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新衣

作者: 猫besos | 来源:发表于2017-08-17 08:35 被阅读0次

夏天将至,刘小平的眉毛皱成了一个倒八字,这仿佛在她并不漂亮的脸蛋上,又涂添了一个道伤痕。

班上女孩子倒是表现出很期待的样子,聚在一起津津乐道的讨论着这个季节最流行的单品。乍暖还寒时节,她们就开始就迫不及待的穿上薄薄的连衣裙,在风中冻得瑟瑟发抖。

“要风度不要温度,活该!”刘小平的同桌丁佩愤愤然说着,带着她脸上的肉抖了一抖。

刘小平看了一眼丁佩。她想,如果她可以,她很乐意成为别人嘲笑的对象。她认为丁佩也是这么想的,至少在她瘦成一道闪电的时候。

她不敢嘲笑任何人。包括体重一百四十斤的丁佩。

因为丁佩有瘦下去的可能,还有穿上美丽的连衣裙的机会。可她不行,从胸口到臂膀,到肚子,到大腿,随处可见的触目惊心的疤痕,那些像蜡烛燃尽后留下的一块一块的红疙瘩,像一条毒蛇咬进她的体内。

每个知道她秘密的人都会露出一种怜悯的目光,直到她完完整整的叙述完疤痕的前因后果,具体来历,然后发出唏嘘感慨的声音。

她不想成为鲁迅笔下的祥林嫂,随意揭露自己的伤疤充当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料。所以她总是沉默,用沉默来抵御一切看起可能的外来侵略。

因为她心里清楚,怜悯不过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嘲笑罢了。

如果那年,爸妈没有离婚,如果那天,爸爸没有去同事家醉酒,如果那一刻,她去喊了隔壁麻将桌上的奶奶,那么她也不会因为口渴独自去抓一个开水瓶,不会站在小板凳上等着沸腾的水从瓶口猛得倾泻出来,一滴不剩的浇在她的身上。

她只记得那个瞬间,她幼小的身体如同在大火中焚烧着,疼痛难忍。身上的衣服粘在血肉模糊的身体上脱不下来,奶奶用剪刀一块一块的剪下来。

那个时候,她终于见了几个月未曾露面的妈妈,她从出现的那刻开始,就大声责备着所有人。她大声骂着爸爸,在她说出“你这个废物”时,爸爸猛地冲过去扇了她一耳光,可能男人们“废物”这两个字眼格外敏感,废物的地位远超那些猪啊狗的。

她站在房间门口,看着他们龇牙咧嘴,剑拔弩张的样子,那一刻,她觉得大家都是如此的丑陋不堪。

命运就是一座座大山,翻了一座,还有一座,她被困在黑压压的一片里,走不出来。

她曾狠狠的羡慕着隔壁家的陈光头,他与她同龄,却被家人宠成一个小霸王,他的房间里摆满了各种玩具汽车,零食,小人书,还有一只毛绒绒的小金毛犬天天跟在他屁股后,被他呼来唤去。

她知道,有些东西,她长大了就能拥有了,比如一只会发光的电子表,一本小小的格林童话,一块可口的蛋糕。但有的东西,她一辈子都拥有不了,比如,完整的亲情。


夏天终于是来了,她每天穿着长袖长裤,虽然很薄,但也酷热难耐。她总是低着头带着匆忙的脚步,她不敢停下来细听背后那些细碎的声音。

这个世界并不偏爱她,她也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她成绩差,胆小,怯弱,自卑,甚至长得不美。这些都是青春期致命的弱点。

妈妈远走他乡,爸爸下岗,奶奶去世。她一次次感觉到生命给她开的巨大玩笑。

从八岁到十八岁。这十年,她的生命像落满了一层又一层的灰尘,积压太久,黯淡无光,已经看不清原来的面目了。

直到有一天,一个人毫无征兆的闯入了她单薄的生命里。

他叫赵魁。

她无法界定他是属于哪一类学生。说他是好学生?他却喜欢打架,喜欢在班上带头起哄,喜欢半夜从学校宿舍翻墙溜出去网吧。说他是坏学生?他成绩优异,每次考试全校前三甲必定有他。这样的他让老师们爱恨交加,欲罢不能。

他犹如一条特立独行的鱼在这个校园的海洋里逆流着。随心所欲,不受拘束,不被任何东西所捆绑。他浑身充满着激情与活力,危险与不可理喻。

她像曾经羡慕隔壁陈光头那样羡慕着他。她终于过了不被玩具和小金毛迷恋的年纪,现在的她更渴望自己的精神世界的充盈。她更羡慕,甚至嫉妒眼前这个桀骜不驯的男生。

她以为,他们之间的距离永远是两条僵直的平行线,或相向,或反向,总不相交。

直到一天放学,他堵住了在门口的刘小平。

刘小平错愕的看着他,恍若大祸临头。他突然被她的表情逗乐了,从鼻腔里轻哼了一声,悠悠的开口了,“小平同志,请你帮个小忙呗!”

刘小平心跳到嗓子眼,眼前这个男生带着戏谑的笑容,分不清是敌是友。她没听清楚的回了句,“啊?”

“忘了自我介绍,我上周搬家的,就住你家楼上,昨天上学我还看见你了的,你爸爸他.....”他笑了下,没有继续往下说。

刘小平低下头,接过他手里的书包。后面传来男生的声音,“跟我妈说,我晚点回来”!

她把那只军绿色的斜挎包紧紧抱在怀里,生怕路边的灰尘或者什么污渍将它沾染。它有着柔软的质感,与厚重感。很多次,她有想打开一睹究竟的念头,但窥探别人的隐私毕竟是不道德的,她最终作罢。

就这样,他每天放学会准时出现在她的教室门口。理所当然的将书包扔给他,有一种亲密,也像是对她的一种馈赠。的确如此,他的举动成功引起一众哗然,大家开始认真审视这个曾经跌落进尘埃的女生。

原来,她也有一种独特的静谧的气质,有一张并不难看的脸蛋。那包裹得密不透风的身体,仿佛也蒙了一层神秘的气息。

她的心慢慢的结出一个花苞,只待开放。

赵魁的妈妈,是她见过的最爽朗,洒脱的女人。她热情开朗,幽默风趣,在她面前毫不避讳讲他小时候的糗事,两个人笑得前俯后仰,直到被推门回来的他看到,她第一次看见他的耳边出现了一抹粉红。

她喜欢他的妈妈,那么温暖,那么美好。她也期盼从她口中得知更多关于他的事情,仿佛是婆婆在跟媳妇抱怨着养儿不易。

她每天期待着放学,然后接过他手中的那抹绿色,直到送到他的家,被热情的妈妈迎进来。

然而,周末发生的那一幕,让她在他面前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自尊,一瞬间土崩瓦解。

自从奶奶去世后,爸爸开始不同程度的酗酒,酒后,一开始总是一个人静静的待着。后来他竟然将满腔怒火撒在她身上。

那天赵魁敲门而入,看见满地打碎的碗筷与狼藉,她的爸爸,那个沉闷的中年男人站在一旁骂骂咧咧,手中动作在持续。

他拉着她的手,跑了出去。一路上,风不断吹干她脸上涌出的泪。她从未在外人面前轻易留下一滴泪,而此刻,被牵起的手,她开始对生活万分委屈,她想把所有的秘密倾泻给面前这个人,想把所有憋回去的眼泪尽情的释放出来。

她的狼狈不堪,小心翼翼,不露声色,被他尽收眼底。


那一天,赵魁特意带她去坐了过山车,参观了海底世界,去了她从不敢涉足的网吧。

她充满了惊喜与兴奋,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她笑得像个孩子。

在赵魁不断的怂恿下,她终于拿着那件天鹅蓝的连衣裙走进了试衣间。她在试衣间里笨拙的穿着,穿上后发现大小刚好合身,那些伤疤被长长的裙摆所掩盖,只有手臂上点点猩红,有点像纹身或胎记,倒也不至于十分难堪。

她走出来的那一刻,看见少年明亮的眸子散发出柔软的光,那是这么多年她不曾感受到的温暖与美好,她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迅速转身跑回试衣间,脱下了那条人生中第一条裙子,对于她来说,这些奢侈的东西,试试就可以了,摸摸就够了。尽管赵魁如何劝说,她都坚决拒绝。

她不像赵魁,有一个温暖幸福的家庭。每年还可以拿到奖学金,听说他上周去市里参加的电竞游戏大赛,还拿了名次,对于学生的他来说,如同金子般熠熠生辉。

她拼命掩饰着自己的失落,与这种巨大差距形成的自卑感。她故作轻松的说,“其实呢,也不是非常适合我,腰部那里太紧了,手臂也遮不住。”其实,她只是被标价六百元给吓到,她从未穿过如此昂贵的衣服,尽管有六折优惠。

赵魁小心翼翼的照顾着她的自尊心,微笑着陪她逛了一家又一家。

这一天,她觉得自己的心情就像一根抛物线,先从底点飘到顶点,然后从顶点落入另一个底点。跌宕起伏,真像坐过山车的感觉。

而那个人儿在心里的形象越来越清晰,仿佛可触摸,可靠近,再靠近。

晚上,爸爸“咚咚”的敲着她的门,她打开,一个精美的盒子递过来,他咳了一声,“楼上那小子给你的,嗯...那个,今天的事情是爸爸不对,我跟你道歉。”

她站在门口,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直到那个盒子落在手中,她才惊醒过来,她的心突然变得柔软,她等这句话等了多少年了,原来爸爸也是爱她的。

她打开那个盒子,一件连衣裙赫然在眼前,跟之前在店里的一模一样。她紧紧抱在怀里,从胸腔里发出一阵一阵的呜咽。

很多次,你以为你放弃了这个世界,但这个世界并没有放弃你。那些苦恼是细碎的,微小的,一点点侵蚀她的内心。而此刻,她仿佛又有了坚硬的盔甲去抵挡这一切。

在这个盛夏,她的花儿彻底的开放了。

她终于换上了新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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