努尔哈赤顿时大呼“天助我也”,亲率八旗主力六万人直奔沈阳。
前有萨尔浒之战,后有宁远之战,再后有松锦之战,而这场辽沈之战却常常被史书所忽略。
因为两字:
丢人。
准确的说是太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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