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辰》第三十六章 一片冰心
太阳再次升起时，天地间已经是银茫一片。
素雅的青色衣衫被撕扯成碎片，丢弃在寒风中。眼前干净平整的雪地，在人们的脚下划出一串杂乱的痕迹，直通到城中广场上搭建起的高台。
风停了，雪还在飘。
人们越聚越多，瞧着跪在高台上赤裸着上身，双手被锁链左右吊起的年轻人，三五一群的小声议论着。
“娘，是那天晚上的大哥哥！”一个小男孩指着台上的孟昭高喊道。他身后的妇人赶紧捂上他的嘴巴，转身要走，却被一声厉喝吓得站住了脚步，哆哆嗦嗦地转过身来。
万斌走入人群，来到小男孩身边，微笑着问道：“小弟弟，你认得他？”
台上的孟昭听得心砰砰直跳，他认出来，那正是多日前向他赠饮的小男孩。他既怕万斌毒辣，刁难无辜的孩子，又怕这孩子天性纯真，早晚透露出悦瑶的讯息。可他此刻除了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妇人慌张地答道：“不不不，大人，这孩子不懂事，他是认错了，我们怎么会认得这种人。”
万斌不耐烦道：“我问的是你吗？”
他先前亲和的面容霎时变得凶残冷酷，虽然看着男孩时又重新恢复了和善的笑容，但男孩还是抗拒地往妇人的怀里躲了躲。
“小孩子是不可以说谎的。告诉我，你认得台上那个人是吗？你在哪里看到他的，他身边是不是还有别人？”
“大哥哥是好人！”男孩想了想，鼓足勇气地回答。
万斌直起腰身，冷冷地看着男孩道：“小家伙，你的想法很危险啊，得有个人好好教你才行。”说着，向男孩伸出手去。
妇人将男孩紧紧搂在怀中，慌道：“大人放心，民妇一定教好他！一定教好他！”
说完妇人拉着男孩冲到孟昭面前，指着他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们这些不安分的贼人，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到处挑事端，更可恨的是还打着为我们好的旗号。我们不想再打打杀杀提心吊胆了，可你们总是阴魂不散，走到哪里，哪里就血流成河！你可知道，我们最怕的人其实就是你们墨家的人，最恨的也正是墨家的人！”
只要能解了些母子二人的困境，孟昭别说挨几声骂，就算受些皮肉之苦他也绝无二话。可他万万没有料到，这妇人对他深恶痛绝的神情，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在故意为之。这些话逻辑清晰，条理分明，怎么也不似一个农妇情急之下道得出来的，反倒更像是多年被压抑的积怨终于被打开了宣泄的闸门，一发便不可收拾。
孟昭怔怔地望着妇人，心中越想越寒，最终垂下无比复杂的目光。裹着冰晶的雪花落在他冻得发青的肩背上，一片叠着一片，恍惚间竟觉得带了一丝温热。
妇人还不解气，索性拾起一块石头砸向孟昭，恨道：“没有你们，这天下早就太平了！你可知道始皇下令剿杀你们的时候我们有多开心？我们恨不能亲手逮住一个，把你们抽筋拨皮，五马分尸！”
温热的血从孟昭的额头渗出，未及流淌就已在寒风中变得冰冷，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同寒冰融为了一体。
孟昭除了这片寒冰，哪里也不敢看。
围观的众人立时加入进来。一片咒骂声中，菜叶石块没头没脑地砸到孟昭的身上。他依旧望着面前坚实的寒冰，一动不动。这副冻得麻木的躯体，早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万斌呵呵笑着，向这对母子打发地挥了挥手。那妇人见了赶紧抱起男孩，连声道谢地跑开了。
“这么精彩的场面，干嘛低着头？”
一柄盘着金蛇的剑鞘从万斌手中伸过来，将孟昭的下巴轻轻抬起。霎时，众多暴怒的面孔便挤满了孟昭的视线。孟昭咬紧牙关，直面着众人或厌弃，或愤恨的目光，努力在一股无法自拔的窒息中挣扎。
忽然，孟昭的视野当中出现了一个苍老妇人的面容。老人微驼着脊背，深陷的眼眶里已湿润发红，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孟昭，目光中充满了疼惜和愧疚。
是孙婆婆！孟昭的精神一下子振奋起来，熄灭的希望被重新点燃。他望着着孙婆婆，努力地想通过眼神告诉她：这是陷阱，告诉悦瑶保护好自己，不要来，千万不要来！
孙婆婆愣了一下，看了一眼旁边的告示，忽然恍然大悟，转身拨开人群退了出去。她边走边回头向孟昭微微点头，拭干泪痕的面庞展露出决心，待冲出人群最后向孟昭回望时，面上已经挂满了掩饰不住的喜悦。
不，回来！您会错意了！
孟昭张口欲喊，可干涩的喉咙中竟出不来一丝声响。冻僵的身躯艰难地向前冲去，又被粗重的锁链拉了回来。
“你们马上就可以见面了。”
万斌冷冷地看着孟昭无谓地挣扎，嘲笑道：“还是省点力气运功御寒吧，天越来越冷了，一个不小心成了冻死鬼，可就见不到你的小公主了。”
孙婆婆的身影消隐在朦胧的雪雾中，锁链脆生生的响动也终于重新停了下来。孟昭的头昏昏沉沉，气息呼出所凝结的冰霜越来越少。
“放过她吧。”一丝沉吟从孟昭的唇间游出。
万斌得意道：“你在求我？”
孟昭扬起头来看着万斌，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清晰，一字一句道：“求你，放过她吧，我凭你处置。”
万斌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忍不住仰天大笑，好半天才止住，瞧着孟昭说道：“我没听错吧？你本就在我的股掌之中，我要你死，你活不到下一刻；我要你活，你想死也死不成。如今这幅德行，你拿什么和我谈条件？”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零零散散的笑声，站在原地冷眼瞧着，饶有兴致地等待下一个打发时间的乐子。
孟昭闭上眼睛仰面去接落下来的雪花，他确定，这雪的确是热的。
孟昭的面颊上微微泛起红润，心中暗叹，幻觉产生，也是大限将近了。
他就算此刻死了，悦瑶也还是会奋不顾身地赶来。既已如此，他真心想再看悦瑶一眼，哪怕只是心念所化的幻像也好。
想到这里，他的心不知为何竟跳得越来越快，周身也越来越暖，越来越紧。
温柔的发丝掠过面颊，熟悉的甜香飘过鼻端，孟昭猛然惊醒，睁开双眼，看到一个温柔的倩影正将他紧紧拥在怀里，用她纤弱颤抖的躯体温暖着他。
孟昭顿觉一股酸涩充斥喉间，胸中百感交集，几欲张口却又无话可说。他深深地埋下脸去，等待着命运的判决。
悦瑶紧紧拥着孟昭，恨不得将他整个人贴在心头暖热。
“我已来了，还不快放开他！”
万斌揉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悦瑶，慢条斯理道：“放他？哪有那么容易。”
悦瑶咬了咬嘴唇，怒道：“那你好歹给他添几件衣物，若他有丝毫闪失，你休想再得到想要的东西！”
万斌厉眉轻扬，道：“衣物吗？这倒好办，你身上不就有吗？”
悦瑶一怔，低头望见披在身上的薄棉斗篷，赶紧解下来搭在孟昭身上。斗篷刚一落在孟昭肩头，就被一道银光挑起，眨眼间就被斩得粉碎。
万斌收剑入鞘，道：“斗篷也算得上是衣物？”
悦瑶愤然起身，颤声斥道：“你到底要怎样？”
万斌嘴角一扬：“你若真那么在乎他，就把你身上的衣物给他。”
悦瑶衣衫单薄地立在寒风中，又冷又气，浑身战栗着道：“放肆！你可知道我是谁！”
万斌清了清嗓子，道：“齐国的漪姜公主面前，我等怎敢放肆。不如这样，你退去一件，我便给他添置一件，他身上衣物的多少全凭公主决定，如此可算公平？”说完手上轻轻一挥，卫兵便捧了一厚摞男子的冬衣上来。
悦瑶盯着那摞冬衣狠狠咬着嘴唇，眼看着孟昭的脸色又渐渐灰青，想着天寒地冻，自己身上的衣衫本就单薄，多一件少一件又有何区别？于是将心一横，抬手便去解领畔外衫的丝带。
孟昭咬牙看着，心急如焚，他知道此刻无论他做什么，都无法阻止悦瑶的决心，除非……于是他断然狠下心来，使出浑身气力喝出了三个字：“田悦瑶！”
悦瑶被喝的一个激灵愣住，豁然转过头来，竟被孟昭充满厌弃的眼神惊得连退了三步，如临霹雳，愕然僵立。
孟昭憋足一口气瞪着悦瑶，看着她眼中的惊愕慢慢变成了质疑。
万斌呵呵笑着：“漪姜公主是齐王唯一的掌上明珠，齐国真正的至宝。听闻齐国尚存时，公主每日喜服春日的桃花蜜酿，早晚各以香花鲜乳及温泉之水沐浴，故而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娇嫩柔滑，雪白如练。不知今日我等可有幸借孟兄弟的光，一饱眼福啊？”
悦瑶猛然想起几日前孟昭对她委婉的拒绝，这才发现万斌以及周遭围观的男子，具都将不怀好意地盯着她丰盈的胸脯。她赶忙用双手牢牢抓紧自己的衣领。可是周遭民众的指指点点和闲言碎语，如同无数个巴掌掴在她的脸上，粉嫩的面颊瞬间红热得火辣，教她无地自容。
悦瑶孤立无措地环望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了孟昭身侧的那摞冬衣上。失魂落魄间，她忽然浅浅地笑了。
孟昭从未见过如此凄婉决绝的笑容。周遭静的可怕，可他却分明听到了一颗心破碎的声音。孟昭顶着气力，坚持冷眼瞧着悦瑶，等着她恼羞成怒，咒骂他的冷漠无情，然后愤然离去！
然而悦瑶只是平静地道了一声：“万斌，希望你不要食言。”说完便缓缓抬起右手，拉开了颈口随风轻舞的丝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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