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退

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想念阿花的刘佳圆》公众号，ID:刘佳圆，文责自负。

一、

现在是6点25分，距离下班时间已经过了25分钟，但是没有人动。所有人都自动把下班时间往后拨了1个小时。 进公司之前人力说是单双休，但现在已经连续三周没有休息过了。一到周末就有各种由头的会议。这是行政部门善解人意的安排，因为老板不希望会议挤占工作的时间。 但是说到工作，真没有那么多。公司是做电影解说的，但现在做电影解说涉及知识侵权，公司几个大号都已经停更整顿，开会唯一能做的大概只有缓解领导们的焦虑。

此时此刻，小年正盯着电脑屏幕放空，幽蓝的光照不亮他麻木迟钝的神情，办公室其他人的脸也复制粘贴般，整个办公室死气沉沉，笼着这个城市灰败的底色。这是个常年灰败的北方城市，干燥到连做幅度剧烈的表情，都能扑簌簌掉渣。

经理办公室裂了一条缝，所有人像嗅到鲜血的僵尸，瞬间有了精气神，吹气似的挺直了疲软的身子，一键把正在操作的界面换到Word文档上，噼里啪啦打出一大段没有意义的乱码，再皱起眉删掉。

经理并不像往常一样，挨个站在背后，巡视他们的电脑。而是径直来到小年背后。 这时，小年头顶那盏忽明忽灭了一个星期的灯，再也嗡嗡不动了，像病房床头的仪器灯一样咽了气。 经理的声音在小年的头顶短促地响起，明知道经理就在身后，小年还是吓得一哆嗦。 经理的话总是说得很快，没张嘴似的黏黏糊糊，生怕别人听清楚一样，要做事的人来猜。唯有事没做好，吵那人的时候，一字一顿，清清楚楚，拉好长的调子。 小年把那句短促的话反复回想了好几遍，才理清那黏成一团的几个字，是“跟我过来”。

“哦，好！”他边回答边弹起来，快步跟上经理。

二、

小年轻轻带上门，垂手站在门边。

“坐。”得到指令的小年才敢坐在经理的对面。

他看到经理的小拇指指甲留得很长，又厚又黄。小年下意识皱起眉，马上低头把表情藏起来，温顺地把目光放在经理衣裳的第二颗扣子上。这是他在礼仪课上学到的。

“小年，你在这里工作了三个月了吧。要是咱们公司要裁掉一个人，你觉得谁应该被裁掉？”

小年一惊，抬起的目光正碰上经理的。

经理眼镜片后面的目光黑黢黢，眼底的乌青像从眼神里氲出似的。 他马上又把目光放在经理的第二颗纽扣上，脑袋飞速运转：整天摸鱼把工作往外推的老周，喜欢做假账多报销的小李，每天卡点上班、工作时在七八个群到处聊天的阿丹……这么多浑水摸鱼的，哪个都该被裁掉，但领导究竟想裁掉哪个呢？

经理不等他回答便继续说道：“你觉得你有不可替代性吗？”

小年懵了，他甚至没敢懂题目背后的含义，机械地说道：“我的不可替代性在于……”他脑袋空空，什么都说不出来。

经理压下微微上扬的嘴角，继续问：“你做了几个视频？”

“从入职到现在，我平均一天做两个，到现在一共是……”

“我说的是，从，你手里的号，被封了之后，你做了几个视频。”虽然经理并没有问清楚，但是他开始一字一顿了，小年知道这是经理在训话，马上觉得自己错了。

“我……”其实，自从小年负责的账号被封了之后，他就再没剪过视频。他问带他的师傅有没有工作安排，师傅说他不知道，让小年直接问经理。 小年哪里敢去问，平时都不敢正眼看经理。

只有在三个月前，经理面试他的那次，他满身掩不住的光芒，这优越的光芒是从校园里带出来：研究生学生会主席、专业第一、三年奖学金……他充满信心地直视经理，条理清晰地回答每个问题。那时候他觉得自己可以做任何事，短短三个月，他觉得自己任何事都做不了。

后来他没有问经理，手里也就没活，但是他依旧每天看片，写文案，学习剪辑技巧。时间管理是一个优等生的基本能力，但这里是职场，他的每分每秒都是被付费的，不被白嫖就该庆幸，他居然拿钱上自习。

“你一个视频都没做。其实，我给过你机会的。”好像谈判中最难的部分结束了，经理微微出了一口气，倚回沙发椅中，“你师傅之前跟你聊过的，但是你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所以，非常遗憾，你没有通过试用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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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血轰上了小年的脑子，身子麻了，黏腻的汗出了一身。他用力掐着大腿，努力让自己清醒。  他想起两个星期前，他的师傅，就是带实习生的老员工，突然把他喊到楼梯间。师傅递了根烟给他，小年摇摇头，说自己不抽烟。师傅便自顾自抽起来。

“小年，领导微信都加过没？”

“……加了一些。” “哼，加的还是跟你有工作交接的领导吧。就你这样的，平时也不联系，一加微信就直接让人家帮忙，人家帮你吗？”师傅吐了口烟，小年压住想咳嗽的冲动。

“知道领导都是哪里人吗？”

“不知道。”小年老实回答。

师傅从小年迷茫的神情里获得了一些满足感，嘴角露出隐晦的笑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不会连我是哪里人都不知道吧？”

小年摇头。

嗤笑声冲进小年耳朵，“不是，你这人……”师傅使劲抽了口烟，把挂在嘴边的话咽回去，话锋一转，“不知道我是哪里人没关系，领导们是哪里的都不知道吗？你跟领导坐一辆车上的时候，你们就尬着吗？知道是哪里的不就能聊聊吗？”

师傅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小年，“你呀，读这么多书，读傻了吧。我一直觉得你们这些从普通学校里考上名牌大学研究生的人呀，不是真的有本事。本科考得好才是本事，千军万马站在同一起跑线上，那杀过来的才是真厉害。”师傅嘴里的烟雾，这次吐到了小年的脸上。

小年站在师傅的鄙夷目光里，站在吐出的烟雾里，不断地坍塌，不断地缩小。他垂着脑袋，透过落地窗看见脚边川流不息的车辆，来来往往的，都知道怎么走，怎么就单他一个，连方向都找不到，怎么这么难呢？这比物理、英语、语文、高数加到一起都难。脚边的不停息的车辆模糊成一串串橙黄的流珠。这天，他解锁了26年以来人生的新体验——第一次想要为解脱，跳下去。 当然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但在这一天，他身体分明有什么东西从这里跳了出去，死掉了。也是从这天起，本来对成功学不屑一顾的他，开始读起了《人性的弱点》，学起了为人处世的礼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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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理看小年没反应，便觉得话没有讲透。继续说道：“你的问题很多，不仅是你没有跟我汇报过工作，你跟整个集体也格格不入。”

小年掐着自己的腿根，鼓着气昂起头，“我才来三个月，我相信未来会好好融入集体的。”

“你懂什么是融入集体吗？”经理交叉着双手，小拇指的长指甲又晃进了小年眼里。 小年咬着牙盯着经理。

“你是个不抽烟的人，但别人给你递烟，你笑着接过来的时候，你才是懂了。”

三、

小年骑着电动车在马路上疾驰，此刻他很庆幸在双十一优惠的时候，买了头盔，他丑陋的痛哭就可以不被别人听到。

回到简陋的宿舍，小年勉强地走到床边，像倒垃圾一样把自己卸在上面。他觉得身体烂成一摊，可惜脑袋却极其清醒。他屏住呼吸，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他一动不动，生怕这个世界注意到他这样一个没用的废物。

他想起贴满墙壁的奖状，被当成正确答案而传来传去的作业本，在全校师生面前的念高考誓词……他想通过这些事情找一些力量，但这些事都过去了，遥远得像在另个一世界里发生的一样。

不行，不能这样，他要再努力一把，说不定事情还会有转机呢？他撑起身体打开电脑，把自己在这段时间做的账号分析和视频文案传给经理。 发出的一瞬他就感到后悔，应该先编辑文字，再发送文档的！这样就可以有足够时间想好要说的话。

他正后悔时，经理的微信便来了：收到，希望离开之后你会有更好的发展。江湖之大，以后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说。

他顿时散了魂一样，浑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抽走。他知道，经理压根没打开文件看，辞退这事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了。

巨大的挫折总是能让人快速地成长起来，这时候的小年变得异常通透和老辣，沮丧到顶了烧成了愤怒。

什么东西！ 他觉得在经理面前那个卑躬屈膝的自己简直傻透了，拿着《人性的弱点》做笔记的自己蠢死了！

那经理算个什么东西，硕大的脑袋缀在瘦小的身上，整天阴沉沉说话不张嘴那样，呜呜囔囔的，活像个嘴巴只画了条线的卡通人物！

什么不可替代性！ 呸！地球缺了谁能不转！装模作样的经理就是最该被替代的，不对，这公司就不该存在这种又不干活又让人没法好好干活的职位！

什么融入集体！ 不抽烟还要笑着接烟，呸！抽烟有害身体健康不知道吗！怕是看不懂烟盒上的提醒吧！为了挣点连外卖自由都没法满足的小钱，这乌七八糟粪坑一样的集体，还要他融入，还要他义愤填坑！ 还要知道领导是哪儿的！呸！要不要再了解一下领导家的门牌号，好在被压榨受气的时候能准确无误地把臭鸡蛋烂菜叶丢到他们家门上！

什么东西！都是什么歪七八糟的“理”！

愤怒烧干了他脑袋里的水，一股坚定的力量充盈了他，他目光炯炯地盯着电脑，面容冷静得像结了一层冰，在搜索框里敲入：劳动法。

四、

小年睁开眼，好久没有睡到自然醒了。阳光洒在身上，与昨日并无差别。 妈妈的电话突然来了，“年年，我看你今天的微信步数咋都没动呢，今天也不是周末呀，你不会是生病了吧？”

小年喉咙干涩，“妈，我被辞退了。“几个字像石块一样剌过嗓子。

妈妈担忧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欢快：“我早就说过了，私企不好干。以前跟你说了多少遍，让你考个公务员考个老师你不愿意，说什么趁年轻闯闯。傻孩子呀，干什么工作能有公家饭香呀！别人都看得起，工作又清闲。妈妈知道，你喜欢电影，但是咱不能指望兴趣爱好养活自己呀！你喜欢电影，可以等你考上公务员，工作闲的时候想看多少看多少，想看什么看什么，多好呀。非不听，非要闯，我跟你爸都反对，现在闯了……好了，我不说这个，这次你知道了吧！还是得考公！”

妈妈又把这话炒菜似的来回说了几遍，说到自己都觉得熟透了，才问道：“你咋不说话呢，年年？”

要是之前，小年早就打断母亲了，但这一次，他不仅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还觉得那话简直是从自己心里说出来似的。

“妈，我觉得你说得太对了。但我得处理完这边的事，再回家考公。”

五、

小年这个视频剪辑的缺很快被填上了，是一个设计专业会点剪辑的小姑娘。

带她的师傅说：“小姑娘可要努力表现呀，上次来的实习生还是什么名牌大学的研究生，工作能力真是小学生水平，试用期就给辞退了。咱们这里，都是靠实力说话的。”师傅的嘴角露出了隐晦的笑容，“我觉得，你肯定行的。”

小姑娘点了点头，手机亮了，是经理的微信：“你下班回家记得买菜，跟你姐说我不回家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