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我已经被囚禁十四天了,他们对我动辄毒打,还说过几日要剁掉我的双手,若果真如此,我便不能再给你写信了。我落得如此结局,恐是佛祖惩罚我出生佛门却动了凡心的缘故。但和你在一起的三年,是我一生中最愉快的时光,我常想,若自己是个女儿身该多好,那样便可常伴你左右了。这几日来,我已滴米未进,身体恐是撑不住了,也不知有生之年还能不能见到你。若有来生,我只愿托生在普通人家,相夫教子过一生,也不知到了来生,你能否找到我。——妙能绝笔。”
这封血书是妙能死后,在他的衣服里发现的。原来在我去建康赴任半个月后,家人便偷偷地将妙能送给山阴的商贾之家,妙能因不愿受辱,竟被活活折磨致死。
见到他的尸首时,那一双巧手已被生生剁掉,头顶被插入了一枚长而粗的钢钉。据说这枚钢钉是用西域巫术炼制,可使人灵魂永无轮回。
看完妙能的绝笔信后,我不禁哭晕过去,醒来后看到两眼泪光的老太太坐在我的床榻边,她见我醒来,关切地问道:“珣儿,你终于醒了,你可把为娘吓坏了。”
“为何我还活着?我要去找妙能啊,他一个人在地下多冷啊。” 想到妙能惨死,我又哭了起来。
“是我把他送走的,你要怪就怪我,不要再自责了。你已多日未进食,来,喝口水吧。”老太太拄着拐杖,吩咐一旁的奴婢扶我起来。
“你为何要这样啊。”我含着眼泪道:“你是要让孩儿做个背信弃义之人苟活于人世吗?妙能对我而言是生命恒久的记忆,是来生来世里永久的誓言,只有他好好活着,我才对得起曾经的故人,我才能解开这数千年的心结。我对不起妙能,是我辜负了他,因为我的懦弱与无能,因为我的贪婪与恐惧,是我害死了妙能,我有罪啊。娘,我怎么办啊,我该怎么办啊···”悲痛欲绝的我,精神已然奔溃。
老太太握住我的手,含着眼泪道:“珣儿,我也是没有办法,我只有你一个孩儿,如今谢安一族在朝中势力雄厚,我们琅琊王氏全倚仗他们谢家扶持才有了今天。外界传得沸沸扬扬,说妙能是你豢养的娈童,有人欲将此事上奏于皇上,以此来阻碍你的仕途。是谢安把这些奏章拦下,才避免了一场灾祸。”
“豢养娈童之说纯属无稽之谈,这您也是知道的,究竟是谁在外散播谣言?”
老太太已是老泪纵横,叹道:“是婉滢,她也是心里太苦了,有情皆是孽啊。”
原来是婉滢,是她暗中放出风声,说妙能是府上娈童,又通过她的叔叔谢安让我前往建康,好趁我不在家时将妙能作为娈童赠予他人。果然啊,一份过于执着的感情是会杀人的。
对于妙能之死,我恨自己,也恨婉滢。我主动写下休书,不惜与谢氏家族关系彻底割裂也要离了这个婚,谢安一气之下,上奏皇上罢免了我的官职。家中老太太本就年老多病,经此一事,长别于人世。
老太太原是广陵郡主,出身高贵,葬礼办得颇为隆重。管家在葬礼过后告老还乡,家中奴仆也几尽遣散,园中一时清净起来。
每每独自一人枯坐之时,我便觉得自己是个杀人犯,是我杀死了妙能的信任与期待,杀死了过往的种种美好。
我请来道家方士寻找妙能的魂魄所在,希望能在梦中遇见妙能。但也只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妙能啊,你是在怨我吗,怨我贪图功名,背信弃义,才致你惨遭横祸, 所以你不愿见我。我至今不敢想象你死前经历过什么,我有罪啊,有罪啊···
一日夜里,我走入妙能曾经住过的烟雨楼中。自妙能走后,我一直不敢再走进烟雨楼, 今日一来,见屋里书柜、器具之类皆是从前模样,桌上仍摆放着从前的字画,旁边放一绣带,里面装着妙能的尺八。见此场景,我禁不住又哭了一场。对着满园的月色,我拿起妙能的尺八,缓缓地吹奏起《梁祝》,音乐响起,昔日种种又一一浮现于脑海,曲声更显凄凉。
自老太太过世后,园中已久未曾打理,一派萧条颓败之景,湖面掠过几只水鸟,一个黑影匆匆闪过。
是你吗,妙能,是你回来了吗?我放下尺八,追了出去,走近一看,原来是蒙面僧人。我见到他颇有种他乡遇故知之感,忙将其请入烟雨楼内喝茶。
“大师啊,这三年仿若做了场大梦,实是一言难尽啊。”
“这世间之事本就如白云苍狗,变化无常。”幻音法师喝了口茶,说道。
“妙能因我而死, 我心下实在是难辞其咎。本以为到了这个时空能解开过往的心结,如今心结更重。如今只求妙能可以往生,我心方得安慰。不知大师可有方法否? ”
幻音法师道:“这钻入妙能头顶的钢钉就是传说中的锁魂钉,其上刻有咒语,由西域巫术炼制,能锁住人精魂,封闭于无间世界里,永世不得轮回。而被锁住的魂魄将无数次在无间世界里经历死前的痛苦。不过,要使其往生轮回,也不是没有方法。”
我忙为法师续上茶,道:“什么方法,大师快快请讲。”
“若要破除锁魂钉的魔咒,需要发大乘心行大善事。不知你可否愿意?”
“何为发大乘心行大善事 ,求大师指点。”
“首先,你需倾尽家财,将整座琅琊王府建为寺院。”
“这个不难。”
“然后,你还需剃发出家,严持净戒,静心参究佛法,如此方是发大乘心行大善事。不知,你可否愿意?”
我起身朝蒙面僧人拜了拜,道:“一切按大师所言行事。”
翌日,我便开始着手此事,将琅琊王府改建为景德寺,邀幻音法师做寺院住持,自己亦剃度出家,并带动地方百姓崇信三宝。
我从梦中醒来之时,天已大亮。
一场梦的工夫已经历了一个世代。原来我笔下的仕女最初是僧人妙能,也不知他往生后又去了哪个时空。我将梦中妙能的模样绘于纸上,画上的他正坐在烟雨楼的窗前吹着尺八,窗外秋雨绵绵。
“如梦,如梦!” 楼下按门铃的是高中同学袁珊,她毕业后在设计公司做建筑工程,平日里也会上这里来弹弹古琴,她这次过来是准备介绍我去她的单位上班,那儿正缺景观设计师。
“你平日里反正没事,不如去我们那儿上班,一来和你专业对口,你在县城也可以做做设计,不把手艺丢了;二来交些新的朋友,多接触一些人与事,对身心都有好处。”袁珊是个极热心的人,很快在她们公司为我安排了一个位置。平日里去公司上班,周末我仍在琴社教学生古琴。
自从开始做设计,时间便过得飞快,转眼又是一年的中秋节,我向公司请了几天年假,带着游梦仙枕,前往苏州。
史料记载:
环秀山庄所在地,最初为东晋时为黄门侍郎兼中书令王珣及其弟王珉的住宅,后舍为景德寺。
王珣兄弟皆谢氏婿,以猜嫌致隙。太傅谢安与王珣绝婚,由是二族遂成仇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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