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父亲电话告知我,食道癌晚期的外公已经开始打杜冷丁,并嘱咐我打个电话给外婆。

“喂,外婆,我明天到家。”晨起第一件事,便是拿起手机拨通外婆家电话。
“哦,大毛啊,你回来有事吗?”电话那头,外婆语气镇定。
“看外公。”我说。
“不要回来。这会子,说死也死不了。你们都不要工作了吗?看他一眼,你不是还要回去吗?那么老远,你回来,又回去,不要折腾了。要不了几天,等他咽气了,你再回来。”电话那头,外婆非常理性地在分析利弊,但所有利弊都是从“如何才能对儿女好”的角度出发。
“外公现在还有意识吗?”我问。
“模模糊糊,已经不能说话了,只能睁开眼睛看看。”相伴多年的老伴病倒了,儿女都不在身边,年近80的她一人照顾着、守着。
“医院怎么说?”我问。
“已经从医院移回家了,医院不给挂水了,水已经挂不进去了,现在在家打杜冷丁,让他不疼。”外婆曾说过,害怕外公死掉只剩她自己一人,而现在她正一人守着外公在家“等死”。
“我明天回家。”我说。
“你不要回来,我们不会怨你的,我今年都7,80岁的人了,我们能理解你们年轻人,你回来还要不要工作了,还要不要赚钱了?没有钱怎么活?”外婆有些着急,但刻意压低语气,我知道外婆家的固定电话安在床头,而那张床上正躺着病危的外公。
“我明天回家。”我说。
“我们家附近,xx的9个子女,都在外打工,都是一直等到父亲咽气了,才回家,我也叫你们都别回来,等你外公咽气了,我再打电话通知你。你,你姐姐,你小舅,我都没让他们回来。你大舅,你二舅,每人陪了3天,我都让他们回去了,我们能理解,你们要‘苦’钱。”小时候,父母总说孩子懂事,长大后,孩子总说父母懂事,即便是外公临终,外婆还是这么“懂事”。
“嗯,外婆,我挂了。”我说。
“嗯,等我电话,别回来。”外婆听到“挂了”这最后一句话时,声音在颤抖。

我从不是一个孝顺的孩子,我也从不希望别人用孝顺来绑架我。我所做的一切,都只遵从我内心。
挂了电话后,我久久不能平静。
我闭上眼睛,便能看见外公外婆独守在那间光线昏暗、潮湿的,空气里全是寂寞的小屋里。
我闭上眼睛,便能看见外公渴望的眼神,我清晰地记得,年初,已得知自己患癌的他,在看见我女儿,那一刹,眼睛里涌出的泪水,那是他对这世界最后一丝眷恋,再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我不敢想象,意识迷糊的他,睁开眼睛,到处寻找,却找不到一个他渴望再多看一眼的身影时,是怎样的心情。
我想回家。
在一个人人用“孝道”讨伐“不孝”之人的时代,我是一个不愿被“孝顺”绑架的孩子,但不屑于“孝道”的我想现在回家,而不是等待人死后回家参加“礼节性”、甚至是“表演性”的追悼。

昨晚,接过父亲电话,还在住院的老公,便说:“我和你一起回家。”
我问:“你自己还在治病,怎么开十几个小时的车?再者,公司那边已经请3天假了,再回去,也不知要请多少天假?怎么办?”
我脑海中,不由地浮现老公前夜里急性胆囊炎发作时,脸色惨白,全身发黄,痛地不断抽搐的情景,他自己已经这样了,还总是一心考虑他人。
老公:“我可以和医院商量,把药水开着带回家挂,我没事的,你放心。只是公司这边,我再考虑一下。”
我说:“不然,我先回家吧。你等些日子。”
老公看着我:“有可能,是最后一眼了。”
我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我在纠结,为什么我们有一个“产假”,有一个“丧假”,却没有“临终假”。我们不应该只等到老人咽气了,再去“敬孝”吧。
我在思考,大家所说的“孝道”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只是用来申讨我这种“不听父母话”、“忤逆父母意志”、“不守礼教”的“不仁不义不孝”之人?
最后,我的思考点落在“我发了这篇文,会不会有人去申讨那些等到父母咽气了才回家的人,或者那些父母咽气也没回家的人”。
那为了避免无处不在的“申讨”,我想说一句,法律保证了人的“行为”底线,但无处不在的“道德评判”却无法保证人的“道德”底线。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人和人之间的爱恨情仇,父母与孩子之间的情感纠缠,由不得一个外人来作“道德”审判。
在没有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前,不要因着事情表象,便像键盘侠一样,义愤填膺地“申讨”,那只会把事情弄糟,使“人心向善”的是“了解真相”和“理解真实感受”,而绝非“道德审判”。
无论是怎样的人生课题,每个人都有遵从自己内心做出选择的权利,哪怕这个课题关乎“礼义廉耻”、“至亲至爱”。

孩子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不会说话,不会自己吃饭,是父母一天天陪着他们长大。
父母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慢慢地也不会说话,不会自己吃饭了,“老小,老小”,他们越老,生命力就越微弱的像个需要照顾的小孩。
我们有一个“产假”来陪伴孩子长大,我们却没有一个“临终假”来陪“老小”的父母到老。
没有产假的父母,会毫不犹豫地给自己放假。没有“临终假”的儿女,会给自己放假吗?(哪怕是百般挣扎,你会给自己放假吗?)
读完上面的碎片信息,你会不会觉得我利用了一些碎片信息将问题导向了某个确定的答案。
但实际上,不是。
我反要强调,“你能陪我到老吗?”这个问题从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也从来不需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即便它有一个答案,那个答案也一定是你自己给的,而不是“孝道”强加的!遵从自己内心去爱,而不是被“道德审判”挟持着去爱。

竹林七贤之一,阮籍,有一则典故。
一日,阮籍与友人在下棋,忽然有人来报其母去世,友人知其事母至孝,力劝他速速回家,阮籍则坚持下完棋,然后饮酒三斗放声大哭并吐血。母亲去世,他并不特别安排丧事,友人裴楷前来吊唁,却只见阮籍醉卧在地,裴楷依礼教跪地哭悼,哭完就走,也并不在乎阮籍对他的不理睬。
我想问君,缘何阮籍不速速回家?裴楷依礼教跪地哭悼,阮籍又为何不理?
因阮籍,只从心,不从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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