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潇湘魁夺菊花诗 薛蘅芜讽和螃蟹咏
话说宝钗湘云二人计议已妥,一宿无话。湘云次日便请贾母等赏桂花。贾母等都说道:“是他有兴头,须要扰他这雅兴。”至午,果然贾母带了王夫人凤姐兼请薛姨妈等进园来。贾母因问“那一处好?”王夫人道:“凭老太太爱在那一处,就在那一处。”凤姐道:“藕香榭已经摆下了,那山坡下两棵桂花开的又好,河里的水又碧清,坐在河当中亭子上岂不敞亮,看着水眼也清亮。”贾母听了,说:“这话很是。”说着,就引了众人往藕香榭来。原来这藕香榭盖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有曲廊可通,亦是跨水接岸,后面又有曲折竹桥暗接。众人上了竹桥,凤姐忙上来搀着贾母,口里说:“老祖宗只管迈大步走,不相干的,这竹子桥规矩是咯吱咯喳的。”
《红楼梦》写人的一大手法:通过写不同人对一件事的不同做法来刻画人物的个性特征。
例1:对于宝玉吃女孩子胭脂,袭人和宝钗是反对的,史湘云是直接打他的手,“都多大了,还这么着”,唯独林黛玉看得开,“你吃就吃吧,还要挂出幌子来,又要让那帮小人嚼舌根了”。
例2:在本回中,贾母问“哪一处好?”王夫人说您说哪好哪就好,全听您的,若想扮演孝顺儿媳,这句台词没问题的。王熙凤还可以这样吗?不可以,她不仅要孝顺,还要精明、体贴,否则她就要把管家奶奶的宝座让出来了。王熙凤也不直接说哪好,而是先有理有据地说明:藕香榭已经布置了,那里的山坡下两棵桂树开的正好,是赏花的好所在,那里的水也碧清,坐在那亭子里是既敞亮,又对眼睛有好处。一句话:藕香榭是好地方,山好、水好、花好,能明目骋怀。王熙凤不仅会巧妙得体地回答问题,还会创造性地相机行事:众人上了竹桥,贾母并未显出紧张来,更并未叫人搀扶,凤姐就忙上来搀着贾母,口里还说:“老祖宗只管迈大步走,不相干的,这竹子桥规矩是咯吱咯喳的。”——很得体很贴心有木有?!
一时进入榭中,只见栏杆外另放着两张竹案,一个上面设着杯箸酒具,一个上头设着茶筅茶盂各色茶具。那边有两三个丫头煽风炉煮茶,这一边另外几个丫头也煽风炉烫酒呢。贾母喜的忙问:“这茶想的到,且是地方,东西都干净。”湘云笑道:“这是宝姐姐帮着我预备的。”贾母道:“我说这个孩子细致,凡事想的妥当。”
湘云是个坦荡的人,宝钗帮她安排的茶事,一听贾母夸奖“这茶想的到”,马上申明是宝钗帮着预备的;宝钗是个心怀锦绣的人,要大章法有大章法,将湘云做东的各大环节安排得流畅自然,要小细节有小细节,饭前饮茶及其位置也妥善安排。
一面说,一面又看见柱上挂的黑漆嵌蚌的对子,命人念。湘云念道:
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写竹桥。贾母听了,又抬头看匾,因回头向薛姨妈道:“我先小时,家里也有这么一个亭子,叫做什么‘枕霞阁’。我那时也只像他们这么大年纪,同姊妹们天天顽去。那日谁知我失了脚掉下去,几乎没淹死,好容易救了上来,到底被那木钉把头碰破了。如今这鬓角上那指头顶大一块窝儿就是那残破了。众人都怕经了水,又怕冒了风,都说活不得了,谁知竟好了。”风姐不等人说,先笑道:“那时要活不得,如今这大福可叫谁享呢!可知老祖宗从小儿的福寿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那个窝儿来,好盛福寿的。寿星老儿头上原是一个窝儿,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所以倒凸高出些来了。”
凤姐是锦心绣口之人:她从贾母额头上的一个被木钉碰出的小窝出发,论证贾母从小就是有福的人,头碰木钉,是为了碰出个窝来盛福寿,并创造性地解读了老寿星头上的包,本来是盆地的,因为福寿太多变成高山了。——语言是思维的外衣,绣口之人必有锦心。
未及说完,贾母与众人都笑软了。贾母笑道:“这猴儿惯的了不得了,只管拿我取笑起来,恨的我撕你那油嘴。”凤姐笑道:“回来吃螃蟹,恐积了冷在心里,讨老祖宗笑一笑开开心,一高兴多吃两个就无妨了。”贾母笑道:“明儿叫你日夜跟着我,我倒常笑笑觉的开心,不许回家去。”王夫人笑道:“老太太因为喜欢他,才惯的他这样,还这样说,他明儿越发无礼了。”贾母笑道:“我喜欢他这样,况且他又不是那不知高低的孩子。家常没人,娘儿们原该这样。横竖礼体不错就罢,没的倒叫他从神儿似的作什么。”
贾母很喜欢王熙凤,王熙凤不想让众人说自己打花胡哨讨好老太太,便说是为了多吃几个螃蟹才拿贾母开心。王夫人笑说,凤姐快被贾母惯坏了,这话贾母不大爱听,又不能表现的太明显,便笑着说,她是知道高低的孩子,我惯不坏她的,家常没有外人,娘几个随便些才有趣,礼体不错就行了,没必要对我亦步亦趋像个从仙似的。这就暗合了刚才王夫人的“老太太说哪好哪就好”。
说着,一齐进入亭子,献过茶,凤姐忙着搭桌子,要杯箸。上面一桌,贾母、薛姨妈、宝钗、黛玉、宝玉,东边一桌,史湘云、王夫人、迎、探、惜,西边靠门一桌,李纨和凤姐的,虚设坐位,二人皆不敢坐,只在贾母王夫人两桌上伺候。凤姐吩咐:“螃蟹不可多拿来,仍旧放在蒸笼里,拿十个来,吃了再拿。”一面又要水洗了手,站在贾母跟前剥蟹肉,头次让薛姨妈。薛姨妈道:“我自己掰着吃香甜,不用人让。”凤姐便奉与贾母。二次的便与宝玉,又说:“把酒烫的滚热的拿来。”又命小丫头们去取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来,预备洗手。史湘云陪着吃了一个,就下座来让人,又出至外头,令人盛两盘子与赵姨娘周姨娘送去。又见凤姐走来道:“你不惯张罗,你吃你的去。我先替你张罗,等散了我再吃。”湘云不肯,又令人在那边廊上摆了两桌,让鸳鸯、琥珀、彩霞、彩云,平儿去坐。鸳鸯因向凤姐笑道:“二奶奶在这里伺候,我们可吃去了。”凤姐儿道:“你们只管去,都交给我就是了。”说着,史湘云仍入了席。凤姐和李纨也胡乱应个景儿。
凤姐仍是下来张罗,一时出至廊上,鸳鸯等正吃的高兴,见他来了,鸳鸯等站起来道:“奶奶又出来作什么?让我们也受用一会儿。”凤姐笑道:“鸳鸯小蹄子越发坏了,我替你当差,倒不领情,还抱怨我。还不快斟一钟酒来我喝呢。”鸳鸯笑着忙斟了一杯酒,送至凤姐唇边,凤姐一扬脖子吃了。琥珀彩霞二人也斟上一杯,送至凤姐唇边,那凤姐也吃了。平儿早剔了一壳黄子送来,凤姐道:“多倒些姜醋。”一面也吃了,笑道:“你们坐着吃罢,我可去了。”鸳鸯笑道:“好没脸,吃我们的东西。”凤姐儿笑道:“你和我少作怪。你知道你琏二爷爱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讨了你作小老婆呢。”鸳鸯道:“啐,这也是作奶奶说出来的话!我不拿腥手抹你一脸算不得。”说着赶来就要抹。凤姐儿央道:“好姐姐,饶我这一遭儿罢。”琥珀笑道:“鸳丫头要去了,平丫头还饶他?你们看看他,没有吃了两个螃蟹,倒喝了一碟子醋,他也算不会揽酸了。”平儿手里正掰了个满黄的螃蟹,听如此奚落他,便拿着螃蟹照着琥珀脸上抹来,口内笑骂“我把你这嚼舌根的小蹄子!”琥珀也笑着往旁边一躲,平儿使空了,往前一撞,正恰恰的抹在凤姐儿腮上。凤姐儿正和鸳鸯嘲笑,不防唬了一跳,嗳哟了一声。众人撑不住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凤姐也禁不住笑骂道:“死娼妇!吃离了眼了,混抹你娘的。”平儿忙赶过来替他擦了,亲自去端水。鸳鸯道:“阿弥陀佛!这是个报应。”贾母那边听见,一叠声问:“见了什么这样乐,告诉我们也笑笑。”鸳鸯等忙高声笑回道:“二奶奶来抢螃蟹吃,平儿恼了,抹了他主子一脸的螃蟹黄子。主子奴才打架呢。”贾母和王夫人等听了也笑起来。贾母笑道:“你们看他可怜见的,把那小腿子脐子给他点子吃也就完了。”鸳鸯等笑着答应了,高声又说道:“这满桌子的腿子,二奶奶只管吃就是了。”凤姐洗了脸走来,又伏侍贾母等吃了一回。黛玉独不敢多吃,只吃了一点儿夹子肉就下来了。
刚才贾母说:家常没人,娘儿们原该这样。横竖礼体不错就罢。这场螃蟹宴,就可用这话来贯穿。贾母的生活起居,主要是由鸳鸯照顾的,这次螃蟹宴不同于平日,赵姨娘、周姨娘、丫鬟婆子人人有螃蟹吃有酒喝,整个宴会只由凤姐、李纨来回走动布让。鸳鸯作为贾母跟前的首席大丫鬟,和王熙凤是说的上话的,王熙凤也很给她面子,两人时不时开些玩笑,但是,双方都是很有分寸的,礼体一丝不乱,鸳鸯等正吃的高兴,见凤姐来了,鸳鸯等站起来道:“奶奶又出来作什么?…贾母那边听见,一叠声问:“见了什么这样乐,告诉我们也笑笑。”鸳鸯等忙高声笑回道:“二奶奶来抢螃蟹吃…
贾母一时不吃了,大家方散,都洗了手,也有看花的,也有弄水看鱼的,游玩了一回。王夫人因回贾母说:“这里风大,才又吃了螃蟹,老太太还是回房去歇歇罢了。若高兴,明日再来逛逛。”贾母听了,笑道:“正是呢。我怕你们高兴,我走了又怕扫了你们的兴。既这么说,咱们就都去罢。”回头又嘱咐湘云:“别让你宝哥哥林姐姐多吃了。”湘云答应着。又嘱咐湘云宝钗二人说:“你两个也别多吃。那东西虽好吃,不是什么好的,吃多了肚子疼。”二人忙应着送出园外,仍旧回来,令将残席收拾了另摆。宝玉道:“也不用摆,咱们且作诗。把那大团圆桌就放在当中,酒菜都放着。也不必拘定坐位,有爱吃的大家去吃,散坐岂不便宜。”宝钗道:“这话极是。”湘云道:“虽如此说,还有别人。”因又命另摆一桌,拣了热螃蟹来,请袭人,紫鹃,司棋,待书,入画,莺儿,翠墨等一处共坐。山坡桂树底下铺下两条花毡,命答应的婆子并小丫头等也都坐了,只管随意吃喝,等使唤再来。
贾母这个老太太真得很好玩,王夫人说“这里风大,才又吃了螃蟹,老太太还是回房去歇歇罢了,若高兴,明日再来逛逛。”贾母听了,笑道:“正是呢。我怕你们高兴”——我怕自己有好玩的事把我落下,“我走了又怕扫了你们的兴。既这么说,咱们就都去罢。”——我既然来了,也要让你们尽兴,我若急着走,岂不让你们扫兴?长辈慈爱晚辈孝顺,是互相成就互相愉悦互相帮衬的关系。
回头又嘱咐湘云:“别让你宝哥哥林姐姐多吃了。”湘云答应着。又嘱咐湘云宝钗二人说:“你两个也别多吃。那东西虽好吃,不是什么好的,吃多了肚子疼。”
贾母首先想到宝玉和黛玉不可多吃螃蟹,而且是二玉并提,可见,宝钗、二玉在贾母心中的地位是涛声依旧。然后又补充说明,宝钗、湘云你两个也别多吃。——无论贾母是习惯使然还是故意为之,宝钗、湘云她俩至多是第二梯队的。
湘云便取了诗题,用针绾在墙上。众人看了,都说:“新奇固新奇,只怕作不出来。”湘云又把不限韵的原故说了一番。宝玉道:“这才是正理,我也最不喜限韵。”
林黛玉因不大吃酒,又不吃螃蟹,自令人掇了一个绣墩倚栏杆坐着,拿着钓竿钓鱼。(黛玉喜静不喜动,正合适钓鱼)
宝钗手里拿着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槛上〈爪甲〉了桂蕊掷向水面,引的游鱼浮上来唼喋。(黛玉是不折花的,她是葬花的;折花、扑蝶的是宝钗,一是宝钗比黛玉身体好些;一是宝钗不像黛玉那样对生命那么多愁善感。
湘云出一回神,又让一回袭人等,又招呼山坡下的众人只管放量吃。(湘云是东道主,热情好客是应有之义;她出神想什么呢?多半和贾母的话有关系,贾母是故意要让湘云不自在吗?应该不是,是因为她太爱惜孩子们,怕他们吃坏了肚子,尤其是二玉。)
探春和李纨惜春立在垂柳阴中看鸥鹭。(探春和李纨都是很入世的人,这次诗社就是探春发起的,李纨也积极响应,站在一起看活泼的鸥鹭是很适合的)
迎春又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的迎春也是喜静不喜动的,“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美人独立花下穿花,这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和画面。
宝玉又看了一回黛玉钓鱼,一回又俯在宝钗旁边说笑两句,一回又看袭人等吃螃蟹,自己也陪他饮两口酒。袭人又剥一壳肉给他吃。
宝玉虽是无事忙,但是也不是没有选择性,他首选林黛玉、其次宝钗、再次袭人,这三个人在他生活里是最重要的人。
黛玉放下钓竿,走至座间,拿起那乌银梅花自斟壶来,拣了一个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丫鬟看见,知他要饮酒,忙着走上来斟。黛玉道:“你们只管吃去,让我自斟,这才有趣儿。”说着便斟了半盏,看时却是黄酒,因说道:“我吃了一点子螃蟹,觉得心口微微的疼,须得热热的喝口烧酒。”宝玉忙道:“有烧酒。”便令将那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黛玉也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
宝玉时刻关注着关切着黛玉,黛玉要喝热酒,宝玉马上给搞来。
宝钗也走过来,另拿了一只杯来,也饮了一口,便蘸笔至墙上把头一个《忆菊》勾了,底下又赘了一个“蘅”字。宝玉忙道:“好姐姐,第二个我已经有了四句了,你让我作罢。”宝钗笑道:“我好容易有了一首,你就忙的这样。”(宝钗开启下一个内容,写诗,第一个把诗题勾了,宝玉想写那个题目,宝钗婉拒)
黛玉也不说话,接过笔来把第八个《问菊》勾了,接着把第十一个《菊梦》也勾了,也赘一个“潇”字。
林黛玉在写诗上颇有一种英武不凡之气,上次作诗时的胸有成竹一挥而就掷与众人,这次是一言不发、连勾两首,都说明她文思敏捷、淡定从容。
宝玉也拿起笔来,将第二个《访菊》也勾了,也赘上一个“绛”字。探春走来看看道:“竟没有人作《簪菊》,让我作这《簪菊》。”又指着宝玉笑道:“才宣过总不许带出闺阁字样来,你可要留神。”说着,只见史湘云走来,将第四第五《对菊》《供菊》一连两个都勾了,也赘上一个“湘”字。探春道:“你也该起个号。”湘云笑道:“我们家里如今虽有几处轩馆,我又不住着,借了来也没趣。”宝钗笑道:“方才老太太说,你们家也有这个水亭叫‘枕霞阁’,难道不是你的。如今虽没了,你到底是旧主人。”众人都道有理,宝玉不待湘云动手,便代将“湘”字抹了,改了一个“霞”字。又有顿饭工夫,十二题已全,各自誊出来,都交与迎春,另拿了一张雪浪笺过来,一并誊录出来,某人作的底下赘明某人的号。李纨等从头看起:
忆菊(蘅芜君)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
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
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
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
访菊(怡红公子)
闲趁霜晴试一游,酒杯药盏莫淹留。
霜前月下谁家种,槛外篱边何处愁。
蜡屐远来情得得,冷吟不尽兴悠悠。
黄花若解怜诗客,休负今朝挂杖头。
种菊 (怡红公子)
携锄秋圃自移来,篱畔庭前故故栽。
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霜开。
冷吟秋色诗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
泉溉泥封勤护惜,好知井径绝尘埃。
对菊(枕霞旧友)
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
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
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供菊(枕霞旧友)
弹琴酌酒喜堪俦,几案婷婷点缀幽。
隔座香分三径露,抛书人对一枝秋。
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
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
咏菊(潇湘妃子)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画菊(蘅芜君)
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
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
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
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
问菊(潇湘妃子)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
簪菊(蕉下客)
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
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
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
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
菊影(枕霞旧友)
秋光叠叠复重重,潜度偷移三径中。
窗隔疏灯描远近,篱筛破月锁玲珑。
寒芳留照魂应驻,霜印传神梦也空。
珍重暗香休踏碎,凭谁醉眼认朦胧。
菊梦(潇湘妃子)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残菊(蕉下客)
露凝霜重渐倾欹,宴赏才过小雪时。
蒂有余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
半床落月蛩声病,万里寒云雁阵迟。
明岁秋风知再会,暂时分手莫相思。
众人看一首,赞一首,彼此称扬不已。李纨笑道:“等我从公评来。通篇看来,各有各人的警句。今日公评:《咏菊》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恼不得要推潇湘妃子为魁了,然后《簪菊》《对菊》《供菊》《画菊》《忆菊》次之。”宝玉听说,喜的拍手叫“极是,极公道。”黛玉道:“我那首也不好,到底伤于纤巧些。”李纨道:“巧的却好,不露堆砌生硬。”黛玉道:“据我看来,头一句好的是‘圃冷斜阳忆旧游’,这句背面傅粉。‘抛书人对一枝秋’已经妙绝,将供菊说完,没处再说,故翻回来想到未拆未供之先,意思深透。”李纨笑道:“固如此说,你的‘口齿噙香’句也敌的过了。”探春又道:“到底要算蘅芜君沉着,‘秋无迹’,‘梦有知’,把个忆字竟烘染出来了。”宝钗笑道:“你的‘短鬓冷沾’,‘葛巾香染’,也就把簪菊形容的一个缝儿也没了。”湘云道:“‘偕谁隐’,‘为底迟’,真个把个菊花问的无言可对。”李纨笑道:“你的‘科头坐’,‘抱膝吟’,竟一时也不能别开,菊花有知,也必腻烦了。”说的大家都笑了。宝玉笑道:“我又落第。难道‘谁家种’,‘何处秋’,‘蜡屐远来’,‘冷吟不尽’,都不是访,‘昨夜雨’,‘今朝霜’,都不是种不成?但恨敌不上‘口齿噙香对月吟’,‘清冷香中抱膝吟’,‘短鬓’,‘葛巾’,‘金淡泊’,‘翠离披’,‘秋无迹’,‘梦有知’这几句罢了。”又道:“明儿闲了,我一个人作出十二首来。”李纨道:“你的也好,只是不及这几句新巧就是了。”
大家又评了一回,复又要了热蟹来,就在大圆桌子上吃了一回。宝玉笑道:“今日持螯赏桂,亦不可无诗。我已吟成,谁还敢作呢?”说着,便忙洗了手提笔写出。众人看道:
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
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却无肠。
脐间积冷馋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
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黛玉笑道:“这样的诗,要一百首也有。”宝玉笑道:“你这会子才力已尽,不说不能作了,还贬人家。”黛玉听了,并不答言,也不思索,提起笔来一挥,已有了一首。众人看道:
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
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
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
对斯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
宝玉看了正喝彩,黛玉便一把撕了,令人烧去,因笑道:“我的不及你的,我烧了他。你那个很好,比方才的菊花诗还好,你留着他给人看。”宝钗接着笑道:“我也勉强了一首,未必好,写出来取笑儿罢。”说着也写了出来。大家看时,写道是: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看到这里,众人不禁叫绝。宝玉道:“写得痛快!我的诗也该烧了。”又看底下道:
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众人看毕,都说这是食螃蟹绝唱,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说着,只见平儿复进园来。不知作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史湘云和商量好了,吃蟹赏桂花,题菊花诗,蟹也吃了,桂花也赏了,诗也写了评了,活动已经圆满落幕,而宝玉是个喜聚不喜散的人,他要让这美好快乐的时光再延长一段,就写了吃螃蟹的诗,黛玉便积极响应,也写了一首,这不要紧,宝钗也写了一首《咏螃蟹》,众人皆曰为绝唱,想来菊花是花中隐士,人比黄花瘦的林黛玉本是神仙下凡,少有人间烟火气息,适合写菊花诗,而宝钗本是皇商家的小姐,更知晓些世道人心,适合些现实题材的咏螃蟹。这也算是宝钗在菊花诗上屈居第二后扳回一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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