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清欢 著
这是最坏的时代,也是最好的时代。因为这是一个变革的时代。作为城市的记录者,是否能够跟上这个时代变迁的步伐?在媒体的转型期,有这样一群人,抛洒自己的青春与热血,每个人都在重新定位、加紧蜕变,寻找崭新的自我、寻找命运的契机……若干年后,回望那片职场的江湖,愿每个江湖中人都练就了武艺、修行有成。
——题记
“小艾,明天放下手头的工作,派你一个重要的采访任务,当天采访当天完稿。”报社的下午一点,正是整个编辑部刚刚睡醒的状态。
热线部、社会部、经济部都挤在一层楼,全是格子间,一人一格。四五十个记者编辑混居,这个点,记者们都在外采访或者吃了午饭上来眯一会儿下午再战争,而上夜班的编辑,勤快点的才刚刚上班。
整层楼安静得甚至可以听到键盘敲击的声音。所以,这个时候,商丽华商总的脚步声,格外清脆,分外响亮。
商丽华是报社惟一的女编委,永远以职业装示人,到底是经济部出身,又在集团妈报那里成长起来的,就是不一样。
出于战略的需要,2000年后的报业集团生了几个子报,商丽华和两三个妈报的精英到了子报自然就是中高层。子报和妈报的叫法是民间叫法,子报的人员多是应聘而来,没有正式编制,更没有分房的说法。妈报的,是有事业单位编制的。
“好的,商总。您告诉我时间、地点、人物、联系方式。”艾晴蓝想,能够让商总亲自过来安排督办的工作,一定是重要人物。
这些年,报社重要的人物采访都是由她去担当。她是报社写人物的头牌。她一边说一边找出采访本和笔准备记录。
“明天去采访文若梅,肿瘤医院。”商总并没有就这项工作作过多的解释和说明。但是艾晴蓝的心里却很快堆积了巨大的压力。
文若梅是同一部门的记者,37岁的她曾经是她主笔岗位最有力的竞争者,如今却在与癌症顽强搏斗。
她比她大了10岁多,其实她们真是有缘的,最早认识若梅姐是在17岁那年的晚报副刊,当时她们都是副刊最积极的作者,每期的头条,不是她若梅的,就是晴蓝的。
她一直欣赏若梅的文字,所以两年前,新同事文若梅进来报社,一个偶然的机会一起吃饭,她发现面前的文若梅竟是当年偶像时,真是兴奋不已。
做文友和做同事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文若梅本来已经在副刊部,她不甘于做编辑,且还是做小说连载的编辑。她拿着她之前发表的作品去找做人物采访主管的莫双颖,两个人在报社对面的咖啡厅吃了一顿煲仔饭,莫双颖就答应文若梅若有时间,可以尝试写人物采访。
这里面有个缘故,一是做市民报的都是刚刚毕业的小年轻,写人物报道要有阅历和深度。文若梅把自己的过去和现在都告诉了莫双颖,莫双颖欣赏她的勇气,佩服她的曾经,愿意给个舞台一展她的才华。二是莫双颖也觉得文若梅的加入,算是鲶鱼效应,这些年来,艾晴蓝发展得如鱼得水,已经完全在与她同批进来的小年轻中脱颖而出。这种状态,需要一种刺激,也需要一种制约。
就这样,命运安排了文若梅和艾晴蓝的相遇,也同期安排了她们的相争。
人设就是这样的,虽然晴蓝当时很不喜欢若梅的那种时时迸发的火药味。文若梅是一个很努力的记者,一个星期甚至会有一篇稿件交过来,这就意味着,整个栏目的四个记者中,一周会少个平均两三百分。一分相当一元人民币。
艾晴蓝也是入职记者才深刻体会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辛苦。
她大学一毕业就了这家市民报,应聘表有问,你期待的月薪是多少,她填了800元。因为听说刚进时底薪380元,她想加上其他的800差不多了。结果新人培训时,被不点名批评了:我们这里是能力有多大,舞台有多大。好好干,未来月薪5000到10000是常态。
五年了,艾晴蓝5000也拿过,10000也拿过,但都是像农民赚工分一样,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一个工分一个工分换回来的。
打工分的是值班老总,也基本上就是那些妈报里来的前辈们。
26岁,生活在体制外的体制内,不得不努力,但是当努力的人遇到拼命的人会如何呢?文若梅就是拼命的人。
她就是编一个小说连载而已,却每天早上九点多就到了办公室,一直到晚上最后一个离开。她的才华和拼命让她很快显山露水,几个月后,莫双颖把她调过来做人物采访。
版还是那么多版,人却多了一个。僧多粥少。报社由老总到部门领导到栏目领导在内容的优质上目标是一致的,2000年之后,各大纸媒对人物和情感的采访空前重视起来,一个版一个版地给版面,要求很就两字,好看。
这个风气的流行,缘于一个叫安顿的记者,她对人物隐私故事的采访,当时火遍全国。
复制很容易,直抵人的内心却不那么容易。这不仅仅是一份工作,赚工分换稿费的工作,更是相当于历史和城市的见证者。在这点上,文若梅和艾晴蓝是一致的。她们都是有一定职业追求的。
如果没有这么直接的竞争关系,她们也许能成为朋友。她们偶尔也会一起吃饭,文若梅就调侃:小屁孩,你又没有结婚,那么拼做什么,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报社是主笔制,由部门推荐,编委来评定。文若梅觉得自己完全够得上主笔,那口气,就差没有直接在艾晴蓝面前说,你让贤好了。
当然,她也不会真的把话说那么白,她说的是,每个月多500元,儿子培训班的钱就有了。她觉得艾晴蓝太幸福了,可以完全没后顾之忧地工作,不像她负担重。
艾晴蓝告诉自己,到了文若梅这个年龄,一定不要为了500元钱拼成这样,愿努力工作,早日实现财务自由。
就是在这种微妙的关系下,艾晴蓝要去采访住在肿瘤医院的文若梅。
艾晴蓝有一些心疼文若梅,她太拼了,一年以来,她总是听到她在办公室里一边咳嗽一边敲字,中间还要关心朋友帮她买卖股票,还想着把自己的作品结集出书,还在参加一个电视台的选秀节目。文若梅的小宇宙要全面爆发了,同时她的人也在这次大爆发中,元气大损。
开始的时候,文若梅以为是小毛病。以为只要打针吃药坚持上班,就会没事。文若梅好不容易才走上人生的上坡。上坡当然是有难度,费力一些,这些文若梅都不怕。她不是一个怕苦的女人,她是一个正在苦尽甘来的女人。
艾晴蓝的眼睛有一些湿润的模糊。每次采访前她都会做好充分的功课。而这一次,无疑将是她五年来最艰难的一次采访。
艾晴蓝没有化妆,拎了点苹果,带了五百元钱的红包,去采访文若梅。她知道,以自己的水平,成文后,一换文字可以换来500人民币,她愿把这钱提前捐给若梅老师。
老师,报社电视台这种文人扎堆的地方,对老总以下都是互称老师,以表谦逊。实习生来实习时,见人都叫老师,显得特别清纯,人人受用。就用了老师这一称呼。又文明又优雅。
这一声若梅老师她是发自内心地叫的,她的位置,空着。长久没有人坐,已经蒙了灰,样刊也都堆了好厚了。她在桌上放的花,早就干了。
艾晴蓝见到文若梅时,文若梅正在走道的病床上和人有说有笑,简直不像是个病人。
这不是她们在病后第一次见面,之前晴蓝随大流来看过两次,这一次身份不同。见到晴蓝只身过来,文若梅有片刻的吃惊。
“若梅老师好,最近身体还好吧……”“要是还好,你就不会在这里来看我了。”文若梅那张嘴,还是那么泼辣。
不同以往的别扭,晴蓝心里是有一些高兴的 。为战友恢复了生命的活力而高兴。
她还是太年轻了,不知道下面的话应该怎么说, 只有冲着文若梅尴尬地笑。
"刚刚一个文友过来送了灵芝给我。以前我们都是小镇上的女孩都参加过文学培训班,那个时候我们都想当作家,现在她已经开始写剧本赚钱了,我的书也快出来了。都实现了心中的梦想,就是我要死了……”
文若梅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好像她只是要去远行一样。
艾晴蓝想,她这心理素质接受采访是没问题的。“报社领导,我们大家都很关心你,广大读者也很想念你,受报社委托,接下来我要给若梅老师做个采访 。”
文若梅的眼睛一亮:采访我?我其实最不希望被采访 ,我想像你一样去采访别人。健康平安,风平浪静地活着。
这话说得很心酸。艾晴蓝第一次觉得自己也许不太适合做记者。笨嘴笨舌的。而且,她竟然享受这种笨。如果这样的下风能够让文若梅好受一些的话。还有,如果文若梅能够重回报社,她愿意,不做这个主笔了。
若干年后,艾晴蓝才知道自己当时的想法不像一个职业的记者。记者就是客观公正地报道,不要带太多的个人情绪进来。如果身在古代,艾晴蓝大概会选择做一个女侠。
姜还是老的辣,文若梅知道艾晴蓝不知道说什么,她自己开说了——
“晴蓝,我告诉你,千万不能对自己太狠,女人首先要爱自己。你看我吧,以前总想着省省省,努力赚钱,存钱给儿子做以后留学的学费,但是你看,我现在吃一颗药,就相当于我们一个月的基本工资,600多块啊。我现在每天就换算,这个药,这一针,够我写多少稿子换多少稿分,写几篇外稿的。”
文若梅毫不闭讳自己写外稿的事实。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何况她连命都搭上了。
艾晴蓝悄悄开了录音笔。这是珍贵的资料。本来她不是一个爱用录音笔的人。但是她想着文若梅的病,她的一切都是珍贵的。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没有什么比自己的身体更重要。没有人能够替你生病,替你去死。你热爱的工作不会,你热爱的男人和孩子不会。最伤心的,是父母。好好爱自己,健康是1,没有健康别的也就都没有了……”
“你有什么想对读者们说的吗?”
“这稿子是不是我死了以后发?写好之后能不能给我看一下?我先看一下再发吧。我不能参加自己的葬礼,看看这稿子,也算是盖棺定论。”文若梅岔开话题,忽然来了这么一句。她的眼眶红了。她最在意的就是读者了。她就像读者的知心大姐。
在文若梅病后,有些读者打电话在报社来找过她,知道她病了,一定要到医院来看她。一个记者做到这个份上,也算是到家了。文若梅指着床头放在地上的鲜花说:这就是一个读者刚刚送来的,之前一次采访后就成了朋友。感恩读者丰富了我的人生。他们是我人生的花。但是我真的不想对他们说什么,要对他们说的,都在我的文字里了。对了,我的那本书马上也要出版了,到时候号称大家去买我的书哈。希望那个时候我不是在殡仪馆里或者墓地里。
文若梅是故意的,她故意,她尽量地用一种玩笑的话表达内心所想。她说现在还没有感觉到疼,可能因为有药保着,但已经开始掉头发了。她像孩子般俏皮地抓自己的头发,一撮头发握在手心,她给艾晴蓝看。
艾晴蓝拿出相机,拍下了头发、床前的花、朋友送的灵芝,还有努力微笑的文若梅。她上前去,拥抱了文若梅,她感觉到,文若梅身体的抽动。她,在无声地哭。
那天,后来,她们聊了很多,关于怎么走上记者这条路的,关于婚姻家庭和孩子,关于与癌症的抗争。
艾晴蓝问:你现在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文若梅说:我比较贪心,可不可以说两个?一个是对自己的,就是早日回到报社上班,另一个是对孩子的,我想再活五十年,看着我的儿子考高中,考大学,谈恋爱,参加工作、结婚、生孩子……我自己是做人物采访的记者,阅尽人间无数,但是我还没有来得及教会我的儿子一些做人的道理。
文若梅的儿子,正面临中考。她说她多活一天,孩子就多一天有妈妈。所以中药再苦她拿个碗,受不了吐到碗里,再把碗里的喝下去。她要活下去。
艾晴蓝临走的时候把500元红包交给文若梅,她这才觉得少了,一颗药都不够的。生活的窘迫,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无冕之王的记者也不能幸免。
回到报社,艾晴蓝朝文若梅的空位子深深看了一眼,然后坐在自己的格子间里,开始敲键盘。她可以当日采访当日成文次日见报,还是整版整版的。这是一个优秀记者的基本功。
可是在这个当下,当她开始写关于文若梅的文字时,内心是沉重的。她肯向自己敞开心扉,畅所欲言,那是因为,她大概是把这篇文字当作了她的盖棺定论,相当于追悼词。
艾晴蓝一边敲字一边掉眼泪。正在这时,和她一起进报社的章凯走过来:“你在写啥?”“写文老师的采访稿。可能明天就会登出来。”“你真是天真得可以。谁让你写的?”“商总啊,怎么了?”艾晴蓝还是一心一意地写文,没有抬头看他。章凯做记者已经做得有一些痞了,也喜欢和她开一些玩笑。
“我告诉你,你这篇稿子,肯定发不了。就是写了也发不了。”章凯百分百肯定地说。
“为什么呀?”艾晴蓝这才停止打字的手,抬起头,一脸将信将疑。
“我问你,你去医院的时候,文老师可是一个人在那里。”章凯秒变神探的感觉。
“是啊。”"那你有没有想一想,她先生哪里去了?"
"采访的时候我问过了,上班啊,她先生压力很大。已经花了几十万了。就是和死神下的赌注。“
”那个时候,她先生可能正在报社。我问你,你是不是下午去采访的?“"是的呀。“
”那就对了,你不信就等着吧,不管你这篇稿子写得多么惊天地泣鬼神,你这稿子,发不了。“章凯再次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在商总和章凯之间,艾晴蓝当然是相信商总,商总是在报社呼风唤雨的人物之一,又因为性别原因,其他老总都让着她。
想着文若梅期待的眼睛,艾晴蓝继续埋头写稿。
这时,分机响了,”晴蓝,今天辛苦了,若梅还好吧……还好就好,稿子你先写,我们备着先。写完给我看一看,谁要你都别给,包括文若梅。”
电话是商总打来的。那话的意思,其实就是婉转地说了,稿子不会发了。
艾晴蓝忽然觉得自己遇到了史上最艰难的一次采访。采访对象特殊而尴尬,采访的过程回想起来,倒真的让她学到很多。可是,采访成稿在采访结束后却蓦地变得可有可无了——
这当中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
30天写部属于自己的中篇小说挑战营 18 薄荷清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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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评论
透过你的文章,可以看到报社运作的一些基本情况,有一种窥探一个神秘领域的新奇感。文章没问题,加油写就可以了~ 期待下文
P.S.: 安顿最初的两本情感系列书我都买过,以八卦的心思看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