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芳文】
我的老家有一株葡萄树,就栽在半山腰老房子的前坪一角。据妈妈说,当年老房子落成,为了护住前坪的坡,爸爸特意在坡边栽上了几丛竹,后看到前坪光秃秃的,想着竹子长得修长挺拔,难成树荫,便又买来一株葡萄苗栽在竹子边上,并在紧邻着的前坪空地上搭了个大大的架子,任由葡萄苗儿往上爬。
我从小在外婆家长大,六岁那年夏天回自己家准备上小学时才第一次看见它,那时它已经四岁。它那褐色的藤已和我手臂一般粗,弯曲虬劲,碧绿的葡萄叶子层层叠叠,将大大的架子覆盖得严严实实,阳光照射时留下的树荫不留一丝缝隙。密密的叶子中,一串串黄豆大小的葡萄探出头来,青青的外衣泛着玉石般圆润的光泽。
不曾见证苗儿在架子上怎样努力攀爬蔓延,年少的我以为它生来就是那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的样子,一如突然出现在我生活中的年轻健壮的爸爸。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葡萄苗在栽下不久后被猪拱过,被调皮的小孩子拔过,幸好妈妈及时发现,及时把它补种上才捡回了小命。而爸爸的童年也是命运多舛,两三岁时被过继给打光棍的舅爷爷,没过几年,舅爷爷去世,爸爸被爷爷领了回来,十岁时,奶奶又因难产去世。可是不管经历了什么样的过去,他们都以这样精神抖擞、活力四射的面貌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爸爸栽下的葡萄树,晴天沙沙地唱着歌,叶子在风里翻起碧浪;雨天也沙沙地唱着歌,藤尖卷须随着雨滴儿摇头晃脑。葡萄架下的那方小小天地,日光不晒,风雨不侵,成了我们一家的乐园,就连家里的鸡也在那里流连。我和弟弟喜欢端着碗在那里吃饭,小鸡围着我们抢啄漏掉的饭粒。我也常在放学后搬一张高凳子和一张矮凳子到葡萄架下写作业,或者带着小朋友在葡萄架下玩。最喜欢夏天的夜晚,妈妈带着我和弟弟在葡萄架下纳凉,看月亮数星星。
而栽下葡萄树的爸爸却很少在葡萄架下享受这悠闲时光。爷爷是建筑工匠,爸爸很小就跟着爷爷学手艺,给乡亲砌房子,做门窗家具,给老人做寿材,我回到家的时候,爸爸已经是我们当地颇有名气的师傅了,活精细,人勤快厚道,有口皆碑,方圆几十里都是爸爸的业务地盘。
除了农忙,爸爸很少闲在家里。无论天晴下雨,爸爸总是天不亮就带上砌刀、吊铊或者墨斗、斧头、刨子等工具走路去主家,大路小路、翻山涉水。无论是按天计酬还是总价承包,爸爸都会带着他的业务班子在天亮时抵达主家干活,天黑看不见了才收工,在主家吃了晚饭再走回来。
当然,还有一种突发情况——如果村里有人去世,爸爸就会留在村里帮助丧家主持丧事。乡下建房婚丧礼仪颇多,丧礼尤其繁复。爸爸对这些礼仪了若指掌,仪程安排,物资规划,人员调度,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记忆中,每次丧家办完丧事都会拿一些剩余的酒席或者香烟来感谢爸爸,都被爸爸退了回去。
在难得的休息的日子里,爸爸会在葡萄树下摆一张桌子,叫上几个空闲的邻居一起打字牌或者扑克。牌桌上的爸爸像个好胜的孩子,牌好的时候得意,出牌的时候手把桌子敲得咚咚响,牌差的时候暴躁,若是对家出的牌不合他心意,他会大声抱怨,然后,三四个人在一起争的争,吵的吵,一个个面红脖子粗。不过,下了牌桌,爸爸又变成一个讲道理、懂礼仪的人。
我上初三时,村里决定将马路边的晒谷场划作宅基地,有意向的村民交两千块钱就可以分得一壕门面盖房子。爸爸便买了一个名额,为家里建了第二座房子。为了省钱,地板抹平、粉刷墙面都是爸爸一个人利用休息时间做好的。新房弄好了,我们便从半山腰的房子搬到新房里住。不知道哪一天,妈妈突然发现,半山腰老房子那个葡萄架倒了。但是,因为不在老房子住,爸爸便也没有给葡萄再弄一个架子。葡萄藤便沿着那竹子越爬越高,越发越宽了。
大四上学期,爸爸因病去世。临终前,他执意要回到老房子里去。爸爸说,新房子要留给弟弟结婚用,他不愿在那里终老,让房子沾染晦气。他还特意交待妈妈把他葬在附近的山坡上,这样,我们姐弟清明或者平时回家去看他就不用走太远的路。
上山的前一个晚上,按照丧仪,邻居们帮忙把棺木移到下面的马路边。当他们抬着爸爸下坡经过那一片葡萄藤时,一阵风过,那葡萄藤随着竹子摇曳着,沙沙沙,沙沙沙,应是跟爸爸作最后的告别吧。
今年清明,给爸爸扫完墓,我特意回到老房子看了看,那葡萄藤已经将前坪的坡占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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