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阁

倩倩是个好女孩，言语温柔爱看书，乌黑柔顺的直发斜搭在左肩，高领毛衣宽裤脚也掩盖不住1米72的高挑苗条，留学海归，在北京从事金融，和相恋六年的初恋订婚。

倩倩的耳垂很厚|，高额头，眉毛眼睛弯得像一条条彩虹。一说话，就像被秋风吹下的金黄银杏，铺满了听话人的耳窝。有恶心的话是爱笑的女孩运气不会差，有玄乎的话是厚耳宽额弯眉的女人好运多。

一切都似水到渠成，一切都似理所当然，老天爷决定的面相，自带一种好气场。

同样好气场的是东四四条甲82号的麒麟阁私房菜馆，不过前者是天意，后者是人为修行。麒麟阁，胡同里的小二楼，红布包裹的木质牌匾。一踏进门，右手墙上挂着幅观音图，红木家具上摆着一个鸟笼，旁边立着一盆高大的富贵竹。再往里踏入，清脆洪亮的鸟声不绝耳，迎面一大块木制屏风，台上供着威武的关公。再往里深入，传统木质家具铺了一厅，同样是右边，比我人还大几倍的大鱼缸，里面游着大得令人发抖的锦鲤鱼。

第一次踏入麒麟阁，深秋傍晚，北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身上，整个身体变成一根冰封的、布满裂痕的干木柴。一同踏入的还有大石，他比我枯竭，比我黑，黑到印堂上，黑进瞳孔里。

他和倩倩同年生，同月生，大概就是出生那天不一样，倩倩阳光，他灰暗。12岁时，父亲办事被通缉逃了出去，母亲没有工作，并且常年生病。大石和母亲只能寄居舅舅屋檐下，15岁进过三次局子，两次问题少年教育所，本想初中毕业时提起西瓜刀加入当地黑帮，在母亲反反复复跪地苦劝后，还是决定读书，在舅舅帮助下上了所艺体高中，学画画。

高二刚开始，母亲重病，医生直接建议上北上广，大石陪母亲到了北京，在301附近租了两个病床房。50平米的房子，住了十个人，几乎没有阳光。住下第三天，藏在鞋底的2000块钱都被摸光，大石不敢告诉母亲怕她难过影响病情，也不敢质问操浓重的北方口音的室友。前后家齐心协力凑了两万块，才来三天就白丢了

百分之十，母亲的病也不是十天半月能解决，16岁的大石一咬牙，得出去挣钱。

医院门口站满了形形色色的票贩子，唐僧一般对着路人念叨着要号码？专家号！大石盯着一个模样和自己一样大的男孩，傍晚人流散去后，大石上前和年轻男孩搭话，表达了自己想要加入挣钱的意愿。第二天开始，大石早上陪母亲去医院，下午就在医院门口叫卖。

加入票贩子组织后，大石发现他们不是简单地倒卖专家号，还有办假证、火车票、汽车车牌、各种活动门票、各种排队插队，甚至是想要约见街道办区别的小领导，都可以搭桥。他们就像北京这座金字塔中的毛细血管，连接着任何你想到达的地方。大石总算明白了，什么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在北京呆了一年，倒票，拉皮条，上医院，和天南地北的室友唠嗑，见惯了底层套路的嘴脸，看透了生活与金钱的本质。一年后回到老家，加入高三的冲刺，大石明白了读书的重要性，使出了浑身的劲，拼命看书，他想要摆脱现状，他不想再过那样的生活。头悬梁锥刺股，并没有换得好成绩，基本属于全校垫底，大石决定要复读，前后两家也很支持。第二年高考，大石考上专科，但他并不满意，他要去北京，前后两家反对，在舅舅的独立支持下，大石再次复读。这一次，大石在舅舅的建议下选择走画画艺体生考试，本来具备一点画画基础，又在舅舅这位专业美术培训师的指导下，第三年，总算考到了北京。

听舅舅的话，大石学了设计，方便以后找工作。那一年，微博刚开始兴起，大石在微博上上传自己所有的画作，所有的设计稿。经历过票贩子那一波后，大石学会了如何推销自己，如何满足客户的需求，他与周围当时还做着艺术家，梦的大学生格格不入。当然，他也不需要融入 ，在大石眼里，有人出身高贵，有人出身卑微，从出生开始就决定了这一生不同的路，以前他会羡慕，但现在只会专注自己的路。别人约着去颐和园划船时，大石已经为一家公司画好了logo，别人约着去后海喝酒时，大石已经为某个项目画好了海报。

毕业后，大石顺理成章加入一个广告公司，工作两年后，赶上创业大潮，自己出来做了工作室。两年后，员工离职、项目落空、资金断裂，工作室从而收场。大石谈了个女朋友，和他一样从小地方出来、吃过坎坷饭的女孩，在电影剧组做美术工作。两人商量再三后，大石决定找个单位上班，想办法换个北京户口，之后结婚生孩子，孩子在北京上学高考，就会和他们是完全不一样的道路。

大石又使出了当年在组织里学到的穿针引线的技术，求爹爹拜姥姥地贴上了一家单位，做数据排版，接下来的，就是等。

当然，大石也不会在单位闲坐着，认识他就是因为他成了我的乙方。合作几次下来，和大石成了私底下的朋友，我喜欢听比我年纪大的人说话，尤其喜欢听生活不顺畅的人说话。

“吃鱼不管饱，得吃肉！来个红烧肉。”

大石瘫坐在麒麟阁的木椅上，哗哗地翻阅厚大的菜谱。

“牛肉该起劲儿吧？来个红烧牛肉！”我说。

“那就再来个小炒肉，全吃蛋白质了。”

大石咽了口口水，一脸超载工作的饥渴。

“你那个傻逼领导最近怎么样？”我问。

大石自从加入体制工作，不太适应闲散的工作节奏，以前是以绩效、项目获取成就感，而单位里的人更喜欢玩弄办公室政治。

“别提那帮傻逼了，按我的进度，我一天能把那帮废物一个月的活全干完，都是些纨绔子弟，耍嘴皮子就是他们人生最大的乐趣。”大石一个接一个的往嘴里丢花生，自从戒烟以后，他的嘴就停不下来。

“哎呦，那可真是委屈您了，怀才不遇大材小用啊。”听习惯大石吐槽他的工作环境，只能以嘲讽的语气激励他。

“我只要我的东西，他们怎么挥霍关我屁事，反正该我做的事我样样都会做到靠谱，自己的工作态度不能乱。”大石一本正经，不经意间又开始推销自己的靠谱。

有的人生活坎坷，屡屡不顺，就愤懑天道不公，就抱怨人间不值得。有的人工作不如意，同事领导相处不恰，就反复离职高喊难求伯乐。从大石身上我更加相信，穷苦人家出来的孩子更能吃苦，更能隐忍，更能坚持。因为他没有回头路，没有更多的选择。

“关于吃鱼，我们那里有个笑话，说是土匪绑了孩子去，就会做上一道鱼，如果这个孩子第一筷子是去夹鱼肚子，嗯，那就把它放了，如果他第一筷子是去夹腮帮子，那就让他父母提钱来取人。”大石播着花生壳，笑着说。

“为什么？”我问。

“鱼的腮帮子肉又被称作宝贝肉，富人家只吃那一块肉的，穷人家的孩子就只知道吃看起来肥大的鱼肚子咯。”

“哈哈哈哈哈”

我俩齐声大笑，笑声在木制桌椅间晃动，笑土匪好鸡贼，笑贫富之差别。

“这红烧肉是真带劲儿啊！”大石一口红烧肉，三大口米饭往嘴里送，大嘴嚼得吱吱响。

每次一看大石吃饭，瞬间激发了全身的食欲，每一粒米饭，每一口肉的能量都增加了三倍，每一顿的食量也能翻上三倍。

“来点酒吗？”我问。

“来个汤吧，我还是喜欢保持清醒。”大石夹起一块大肥牛，眼不离碗地说道。

我是个喜欢麻醉自己的人，快乐的时候想要刺激，悲伤的时候更想要麻痹。而大石不同，他就像一只冷漠的豹子，不管是遇到钉子路，还是人间幺蛾子，他也是冷静，三思而后行。在我崇拜的眼光里，一个如此敢直面现实的人，仿佛永远没有迈不过去的坎。

同样又是在麒麟阁，不过是和倩倩一起坐下，有鱼，还有酒。

她失恋了，相恋六年的男友说分就分，求过婚的未婚夫说散就散。不适合不是理由，不想了也许才是原由。初恋，六年，订婚，分手，苦苦哀求，拉黑，不愿放手。

为了缓和倩倩的心情，点了道她最爱吃的鱼，紫姜江团。

“他们都告诉我，现在谈感情，不要太认真，谁认真就像狗血台词说的一样，输得遍体鳞伤。”

“但是我真的很认真啊，我就是不想失去这份感情啊，我怎么挽回都没有用啊。”

“如果不是因为他，我才不会一个人跑来北京工作啊，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要我怎么工作生活啊。”

……

一个人失恋的时候，她需要的不是建议，不是指导，而是能听他念叨的收听者，又或许是能和他一起，放手大吃。

在发出一系列啊的感叹后，倩倩和我已经吃干了一条两斤的江团鱼。为了用饱腹感完全填满倩倩的虚空，又再点了麒麟阁的当家特色，纸锅四季豆、小锅米线、干炸小土豆，还好倩倩是个一吃就会笑的女孩，即使要哭，那也得先吃饱。

我给倩倩讲了大石的苦逼经历，和她坐同一条椅子上的大石，和她人生完全不同轨迹的大石。

“那他被通缉的爸爸后来回来了吗？”倩倩扎着发光的眼睛问我。

“他考上大学的那一年回来一次，还带来了一个妹妹，他大学毕业的时候又来了一次，因为没钱抚养妹妹。”

“那他给钱了吗？”

“给啊，不光给他妹还给他爸，他不是一个较劲的人，他越经历人情冷暖，就越会真情对人。”

“喔……”倩倩低下头，吮吸一根根米线，满脑的思绪融杂在眼前一小锅酸汤番茄米线里。

“走一个走一个，别想那么多，该吃吃，该喝喝，该哭还是哭！”

我举起一大玻璃杯的米酒，和倩倩相碰杯而饮，恰到好的酒精度，滑润清凉的口感，流入胃里泛起的阵阵米香，再大的烦恼都被稀释得一干二净。

“我还要去找他，找到我不想再找为止，这事我就是要用力去做，用心去做，不然我以后肯定要后悔。”

倩倩豪迈的说完，夹起一大筷子四季豆，一股脑塞入口中，嚼得满脸欢喜。

“行行行，人生得意须尽欢，不得意那更得尽欢，别人说的都是狗屁，你心里想什么就去做！”

面对那些自己给自己打气的人，我绝对不会浇灭他们的热情，万事本来也没有对错输赢，如果连对自己喜欢的人都不认真，那才真得人间不值得。

“这个小土豆看起来好可爱呀！”倩倩看着金黄圆润的小土豆，眉毛眼睛又微笑成一条条彩虹。

我一向不明白，女生为什么总把小巧的东西称作可爱，也许在称赞其他可爱的同时，她们也会显得很可爱。从小到大，我最爱吃的就是土豆，不过我不觉得它可爱，我只是觉得它好吃。

酸甜的番茄酱，又薄又脆的外皮，一咬破，就是爆浆般的土豆泥喷涌而出，滚烫的淀粉与酥脆口感的融合，真得顿时|感觉人生圆满。

“我突然想起一首诗，一首打油诗。”

“什么诗？”倩倩放下筷子，抬起头笑着问。

像倩倩这种女孩，最可爱的就是她永远保持好奇，或者假装保持好奇。

“人生总有酸甜苦辣，梦里浮现魑魅魍魉，何娟难言功名利禄，举杯溢满贪嗔痴狂。”

“嗯…听起来很有意思，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转了转眼睛，看着倩倩又满是欣喜的表情，“意思就是莫使金樽空对月，喝吧！”

我提起酒杯，倩倩又是一笑，默契地举起酒杯和我相碰，清脆的响声，咕噜咕噜的咽喉咙声，酣畅淋漓。

酒喝足后，我又要了碗米饭，泡着酸辣口感的鱼汤，一碟泡菜，完美的饱腹收场。。

吃主食已经成了我必不可少的饭桌礼仪，古代的“气”字写作“氣”，意思是吃米才有力气精气干活。我就想吃鱼，也想有力气，我希望过舒适的生活，我也希望努力奋斗，尽情，尽力，尽兴。

走出麒麟阁，后背已起了一层汗，从头顶到手指到脚趾的温暖，穿上厚重的外套，转过头问，

“吃的还算满意吧?”

倩倩和大石一样双手举过头顶，做了个懒腰，长吁一口气，转过头大声说，

“满意!又有力气好好生活了。”

是的，出生确实不公平，但也要坚守奋斗的底气，感情确实不顺利，但也要认真地尽情，工作确实不如意，但自己的办事态度要坚持到底。再难过的今天，一样要吃饱喝足，面对下一个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