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抒鹤枕着双手、仰躺在湖边草地上,时而看天,时而看湖。
四面的山已黑透,但是天空和湖面却交相辉映,粉紫色的晚霞端详着自己映在湖面上的倒影,迎着晚风温柔地撩动裙摆。
这是一个会变色的湖,天是什么颜色,它就变什么颜色,但是这样的粉紫色,抒鹤似乎从来没见过。
四周安静极了,静得她几乎忘了一旁等她回家的牛羊,它们早已停止了吃草,一动不动地结队站着,面朝家的方向。
突然,岸边的芦苇丛里传来一阵扑腾声,抒鹤立马翻身坐起,“嘿,今年候鸟来得真早!”
她像见了故人似的,赶紧猫着腰朝草丛里看,却只见着几株芦苇穗猛烈摇晃着,几弯波纹向着湖心荡去。
再一回头看,山脚下的村子早已亮起了稀稀落落的路灯,那灯光暗黄暗黄的,不比天上的星星亮。
几分钟前看天看湖,抒鹤觉得心中畅快,此时看到那几点灯火,她反倒生出了一丝孤单。
现如今,这村里只剩下上了年纪的老人和学龄前儿童,年轻的都去了城里打工,其中就包括自己那唯一的儿子阿杉。
与大自然长相厮守的人,生活总是简单淳朴的,抒鹤从小生长在湖边,连嫁人也嫁在了同村,一辈子没有出过远门,也很少生出远行的念想。
她今年不过52岁,很多与她年龄相仿的村民都进城赚了钱、扩了房,她却丝毫不羡慕,她总说,“小房子、大院子,日子过得有样子。”
在她心中,只要家人健康,麦子按时成熟,牛羊茁壮成长,再有白鹤每年来过冬,她的幸福就再无缺憾。
她总相信,她会跟祖祖辈辈一样,生在这里,死在这里,如岸边的鸢尾花一般。
然而,看着眼前日渐荒凉的村落,她的忧伤却像井水一样汩汩流出,她隐约感觉到,总有一天这座村庄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当她呆站在原地时,一头牛似乎等得不耐烦了,“哞~”地拖着尾音低吼了一声。
抒鹤这才想起,时候不早了,婆婆该依偎在门前的篱笆上等她了!
二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裹挟着所有人,无论你在拥挤的城市,还是寂寥的山野。
抒鹤怎么也料想不到,她那天黄昏在湖边的预感,那么快就应验了。
这天早上,她正在门前翻晒萝卜干,暖哄哄的阳光照着,初秋的寒意不驱自散。
“多晒一些,等阿杉回来了让他带去!”抒鹤的婆婆坐在院心的小板凳上,一边给那只黄狗顺毛,一边喃喃说道。
抒鹤没有吱声,只顺从地笑了笑,阿杉过年才会回家,那时萝卜干该吃见底了,留着不吃,又会放坏。
见她不说话,那位慈眉善目、记忆稍显迟钝的老人继续追问:“阿杉啥时回来啊?”
这是老人每天时常挂在嘴边的问题,抒鹤每次都会这样回答:“快了,前天他还打电话来,说这次要带女朋友回家见奶奶哩!”
这个答案堪称完美,每次老人听了,都会笑得合不拢嘴,然后逐一细数孙子阿杉的优点。
每次听婆婆夸阿杉,抒鹤的快乐有什么,忧愁就有多少——阿杉29岁了,却从未有过女朋友。
她怎么也想不通,像阿杉这样善良又能干的小伙子,除了家境不好以外,还有什么缺点,为何就找不到喜欢他的女孩子?
正当她背过身去、暗自皱眉时,篱笆外传来村长的吆喝:“阿杉妈,今天晚饭吃早一点,七点准时在村头老槐树下开会,有天大的好消息!”
没等抒鹤细问,村长早已扬长而去,远处传来他跟另一家的招呼,还是一样的话,不过结尾的“好消息”三个字音调又涨高了几分。
抒鹤翻好萝卜干,又转身回屋抬装柿子的箩筐,今年柿子又收了六筐,她跟婆婆两人怎么也吃不完,只好晒成柿饼卖给镇上的副食店。
就在这时,篱笆外又有人叫抒鹤,是隔壁的李嫂,她一向是村里消息最灵通的,据说她的表哥是镇上的书记。
抒鹤听到她的声音,赶忙绕到篱笆外,跟她来到拐角的水渠边。
“咱的好日子要来啦,你家阿杉的媳妇也不用愁啦!”抒鹤还没开口,李嫂便主动出击。
抒鹤觉着自己的日子已经够好了,但是事情关乎阿杉,她马上来了兴趣,“你有合适的女子介绍?”
“嘿,介绍啥呀,跟你说......”李嫂停顿了一下,踮脚看附近没人,才继续神秘地说道:“湖边要建度假区,咱们这破村,马上就拆啦!”
“拆了?”抒鹤叫出了声,她一脸惊恐的样子,反倒把李嫂吓了一跳。
“莫慌莫慌,有赔偿的,据说数额还不小,所以我才说,你家阿杉的媳妇不用愁...”
此时的抒鹤,早已忘记了远方的阿杉,忘记了眼前破败的村子,心里只有那湖在一闪一闪。
三
抒鹤爱湖,世人也爱湖,区别在于,抒鹤用心爱,而世人用他们的感官,这世上但凡能为他们的感官带去享受的,他们无一例外都想占有。
从李嫂嘴里听到消息,到晚上七点开大会这期间,抒鹤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仿佛度过了几个世纪,煎熬了几个世纪。
六点时,李嫂又来叫她,想约她赶早去占好位置,她却说牛羊还没入圈,便推辞了。
从早上起,她就感觉李嫂好奇怪,怎会有这样的人,宁愿要钱,也不要自己的家乡?
现在又看李嫂火急火燎地去开会,巴不得这个村子明天就拆,她心中更增了几分厌恶。
七点到了,抒鹤依旧没出门,人总是这样,急于知晓答案,却也害怕揭晓答案。
等她磨磨蹭蹭赶到村头老槐树下时,村长正慷慨激昂地演说,那热烈程度不亚于当年竞选村长。
抒鹤刚在人群后找到一个角落站好,村长的演说已宣告完毕,前排立马响起了一阵乱哄哄的掌声。
“大家有什么疑问,尽管提,有困难,咱也如实上报!”村长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然后补充道。
“村长,你刚才说房子拆了有补偿,这具体是怎么个补法啊!”村西的吴拐子首先开了口,他是村里留守的为数不多的壮汉之一,几年前在工地上摔断了腿,这才回了家。
村长似乎正等着这个问题,他面带微笑地等吴拐子说完,立马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照着上面念了起来。
也许是知道大部分村民们埋头苦干了一辈子,对数字并不敏感,所以念完后,他又简单总结了一句:
“简单来说,就是每家送一套城里的公寓,然后按照土地面积的大小,再补偿一定的现金!”
看大家纹丝不动,似乎对这个解答不甚满意,村长又继续解释:“咱村的人家,按照土地面积,多的能领到200万,少的也能领到60万。”
有了具体的数字,人群中终于传开了叽叽喳喳的讨论,有欢喜的,也有丧气的,抒鹤显然属于后者。
“听说城里啥都要买,啥都贵,这钱花光了吃啥?”一位羊倌提问。
这个问题村长也早有准备,他想都没想便回答:“这个问题大家不用担心,进城后,会给大家介绍工作......”
“能不拆吗?”大家齐刷刷回过头,抒鹤才发现这句话是从自己嘴里冒出来的,现场先是凝滞了几秒,随后便爆发出激烈的应援声。
抒鹤的问题让村长犯了难,他只说,拆与不拆,须等勘察队来了才知道。
大会的最后,村长反复强调,一定要把这件事通知到家里有文化、能做主的年轻人。
四
勘察队是一个星期后进村的,一群工程师模样的人,扛着各种仪器,把村里村外测了个遍。
就在这段时间,村民们果真按照村长的指示,把远在外地打工的人都召了回来。
抒鹤跟阿杉通过几次电话,但丝毫没有提及这件事,她总想着,等事情定了之后再告诉他。
然而,在勘察队离开村子后的第二天,阿杉竟意外地回到了家中。
“妈......”,那天下午,抒鹤正在修补破洞的篱笆,阿杉突然出现在了家门口,并且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女子。
抒鹤捏着钳子愣在原地,居然忘了上前招呼,还是阿杉自己开了门,把客人引进了院里。
“妈,这是小鱼,我女朋友......”阿杉害羞地说,其实他不用说,抒鹤也看出来了,从进门起,两人的手就始终没松开过。
这位小鱼,是个俏皮可爱的女孩子,阿杉介绍完,她立马甜甜地叫了一声阿姨。
抒鹤激动得直点头,嘴里不停说着:“好,好!”这时阿杉的奶奶也闻声出门来。
老人总有一种孩子般的天真,没有一句客套,便直接把两个年轻人揽到了怀里。
之后,趁着祖孙闲话的时候,抒鹤把小鱼仔仔细细打量了几遍,一丝淡淡的忧愁却又袭上了心头。
那女孩通体白皙而细腻,一看就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孩子,阿杉如何能养得起她?
阿杉回家后,便主动承担起了放牛牧羊的任务,每天傍晚,他都会带着小鱼去湖边看夕阳,一直到银河低垂才回家。
拆迁的事最终有了结论,是阿杉回家第六天的事,当时只有抒鹤在家,连阿杉的奶奶都串门去了。
“你家房子正好在划分区的边缘线上,可拆,也可不拆,这全由你自己决定!”村长带来这个好消息时,抒鹤开心得跳起来,但是一见小鱼插在罐头瓶里的野花,她又紧紧皱起了眉。
看她眨眼之间变了两张脸,村长赶忙补充:“想好了,就通知我一声,要签字的!”说完便匆匆去了下一家。
抒鹤晚饭前出门掐葱的时候,远处湖面的反光正好打在她脸上,好像在催促她,快做选择吧!快做选择吧!
五
村长上门后的第二天,抒鹤决定正式跟儿子商量,与其说是商量,不如说是摊牌。
阿杉回家已经一个星期,但从来不提拆迁的事,也没有解释他为什么突然回家,母子俩十分默契地——你不说,我也不问。
这天早上,她借口要跟阿杉去湖边捞水菜,让小鱼在家陪奶奶,二人才终于有了独处的机会。
刚走出村子,阿杉便对着田野上蒸起的晨雾大发感叹:“真美啊,像仙境一样,城市里从来见不到这样会流动的雾!”
看儿子一脸沉醉,抒鹤小心试探:“给你一百万,让你把家搬到城里,你愿意不?”
“当然不愿意!”阿杉突然变得很激动,但是停顿了几秒,又一脸悲哀地说:“不愿意,但是也无可奈何。”
听了儿子的话,抒鹤立即断定,拆迁的事他一定是知道的,并且就是为了这事才突然回家。
她不再拐弯抹角,而是直接发问:“你怎么突然回了家?”
“二牛说村子要拆了,我便想最后回家呆几天,万一真没了咋办?”阿杉苦笑着,目光依然注视着前方的雾。
“拆了好,那样你才有钱娶媳妇......”抒鹤不知道自己说这话是真心,还是试探,但她万万没想到这话竟会引起阿杉的情绪爆发。
“我宁愿一辈子不娶媳妇,也不要失去自己的家!”阿杉突然咆哮着转过身,眼睛死死盯着她,在他乌黑的瞳孔里,她看到自己缩成了小小的一点。
“小鱼......是个好女孩......”抒鹤小心翼翼地转移话题,她突然发现,自己的确也喜欢小鱼。
提到小鱼,阿杉紧绷的肌肉终于放松了下来,他转身继续目视着前方,愉快地说:“小鱼也喜欢这里呀,她说这是她见过最美的湖!”
话已至此,抒鹤激动的心情再也按捺不住了,她把前一天村长的话一字不差地说给了阿杉。
那天早上的湖边,母子二人蹦蹦跳跳走着,不时惊起草地上踱步的白鹤。
他俩一直走到雾散了才回家,只剩下被雾擦拭过的湖面,像镜子一样镶嵌在群山环抱之间。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