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无灯,一江秋月粼粼。
岸边垂柳影影绰绰,借着冷月洒了一地的清晖。
我背靠着柳树,漫不经心的蹂躏着手里刚刚的扯下的柳枝。
身侧人已经垂垂老矣,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再没有当年的风采,无力的靠在我的肩头。
“鸣鸾,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像当年一样年轻好看。”他叹息一声,苍老的脸上有几分怅然。“可惜了,不能陪你白首。”
明明见惯了生老病死,美人迟暮是难免之事。可不知为何,嘴唇开合几番,我却没能说出什么,心口像是堵了一团燃着后被雨淋湿的柴,闷闷的散着几缕焦色的烟,余热难退,又不知何处发泄。
我是一只九尾白狐,妖类天生寿命悠长,我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活了多久,想来已经几千年了。
狐族虽有自己的领地,但是成年后,大多都会选择出去游历。我们一族和旁的妖类不同,大多妖都嫌弃人类孱弱无能,讨厌红尘纷扰。可我们一族却都喜爱在俗世中游荡,十丈软红尘,众生皆苦,似乎人类总有许多特别的细腻的情绪,他们明明只有几十年岁月,每一天都忙忙碌碌,却还有闲暇伤春悲秋。
和族人喜欢做一个片叶不沾身的过客一样,很多时候,我都是一个看客。春花秋月日升日落,我见证过很多场悲欢离合,幸福的不幸的,知足的不甘的,都如同那流转不息江水,一去不回头,不知奔赴何方。
直到有一日,也是在这江边。那日阳光格外的好,像是在江面洒了金粉,岸边仍旧是这些无知无觉的垂柳,那天却也好像美了许多。
我站在树下,一眼就看见了他。
他那时候可真是好看,他们人类有个词叫做浊世翩翩佳公子,我觉得也许就是他那个样子吧。我喜欢上了他一双潋滟桃花眼,和他看我时候,满眼的温柔。我觉得那应该就叫喜欢吧,因为我再没有过那种感觉。就好像第一次从山上下来时,看见山脚下的花,开的像彩色烟霞,我心里涌起来的雀跃。
我第一次萌生了想亲自去试试人类的生活,反正妖生漫长,就算是陪着他走完一生,于我来说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他是个很温柔也很有趣的人,知道我是只狐狸以后也不曾转变什么态度。
他将我带回自己家里,按着人间的规矩算,他那时应该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
每日除了读书,就是陪我说笑。他读书时候,我便搬个凳子坐他旁边,也不说话,安安静静的听他读那些已经化为尘土的人类写下来的曾经过往。
他有时也会教我看认些人类的字,或者讲几个故事给我听。
人类的故事总是充满了感情,就算是诗词里面也总有各种各样我不能理解的情绪。这和妖不一样,可越不一样我就越发想去了解。
但我还没有问出来,就听说他的家人都犯了罪,连同他一起都要被人杀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既定的命运,妖族是不可以插手的,可我想他还没有为我解释这些疑惑,我不能让他走。
我偷偷救了他,因为救他我被天道惩罚,损了两百年的道行,好多族人都笑我是不是动了凡心。
我知道我不是,我问过族中曾嫁给凡人的姑姑,她说妖动了凡心就会明白情爱的苦与忧了。可我一点也不明白。
他自此以后就一直陪在我身边,偶尔会去家人墓前坐一阵子,我有时候会问他,你们人类说的爱情是什么呢?
他却始终没有好好告诉我,每当我问起来,他只是看着我微笑,我若是急了,他就摸摸我的头发。
他说“情爱本是一件苦事,但是苦中作乐其实也很好。”
我知道他会慢慢老去,直到死亡将他带走,我可以救他,却不能阻碍时间的流逝。
他老的这样的快,可我始终没有在意过,世人都喜欢好颜色,妖却不是,繁花似锦也好,残枝败柳也罢,不过都是皮囊。直到现在,他马上就要死了,我才后知后觉。我清晰的知道,他已经油尽灯枯,再也不能回答我一切奇奇怪怪的问题了。
在我几千年的生命中,这样事情实在见的太多,人类的生老病死,实在算不上稀奇。
临近生命最后一刻,他却在为了不能和我一起白头而惋惜。我实在不懂。
“因为我不是人类啊。”我略带悲悯的看着他。
他却轻轻笑起来,恍惚间仿佛还是旧时模样
“是啊,我知道。”他的声音越发清浅,气息也越发微弱。“不知道来生你还会不会来找我了,也许不会吧。毕竟等我转世了以后,你说不定,说,不定,去了哪里。”
身侧人已经没了生息,我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有生以来见很多人,可唯独看不透他。比之妖神,他弱小又短命,大半时间又都陪在我身边,他活着走这样一遭,到底在追寻什么呢?
我跟在他身边一直想知道人类间的感情是什么样子的,可是直到他走了,我也没有看清楚。喜欢是什么呢?思念是什么呢?舍不得又是什么呢?
坐在树下思索很久,久到身侧人已经有些冷硬。方才起身,抱起他,听说人类讲究入土为安,既然认识他这么久,就算是帮他最后一桩事吧。
刚刚走了几步,忽然停下,勾唇。
“会去找你的。”
一缕残魂自身畔飘走。
江上秋月如故,只是故人早已不在。
我想我还是会去找他的,因为我实在不懂得心口麻麻钝钝的滋味叫什么。
他和姑姑都说,明白情爱才知情本身是苦的,我不明白,可我觉得后来的我,过得很苦。
我一直以为是我陪他走了一生,可是细细算起来,也许是,他用一生陪我走一程呢。
妖族密史:人,弱者矣。久近妖者,不得转世,魂魄一息三刻即散于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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