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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昭文读着书上的字句不禁笑了,“这位庄先生可是会写,他是如何知道我们是什么样子的呢?”
姑射山上烟波浩渺,水雾茫茫。昭文与师父天倪共居于此,他们幕天席地,吸风饮露,终日修行。
此时天倪正在一旁入定,他金光护体,缓缓吐纳真气。待运行完一周天后,气息渐渐平稳,神色复原,天倪笑笑说:“你有工夫还是多想想修行吧,看这些杂书会移了心性。”
天倪仙人是天界的司音上仙,掌管人世间音律一职,而昭文是他养的一株草。
五百年前,刚接受天庭册封的天倪仙人从灵台山领了御旨,还顺回来一棵仙灵株草,他把它种在姑射山终年积雪的峰顶,亏着天倪仙人修为深厚,在这常年冷风如刀的山顶竟种出了一座花园,那灵芝、仙参之类都是作衬,皆为了养这棵草。
据说天倪仙人用了近乎一半的修为来养它。
一百年后,它开了花、结了果。
又一百年后,它幻化出了人形。
又一百年后,人形拥有了意识。
又一百年后,她有了视觉听觉,
又一百年后,她学会了走路、说话。
他给她取名为昭文,她称他为“仙父”,可是昭文离成为真正的人还差很远,她没有体温、没有呼吸、不能吃东西、不能感知冷暖,更没有人类丰富的情感。
可自从在嫦娥仙子的宴会中听闻他人口中所说的“人间”之后,昭文不禁起了凡心,对那缥缈的人世间向往起来。
“不是说女孩长大了都要找喜欢的人嫁了吗?”昭文扑闪着大眼睛问天倪。
她一身绿衣,周身荧着淡绿的华光,超灵飘逸、出尘绝世,正如天倪仙人一样。
天倪笑笑:“你想嫁谁?”
“楚国的景明公子。”
天倪一怔,原来昭文早就在用仙镜偷窥人间,景明公子是楚国大祭司景原第六子,自小体弱多病,便依照卜辞安置民间抚养,如今景明公子已长至十七岁,生得如玉般温润秀美,昭文只是一眼,便喜欢上了这个男孩。
天倪推演天数,深知昭文命途叵测,此乃一劫。
他蹙眉长叹:“料无论本座说什么,你亦是不听的,你若想嫁他,那就去吧。但你要知道,人世间乃历劫之地,若不能安渡此劫,依你草木之身,定当灰飞烟灭。”
“多谢仙父成全,昭文这就去了。”昭文喜不可耐,摇身一变,给自己换了套凡世女儿的装束,腾云下山去了。
(二)
楚国境内山高水长,风光秀美,虽天已渐寒那绿树却经冬不凋,与姑射山的荒芜大不相同。渡过江水,便到郢都,郢都乃楚之都城,长街深巷,车来人往,挤挤挨挨,如沸水般滚滚滔滔,昭文又不免感叹一番。
景明公子却未在城中,他一早从家出来背着竹篓去山中采药,却不幸跌落山间,不省人事。
昭文按下云头,飘落在他身边,但见那景明公子昏倒于地,衣服残破,脸上乌青,虽面色黯淡,却五官清朗。昭文盯着他起伏的胸口和微微喘息的鼻翼,觉得很有趣。
她将手一挥,一道暖黄的光流入了他体内。景明眉头微蹙,咳了几下,才慢慢睁开了眼,他看到昭文灿若桃花的脸庞,不禁一惊:“姑娘……你是天国的仙女?”
昭文笑着说:“我是昭文,是姑射山的仙女。”
景明不禁神伤:“看来我是真的死了。”
“瞎说什么,你没有死,方才你从山崖坠落,是我救了你。”
景明看看自己身上,虽有几处皮外伤却无大碍,赶忙起身相拜:“景明多谢仙子救命之恩。”
昭文说:“你既然谢我,那就和我成亲吧。”
景明脸又白了:“仙子切莫说笑,婚姻大事,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请三思。”
“三思?我都思过好几百次了。”
“那仙子可知人们常说的成亲,究竟所为何事?”
“我当然知道,不就是洞房嘛。你看这里全是山洞,随便选一个‘洞房’好了!”昭文说着便拉着景明的手进了山洞。
水滴从山岩渗出,垂落于地,清圆的声音回荡,旷古悠远。
昭文一身清寒之气,仿若千年寒冰般纯净,她很美,景明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女孩,他突然红了脸。
昭文将脸贴在他前胸:“既然我们洞房了,那我们是不是就成亲了?”
“这样才算。”景明凑到她脸颊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景明住在城外的一处田舍,家中只有阿母和一个小丫鬟,她们照料他的日常起居。
景明将昭文带到她们跟前,以“夫人”称之,阿母道:“公子,成亲事关重大,要不要向祭司大人传个信?”
“不必了。”景明说,“他们把我扔在这里,一十六年,可曾来看过我一眼,怕我是死是活他们都不在乎呢。”
昭文说:“你在怨恨你的父母吗?”
景明笑得如春水一般,他说:“没有,我怎么能怨恨父母呢?有你在,我谁都不想。”
昭文却说:“父母为子女定为之计深远,我倒想起仙父来,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景明说:“原来你还有父亲呢,令尊大人何在?我还没拜见他老人家呢。”
“我在这里。”一道冰冷的声音传来,虚空中闪现出一道白光,天倪仙人一身寒光出现在他们面前,吓得阿母与小丫鬟连连下跪。
“仙父!”昭文拉着景明的手说,“这就是我向你提起过的景明公子,我们已经成亲了。”
天倪道:“你玩够了就早些回去,依你的修为在此只有死路一条。”
“我没有玩,我们已经是夫妻了,我要跟他在一起。”
天倪看向那羸弱的人类男孩,冷笑道:“若非天命难违,本座定教你碎尸万段。”他将衣袖一甩,“我走了,你们好自为之。”
景明脸色煞白,吓出了一身冷汗。而昭文却气不打一处来:“仙父,你怎么能这样说?”
天倪笑道:“既然你找到意中人,也无须照管你了,本座且在这凡世消遣几日。”说着便化做一道白光消失了。
是夜,昭文与景明相并躺在卧榻上,月华如练,竹影婆娑。
昭文说:“你若是困了就睡觉吧,我看着你。”
“你不睡吗?”
“我是仙女,不需要睡觉。”
“可是,你这样直直地看我,让我可如何睡呢?”
“只听过头未梳成不许看的,还没有听过睡觉不许看的呢!”
“好……你看吧。”景明说着便将眼闭了。
景明隐隐睡去,昭文则静静守着他。在往后的夜里,皆是如此。待到晓时,他们一同起床。昭文为景明穿了衣衫,又与他梳理头发,清晨微薄的日光映入铜鉴之中,映出了一对璧人绝世容颜,他们两相欢悦,相视而笑。
昭文自与景明成婚以后,便与他一同耕种纺织、畜牧养殖,闲时便一起读书,昭文自此了解了许多人世之事。
一日午饭后,他们相并坐在田间,层层白云与瓦蓝的天空倒映田中,轻风吹过,静寂安宁。蜻蜓轻轻落在稻尖上,片刻又振翅而飞,水稻摇摇,惊出一小片水晕。
不知怎得,昭文竟有些疲倦,五百年来,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她靠在景明身上,昏昏欲睡。
“明天我要去城中买些书,夫人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景明说道。
“当然了!”昭文激动不已,她向往那繁华热闹的都城已久,听他如此说早把疲累抛到了九霄云外。
(三)
第二天一早,昭文跟着景明进了城,高耸的城楼上大书“郢都”二字,阳光从城墙间斜切下来,昭文微微有些眩晕。
城里太热闹了,他们逛了整整一天,昭文活像个没有出过门的小孩子,什么都要看上两眼。
但是,她越走越累,她从来不知累为何物,在姑射山时,遨游于天地之间,处处都充盈着沉厚的气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可是人间短短的一段时日,她竟疲累至此。
怪不得人类的寿命会如此之短,昭文想,他们太热闹了,市井处处都熙熙攘攘,他们说的话也太多了,一天到晚人声鼎沸,他们要做的事也太多了,读书识字、升官发财、婚丧嫁娶、生儿育女……
“昭文,快过来!”景明正喊她。
昭文回过神来,才发现他们正在客栈之中,店小二耸肩缩背地擦着桌子:“二位这边坐,看想吃点什么?”
昭文往坐榻上一斜:“景明,我累了。”
“怎么了,不舒服吗?”景明将手伸向她的额头,却被吓了一跳,虽然她没有正常人的体温,亦是如水般沁凉,而此刻她却寂然如冰。
景明见她萎靡不振浑身瑟缩,便慌忙将她揽在怀中,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来暖热她。
昭文在他怀中将眼闭上:“冷,还有些困……”
“是不是近日太累了?要不,你睡一会儿?”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睡过……”
景明慌了:“那你千万不要睡,我陪你说话,你振作些。”
昭文说:“人要死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觉?”
景明的心猛得一沉:“你瞎说什么?你不是小仙女,怎么会死?”
“找仙父……只有他能救我……”
景明抱着昭文冲出门外,可是,要到哪里找天倪仙人呢?他急得滚下泪来。
一位老者见状说:“这姑娘所得何病,年纪轻轻的,就不能治了?”
景明也不答言,只是哭着。
那老者又说:“此处往北二里左右有一座观音殿,特别灵验,你们过去求求,或可有救。”
景明连连点头:“多谢老人家,我这就去。”
天色渐暗,景明怀抱着昭文飞奔向观音殿,可那观音殿已闭门谢客,景明见状,双腿一软跪倒于地,而怀中的昭文已面白若纸,身冷如冰,他泣不成声地喊着她的名字。
昭文气若游丝地说:“琴声……”
“什么琴声?”景明定了定才听得确有琴声隐隐传来,他复又抱起她来,“你想听琴声是吗?”
暮秋时节,已添了几许萧瑟之气,那铮铮琴声,却有着轻风软雨的气息。
景明来到一间名为“听翠轩”的乐坊前,那乐坊深幽僻静,青松翠竹郁郁苍苍,静谧的抚琴声更增添了暮色微凉。
景明叩门相禀,说明来意后被带到一间琴馆中,大厅很宽敞,灯火通明,正中央一挂水晶帘,帘后一红衣女子静坐于古琴之侧。
景明赶紧磕头:“在下景明,见过女先生。”
那女子道:“你就是当朝大祭司景原之子?”
景明道:“正是,爱妻病入膏肓,昏迷之际听到琴声,在下便带她来此,请女先生救救她吧!”
那女子笑道:“乐曲只是娱人而已,断没有生人之能。阁下此愿恐怕要落空了。”
“但请一奏。”景明说道,“若她能好时便罢,若不好时,在下不过是陪她一死罢了。”
那女子素手抚琴,琴音如同涓涓细流般细软,仿佛春风过境温润万物,景明顿觉心胸开阔,清风朗月渐次入怀。
一曲终了,昭文面色略有好转。景明欣喜不已,连连称谢。
女子道:“天色已晚,况尊夫人病重,若公子不嫌弃,可在此处安歇一晚。”
景明道:“多谢,还未请教女先生尊讳。”
“我叫师诗,”女子说,“景明公子不必客气。”
(四)
清晨的阳光将昭文唤醒,这是她第一次从睡梦中醒来,新奇清爽,仿佛重生,虽不像往日那般精力充沛却也恢复了大半。
景明正趴在床边睡着。她没有唤醒他,自己悄悄溜出了房间。
院落中树木参差,奇花竞逐,藤萝缠绕、斑竹萧萧,一派恬然之景。昭文走着走着却突然停住了脚步,不远处的凉亭之中有两个人,竟然是天倪与一女子。
那女子身姿窈窕,一袭水红色衣裙,漆黑的长发如瀑般倾泻,而天倪亦是平日少有的形容,他淡然浅笑,神态娴雅,与这美人相并站在一起,真是一幅美不胜收的画卷。
昭文其名有些生气,这一气身上也有劲了,她一抹袖子,径自走了过去。
“昭文,早啊。”天倪笑着向她打招呼。
“仙父,你怎么在这里?这女人是……”昭文看向那女子,只是一瞥,却被惊到了。
这女子面若秋月、目似横波,腮凝桃粉,口涂丹朱,既清冷又美艳,既端庄又妖娆,真是天上人间求遍,难得美人如斯。她太美了,尤其是那双眼睛,秋水荡荡,烟雾迷蒙。昭文却惊异的发现她目光涣散,虽美却毫无光泽。
竟是个盲女。
女人笑道:“原来是昭文姑娘,你可好些了?”
昭文道:“你是谁,为何与我仙父在一起?”
天倪牵起那女子的手道:“我们别处去吧。”
这是昭文第一次见天倪牵别的女子的手,她急了,冲过去将他们的手甩开。那女子惊叫一声,险些摔倒在地,幸而天倪眼疾手快,拦腰将她抱住。
“昭文,怎可如此粗鲁,快向师诗姑娘道歉!”天倪吼道。
“你叫师诗?”昭文盯着她,“假惺惺的扮可怜,世间女子都以这般楚楚可人之态来博得男子欢心?长这么漂亮一双眼睛,怕是上天都嫉妒了,活该你什么都看不到!”
“昭文,住嘴!”天倪道。
昭文气不打一处来,转身跑回了房中。
景明刚刚醒来看到她,开心地说:“太好了,你没事了?”
昭文一屁股坐在床榻上:“刚才我见到仙父了。”
“天倪仙人也在这里?”景明道,“可是,夫人为何生气?”
“刚才我看到他和一个女子在一起,他还对我凶,真气死我了。”昭文说,“他怎么能找那么漂亮的女人呢……”
景明说:“你说的可是师诗姑娘?”
“对啊,你认识她?”
“她就是昨天的琴师,是她救了你。”
景明与昭文去往琴馆,却见天倪正坐在草地上削竹笛,见他们二人笑道:“这一大早,小夫妻要上哪去?”
“我们是来向师诗姑娘道谢的。”昭文说。
“她出去了,一会才能回来。”
景明作揖道:“烦请上仙向师诗姑娘转告,感谢她昨日慷慨相救。我们已出门多时,想必家中阿母已等得急了,在下便同昭文先回去了。”
“你可以走,但昭文不行。”天倪说。
“为什么?”昭文不解。
“你看看你软趴趴的样子,你若走出这园子,仍要变成昨天那样。你多住上几天,让师诗姑娘弹几首曲子给你听,慢慢的就好了。”
昭文依然浑身疲软,是在强打着精神,她心知是天倪救了她,与师诗的曲子无关,她向景明说:“既然仙父说我不能离开这里,那我就不走了,你先回去吧。若没事时还回来找我。”
景明道:“好,夫人定要多多保重。”说着便径自去了。
天渐渐阴沉起来,似是要下雨了,天倪长叹一声:“你就是不听话,不然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昭文说:“仙父,昭文很害怕,我是要死了吗?”
天倪本想轻轻巧巧地开个玩笑,可他心情却比那铅灰的天空还要沉重,他说:“别瞎想,有仙父在,你不会有事。”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我不能够留在凡世吗?我真的想与景明公子在一起。”昭文说。
“可以,只要我在,每日传真气与你,你就不会死。”
昭文苦笑:“我命由你,我也认了,可是你呢?非要和师诗姑娘在一起吗?”
天倪道:“你可以有你的景明公子,我就不能有我的师诗姑娘?人世间这般丰腴甘美,一旦来了,谁还想回去。与其两难纠结,倒不如放开手去,醉倒尘轩之中,拥衾美人之侧,享尽千种风流、万般逍遥,才不枉这一世。”
他调侃着,恰似世井间浪荡公子,而昭文却从中听出别样的味道,竟蓦得悲伤起来。
这时,师诗回来了,她手持竹杖同两名女仆采购香料而归。
天倪赶紧上前一步搀住她的手说:“姑娘一早上街也不告知在下一声,自己一人出去,让在下好生担心。”
师诗抿嘴一笑:“哪有,采菊她们不是人吗,有什么可担心的?”
天倪挽着师诗的手从昭文身边经过,昭文发现师诗与天倪竟那样般配,二人珠联璧合,如一道行走的风景。
昭文说:“这位大姐,你别被这男人蛊惑了,他是欺负你看不到,其实他长得奇丑无比。五官扭曲,脸黑得跟炭似的!”
师诗笑道:“昭文姑娘操心太过了,师诗虽目盲,心却不瞎,先生的相貌师诗曾在梦中见过。”
“梦中?”昭文笑道,“你想男人都想到梦里了!”
“休得无礼!”天倪气得脸都变色了,将衣袖一挥,昭文径飞出去丈来远。
昭文惨叫一声,跌落在地。她本就虚弱,经这一摔,几乎散了架,她心口一热,嘴里喷出了墨绿色的血液。
天倪握起师诗的手说:“我们走。”
他们相携而去,昭文看着他们的背影,恨得咬牙切齿。
(五)
师诗与天倪相并行走在林荫树下,天倪说:“这许多年来,在下从未像今日这般,美景美人,皆为我所有,若一生如此,虽死无憾。”
师诗微微一笑:“那先生可愿如此?”
天倪道:“愿意。”
师诗的眼中闪烁着泪花,她望向他,仿佛在努力看到他:“此刻是我最开心,也最恼恨之时。开心,是因先生这句‘愿意’,恼恨,却是因我目不能睹,不能见君之容颜,若能以余生换与君之一凝眸,师诗亦心甘情愿。”
天倪道:“姑娘不必发此愿心,在下即刻便能满足于你。”
“真的?”师诗喜出望外。
“请将眼睛闭上。”天倪说道。
师诗依言将双眼闭上,天倪用手指点在她的额上。
师诗潜意识中出现了光亮,她又惊又喜,光亮之中慢慢显出一个人影,他一身天青色长衫,衣袂翩跹,他的脸庞也慢慢清晰,眉梢眼角一丝一毫尽皆呈现,她羞愧得不敢看他。
“在下这幅皮囊,可还配得上姑娘?”他说。
师诗道:“尽日思君,恨不能见,及至见时,倒不如不见。”
“看来是让姑娘失望了。”
“当然不是。”师诗说,“若不见君,此心尚且如水,及至见君,水流成河,百川归海,一去再不能复回。”
天倪道:“姑娘此语,在下受宠若惊。时间到了,我们回去吧。”
亮光突然消失,复转为一片空茫,师诗一怔,睁开眼睛,天倪却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依旧是她所熟悉的、深不可测的黑暗。
“先生,先生……”师诗喊道。
天倪紧紧握住她的手:“我在这里,姑娘莫怕。”
这时,只听天空一声闷雷,狂风骤起,天倪道:“我们回屋吧,要下雨了。”
还未走到屋里,雨点子就落了下来,天倪遂将师诗抱起来。他一直将她抱到房间,侍女们见状皆忙忙避让,垂首不言。
刚一进屋,却一头撞见了昭文,昭文正在师诗房中同一个小丫头闲聊。天倪将师诗放到椅子上坐了,侍女即递来替换的衣服。
昭文冷冷说道:“人家都要换衣服了,你还不走开?”
听到昭文的声音,师诗吓了一跳:“昭文姑娘竟然在此?”
“对,我看你们半天了,好不害臊。”昭文说。
“你给我出去。”天倪说。
“应该出去的是你吧。”昭文说,“这是人家女孩子的房间,你跑来做什么?”
“是谁让这种刁蛮之徒进来?采菊,送客!”师诗说。
昭文气得脸都白了,一跺脚,转身而去。
师诗长舒一口气,冲侍女们道:“你们也下去吧。”
“喏。”众侍女皆退了去。
天倪道:“姑娘,这……不太好吧。”
师诗微微一笑:“姑娘、姑娘叫着,真是见外。先生还只当师诗是外人吗?”
“当然不是。在下虽与世人有异,却懂得儒家之法。在下与姑娘无名无分,当然不能做非分之想。”
师诗冷笑道:“师诗自当你是个知己,却终不能免俗。这世间诸法,且不在师诗眼中,阁下凌驾于九天之上,为何却作茧自缚?”
“姑娘此言太过。在下只不过是一小小天官,哪能凌驾于九天之上。不过同这世间诸人般遵从章法,不敢有丝毫逾越。”天倪说道。
“那昭文姑娘却从何说起?”师诗道。
天倪道:“姑娘冰雪聪明,但我与昭文仙子并非如姑娘所想,我待她如亲女一般。”
师诗摇头:“我不信。”
天倪叹道:“我与昭文仙子之渊源,悠悠千载,从未与任何人提及。若细说起来,甚是荒唐。却是千年之前,本座尚为凡人之躯,彼时亦不过是凡世极普通一男子而已,却有幸与一女子两情相悦,她名唤珠儿,是我最爱之人。只可惜微躯羸弱,一病不起,幸遇蒲衣子仙师愿收我为徒,为保性命我便舍了凡世,跟随仙师去往瀛洲仙岛闭关修行。待我功德圆满,再回乡时,珠儿却早已故去多年,她终生未嫁,孤独终老,仅留一缕青丝与我。”
“青丝?”
天倪点头:“正是,我将那青丝化入仙药,养育了一棵灵台山下的仙灵珠草,就是昭文。”
“竟然是这样……”师诗的眼眸黯淡了。
“她是她,却不是她。”天倪说,“她和她有一样的容貌,却是不同的人,昭文她什么也不知道,为不唐突她,我们只以父女相称,我并不介意她是否有心于我,我只想她在我身边就好。”
师诗冷笑道:“上仙为了昭文姑娘真是费尽心机,我也不过是上仙挽回昭文的一枚棋子而已。”
天倪将衣服递与师诗说:“姑娘请更衣吧,在下先告退。”
师诗伸开双手,摸索到天倪的身边,她将他抱住:“先生请不要走,我看不见,我什么都不在乎。”
雨下得很大,冷雨敲窗,寒湿之气漫透了进来。
天倪微微一笑:“本座枯槁之躯,值得姑娘投怀送抱?”
师诗道:“师诗冥顽,不得凡夫之心。此情无关风与月,无论明日你我身居何处,我只想与上仙共度今宵。”
天倪握住她的手,解开她的围拥,轻轻道声:“抱歉。”
(六)
狂风骤雨之中,昭文如同一片飘零的秋叶,雨水灌进她的眼底,化做了泪,她撕心裂肺地嘶喊,大雨却淹没了她的声音。
夜幕降临,雨越下越大,直下了一夜,到清晨方渐渐停了。
昭文在雨中坐了一夜,她被那雨淋透了,浑身滴着水,踏着石板上初升的日光散漫地走着。
琴馆传来淙淙的琴声,昭文在心底笑笑,任你技艺再高超,亦不是过是凡俗之乐,你们这些五音六律皆是我与仙父一起编定的呢。
昭文刚刚获得人身时,还没有视觉,但却能听到周围清透空灵的声响,听着如同被冰雪洗了肺腑一般。天倪仙人在定制音律,宫商角徵羽,皆是他从各种音色、音品中筛定出来的。
他将鹤唳鸟鸣、风起云涌、狮吼狼啸、雨落花开等凡世的声音做成琉璃球挂在她身旁,若想听时用手一碰,声音便会响起。
他编的曲子亦是第一个让她来听,她说好时便洒落人间,若她说不好,他便再行更改。
那一次他做了《离殇》,她说不好听,太悲凉。他笑说:“人世间哪能尽得欢欣,而无悲伤?”
她说:“若悲伤之时,更需要欢欣之曲。悲时再做悲歌,岂不是悲情再不可断了?”
他温然一笑:“那便听你的。”他一挥手,那只琉璃球便成了粉齑。
昭文信步走进琴馆,师诗端坐珠帘之后奏琴,几位贵客坐于阶下品茶听曲,一曲奏罢,昭文率先鼓起掌来:“不愧是师诗姑娘,果然技艺超群。”
师诗笑道:“昭文姑娘来得正好,我正想找你呢。”
“你找我何事?”
师诗道:“听闻昭文姑娘琴技了得,不若今日你我切磋一番?”
天倪从宾客间走出,来到昭文面前:“昭文,你又胡闹了……”
昭文笑道:“既然相逢即为友,弦歌一曲解烦忧。我与师诗姑娘颇为投缘,想趁此良机,琴乐消忧,何来胡闹之说?”
“若只切磋,实在太无趣了,不如下个注。”师诗说道。
“下何注?”
“就赌天倪先生。”
“好。”昭文一口答应。
天倪却两相作揖:“二位姑娘切莫玩笑,在下一大活人,怎么能成为你们的赌注呢?”
琴馆中设了两张琴,师诗将家中仆役尽皆叫到跟前以为评判。昭文说:“尽是你自家人,太不公平了,不如将城中百姓尽皆叫来。”
如此一来,人们如赴会一般起来,琴馆中挤挤挨挨坐满了人,挤不进去的便守在馆外,围了个水泄不通。师诗乃楚国第一乐师,平日听她一曲难如登天。今天竟有人要与之对垒,人们奔走相告,都道不知是何人这般不知天高地厚。
昭文坐于琴旁,在座之人皆对她指指点点。
昭文来凡世不久,哪里见过这么多人,鼎沸的声音让她心烦意乱。而师诗却沉静万般,她神情自若,脸上挂着轻浅的笑容。
景明也赶了过来,却见昭文竟然为了天倪与师诗剑拔弩张,心里顿时五味杂陈,他不过才离去一天,昭文却仿佛把他忘得干干净净了。
首先弹奏的是师诗,她伸出手来将琴弦轻抚,以确定位置。只那轻轻一抚便如高山流水,众人皆心头一颤。师诗微微一笑,即弹奏起来,那乐曲却不是既定之曲,而是即兴所奏。
师诗本为晋国贵族,其先祖便是著名的乐师师旷,师旷目盲,师诗亦生而目盲,族人皆言师诗乃师旷托生转世,师诗果然天赋卓绝,不负厚望。只可惜晋国三分,名门望族皆遭迫害,师诗辗转流亡至楚地。
十多年后,她名扬楚国,并以一已之力创立了听翠轩,这对一个双目失明的柔弱女子来说无比艰难,但她却做到了。可她却并未满足,她青春将逝,却仍未遇上所期待的那个人。
而今那人正在眼前,她知道此刻他正看着她,她的心一下子盛开了,此生唯他足矣,余者皆无所求。
她用乐曲诉说着满满的爱,炽热而绚烂。她眼中淌下滚滚泪来,泪水滴落琴弦之上,琴弦泠泠将泪滴击碎,碎裂之声和在乐曲中,撞击在听者心间,所有人皆喜极而泣——明明是欢欣的,却都止不住泪下,众人皆齐齐失了常态,既喜且悲。
满腔心事和盘说出,万般情丝付诸弦上,纤纤玉指扫过琴弦,说尽心中无限事,最后的余音亦缓缓消失。
却是四座静寂,人们久久收不回来心神。
昭文恍恍然只觉魂魄离位,她看向天倪,他正看着师诗,师诗那空洞无神的双目此刻也熠熠生辉。
昭文想起她尚未得到视觉之时,天地一片混沌,唯一的存在就是天倪,无论到哪他都牵她在手中,她也曾极其渴望能看他一眼。
当她终于眼看到他时,他望着她,他的眼中光芒闪烁,像蓝色的火焰。他太美了,比她手指触摸千千万万遍得到的印象还要美,她看了他一百多年,却没看够。
昭文将手指置于弦上,心中的音律竟尽皆消散。
她心里清楚,除天倪之外,她是这世间最好的乐师,师诗不可能与她匹敌,可此时此刻,她却无法弹奏出一个音符来。是师诗的表达太过浓烈,相形之下她如稻草人般干瘪苍白,她没有那么多情感去让众人周知。
她本为草木,无心亦无情,又怎么懂得如何去爱一个人?
她对天倪的感情,根本无法用琴弦说,她输了。
昭文起身,向众人一礼:“抱歉诸位,小女子本不会抚琴,亦不通音律,只不过是负气与师诗姑娘竞技,让众位失望了。”
听她一言,人群一阵哗然。
昭文向天倪道:“仙父,昭文输了,请仙父将修为收回,我愿意再变回那株小草,如果可以的话请将我的双目赠与师诗姑娘吧。”
天倪道:“人生之事皆有定数,连那天君亦不得更改丝毫,师诗姑娘天赋卓绝,却双目失明而不能视世间万物,皆系命数。”
师诗听闻此语,不禁忡然神伤。
天倪向众人道:“诸位请静一静,且听在下一言。”
待众人安静后,天倪缓缓说道:“大道之行,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此乃天籁之声。众位只知凡间丝竹之声,却不闻自然之天籁。天籁之声无是无非,无成无亏,故昭文之不鼓琴。一音即出四音即毁,一律即出五律即消。乱五声、淫六律,金石丝竹黄钟大吕之声皆非。故昭文之曲不动一丝一弦,声之本相,乃在弦外。”
众人听罢,皆不知何意。唯师诗脸色煞白,再不复先前那般沉静。
“你赢了。”师诗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七)
秋云去尽,阳光明亮清凉,碧圆的湖畔,昭文独自神伤。看着湖中漂荡的白云,想着与景明度过的那段时光,这凡尘人世虽有万般好,她却不能久待。
“想什么呢?”天倪在她身后说道。
“你不是喜欢师诗吗?你不是想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吗?你为什么还非要和我回姑射山?”
天倪道:“想过的生活,就是姑射山上,我们二人,仅此而已。”
姑射山终年积雪,凛风呼啸,岁月荒芜,一无所有。面对这流光溢彩的人世间,昭文心中有无限不舍。
“昭文,我们不属于这里。”天倪说。
她看向他,他眼眸凛冽,如晨光映雪:“我明白了,我们走吧。”
“昭文……”景明气喘吁吁地跑了来,“你最终还是要离开我吗?”
昭文眼中泪光涌动:“对不起,景明……”
景明嘴角抽搐,眼中满布着红血丝:“我们……算是夫妻吗?”
“当然……我们不是成亲了吗?”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夫妻是不可以分开的,你不能抛下我跟别的男人走。”
“他不是别的男人,他是我仙父。”昭文说。
景明眼中饱含着泪水:“那你告诉我,你有没有爱过我?”
天倪上前一步,向他一揖:“景明公子,有心才有爱,昭文乃草木之身,她没有心,我们与公子殊途,不敢妄想人世之爱。”
景明在天倪面前,顿感微渺无比,他笑道:“尔乃天人,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我只这几度春秋,况且我知此身衰微,恐时日无多。但还是感谢上仙,让昭文与我相遇,这段时光,景明虽死不忘。”
天倪道:“本座可清除公子心中与昭文的记忆,以稍减半世思念之苦。”
“不,不要。哪怕再痛苦,我也不想忘记昭文。”景明道。
“好,那我们后会无期。”天倪将衣袖一挥,与昭文一道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着他们离去,景明跪地大哭,十六年前,他的父母至亲亦是如此决绝地离去,人海茫茫,唯他终将孤独。
(八)
昭文回到姑射山比在人世间舒畅了许多,连日的疲乏终于消散,她看着摇曳在风中的百蕊花说:“看来我只能同你们一样,种在这里,再不想其它了。”
天倪说:“在人间损耗太过,为师要闭关几天。”
昭文点点头:“都是因为我才害得仙父白白损耗那么多修为。”
天倪用手揉着她的脑袋:“你知道就好。”说着便登莲座调息入定,可他却五内翻腾无法平静,耳畔琴声萦绕,正是那日师诗弹奏的乐曲。他将那乐曲一丝丝凝结,汇入琉璃球中,他将它托在手中,穿过云岚雾霭,又回到了郢都。
师诗独坐琴馆中,见他走来便笑着迎了上去。
“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她说。
他将她拥在怀中:“我有一物相赠。”他把琉璃球递与她,“历史对于乐师是最不公平,那为书为文的千百载后终将流传,唯有乐声难以保存。无论多么精妙绝伦之曲,后人再难听得。我将姑娘那天所奏的乐曲存在这个小球之中,若有一天姑娘想听时,将其击碎即可。”
师诗接过琉璃球道:“多谢先生,师诗自当好好保存。”
“姑娘保重,在下告辞。”
“请留步,”师诗说,“先生乃天界司音上仙,师诗只想能一听先生之曲,不知可否?”
天倪从未在凡人之前演奏过,但他却说:“好,不知姑娘想听何曲?”
“古瑟。”师诗说,“先生不必认真,随便一奏即可。”
天倪将衣袖一挥,幻化出一张光彩流转的五十弦古瑟来,轻轻一抚,乐声潺潺。
师诗心中豁然一亮道:“此乃清泉,碧水盈盈,鱼龙潜跃,很美。”
那乐曲虽是道尽离别,却并不感伤,而是一片清凉,使人越听越静,静得仿佛能听到万物荣发滋长之声。
那声音久久萦绕在她心间,萦绕在呼吸感悟之间,师诗道:“师诗半生与琴瑟相伴,自负为这世间第一等人,今日才知竟是井底之蛙。听先生此曲,师诗虽死足矣,余生必焚琴断弦,再不做浊音扰世。”
天倪道:“但凭姑娘意愿,所谓明者,乃不为见彼,自见而已矣。姑娘之曲,亦好。”
“多谢上仙指点,师诗定将铭记一生。”
天倪复作揖相辞。
师诗问:“不知先生此去,今生还能相见否?”
天倪道:“再无相逢之日。”
一阵风呼啸而过,天倪猛得从梦魇中惊醒,九天之外星光闪耀,姑射山上风雪依旧。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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