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七天后,风雪停了。我们四个人决定跟伐木班子一起上山干两天活儿,表示对林场为我们临时驻留提供方便的谢意。
上了山,才真正理解了为什么莫场长当时会认为我们四个根本做不了山上的活计,这真不是一般人说干就能干得了的,绝不是想象中拿了油锯上山,只管挨着盘儿伐倒大树就算完活儿了!
从未深入林场做过工的人,之前并不能理解采伐放木是什么样的一个场面:首先就是声音,各种各样的声音,有油锯的嗡嗡声;有集采50重型拖拉机的履带声;有“顺山倒喽——!”的喊山声;有工友们饱含干劲儿的劳动号子声;也有一棵棵参天大树被伐倒地时的那种“嘎巴嘎巴——”的断裂声。这些声音全都交织在一起,不亚于一场炮兵阵地上的征战杀伐和震天动地。再就是眼睛看到的荒芜,几棵被选中的大树被从它们生长了一世的窝子里突然放倒,砸出了一块在这林子里从未出现过的湛蓝天空,冰冷冷的,蓝的扎眼。这种荒芜是随着作业区推进不断蔓延扩大的,直到它变成一个满是树桩的光秃山坡。山,像被人们按在地上强行剃了光头。
这种荒芜和凄凉,林场的伐木工人们是最先体会得到的。他们每个人都敬畏神灵,知道自己这是在啃食大自然的身体,总有一天啃的狠了,它会发起怒来,让哪一棵原本倒向明显的“切身树”凭空改变了方向,砸到自己身上。所以人们每次进山场之前都要排摆香案,祭山神,告诉他老人家:“我们也是为了养家犬小,今日管您老人家借几棵好木,日后必定多种幼苗补报。还望山神爷体恤我们的不易,不要怪罪……”等等。恭恭敬敬的做完了这些,才能揣着精神上刚得来的那张“护身符”各拉工具上山采伐。
能在国营林场上班当时是非常让人羡慕的一件事儿。在社会主义建设初期,东北三省的四大热门生产职业分别是:石油工人、钢铁工人、煤矿工人以及林场里的这些伐木工人。其中林场的工人们相对也比较自由,工作之余可以上山打猎、采山货儿和药材等等等等,外捞儿多。所以谁家的小伙儿要是被安排进了林场,那来相亲的好姑娘得踏破了他家的门槛儿才罢休。但上山做伐木工人也同样是极辛苦和有很高风险的一个职业,它是很复杂的一个工种,很考验伐树人的经验和技术,以及一些不成文的安全守则,就算是老树油子们也不得不多加小心。
早上刚放亮就得从被窝儿里爬起来,跟着自己的班组上山,但当天晚上能不能再钻回这条被子里,谁心里也做不得准儿。每到太阳就要落到山后时,望着夕阳染红的山野,在屋里烫得了酒,煨好了大盆儿菜,那些林场里的娘们儿们,都会站在家门口往场部踮着脚儿看,看自己的老爷们儿有没有回来。如果听到有哭喊声从场部那边儿传来,十有八九是又有谁家男人在山上被砸死了。
进山的班子里有几个老木手非常重要,他们了解大山的脾气,有着丰富的采伐工作经验。他们要懂得辨识各种树木的生长情况,指挥大家遇到“迎门树”、“吊死鬼儿”、“搭挂”、“坐殿儿”等异常情况应该如何处理和安全作业。到了伐区现场之后工序流程也要由他们或者林场长来根据实际情况安排,伐树、打枝儿、剥皮儿、归堆儿、伐区清理等等,事无巨细都得照顾得到,才能既保证生产安全又保障原木成材的质量能过得了检尺和验收,不让这一班子人空忙活一场。
林场作业区的采伐顺序,绝不是一群人上了山,手抄油锯想砍哪棵就哪棵的。倒木时也并不能都采用最安全的“顺山倒”冲着一个方向。
在伐木作业过程中,每棵树的先后采伐顺序,要根据树木生长状态和树木之间的位置影响关系来决定。森林经营局的林调队有时会来划定专门的采伐区,工人们就根据林调员标在树上的记号,“先采小,再采大;先采腐烂,后采健壮”。没经过专业圈画的那些区域,通常是“长在前边的先采,后面的后采。”,先要砍掉“迎门树”。
这“迎门树”的砍法讲究最多,这种树如果不先清理掉,作业区域不足不方便不说,还容易使伐倒的树木挂在它上面产生“搭挂”,树倒时很容易打断枝条,特别是那些“枯立木”、糟烂木的枯枝硬脆,很容易崩起来伤人,就是工人们常说的“回头棒子”,很难防范,严重了也是会死人的!
有的“迎门树”是上头指定要保留的母树或者珍贵树种,作业条件再苛刻也不能乱砍,要用留弦的法子让被伐木改变倒向,避开这“迎门树”。但采用这种方法,既要有熟练的手艺,又要有丰富的经验,对刚刚上山的年轻工人来说是绝对不准尝试的,非要老师傅手把手带着在山上跑过了几年才敢碰。
因此我们四个人这两天基本上都是围着工人们端茶递水,帮忙套套拖钩的绳子,拿斧子砍砍倒木的枝丫而已。莫场长亲自带了我们上山之后,领人放倒的第一棵大树就深深震撼了我。那是一棵足有几百年的老红松,粗壮的让两个大汉交手也几乎不能环抱。偏偏它的位置就是一棵“迎门树”,必须先放倒。
莫场长围着树根儿转了两圈,掏出粉笔画了几条杠儿,就喊来了班子里最靠谱的老油锯手,下了锯。
老油锯手拉着了机器,把锯条探在那条白线儿上,“嗡嗡——!”的冲起一片碎木和白烟,油锯带着一点角度向树干中间一点点的啃了进去,震的满树雪挂子纷纷落下,跟飞舞的锯沫儿混在了一起。
这种大树,油锯手起了头儿就不能停下,非要一锯到底,然后换几个方向再下手,要不然非夹了锯,想拿都拿不出来。锯条越切越深,这棵老松仿佛趁着那筋断骨折的“嘎嘎嘣嘣”声还在响起,抢时间诉说着它这几百年的所见所闻,生怕讲的再慢一些就再没有了机会。
老树疯狂的喊叫一声高过一声,树身开始向坡下倾斜,油锯手双手推锯猛的一拉,抽出油锯向坡上狂奔。慢慢倾倒的大树,让人看着仿佛它头顶的那片天空也被一起撕了下来,连带着往坡下狠狠砸去。当它终于放弃挣扎,轰然倒下时,砸断了坡下的另一棵,那一棵再砸倒了下一棵……我不知道那些被它牵连的树木是不是它这些年来繁育的子孙,只在已经响成一片的断裂声中分辨出了它们的哭声。
“顺山倒喽——!”
油锯手们挺直了腰板,单手拢在嘴边高声唱喝。一时间,这高亢的号子声此起彼伏,喊声里带着他们对大树能按照顺山倒下不改方向的意愿,也带最危险的警告信号,让坡下经过的所有生灵回避,免得受了波及。
“顺山倒喽——!”
我、二土匪、常沈杰、霍老拐也无一例外,站在从大树身上震下的漫天雪雾里,跟着他们一同高喊。抬手抹去脸上迷眼的雪沫子时,我在里边揉出了一滴眼泪,也不知道是它该流还是不该流。
等树木倒下带来的“小型地震”平息之后,所有声音就像突然从我耳边消失了一样,隔了好一会儿,才被一群躲在林子里被吓愣了神儿,相互招呼着逃窜的麻雀小鸟那闹人的叽声里找回了听觉。
我蹲在地上,用手摸着那老树的一圈圈年轮,心里百味杂陈,仿佛摸到了山神的衣角,忍不住想要跪拜下去。不知是刚才呆立在旁边站的久了,还是被这坡下倒成一片的树木吓到了,我双腿突然转了筋,一屁股就要坐下去。身旁一个二十来岁的油锯手一把将我拽了起来,大叫:“别!小心坐了佛爷座儿!会遭报应的!”。
这一拽,让屁股刚挨到新砍出来那树桩一点的我被他扯的飞了出去,摔在地上,滚出了好远。二土匪火了,想要“砸吧砸吧”那小伙儿两拳,被霍老拐连忙起身拦住,我也连连摆手,示意他不要惹事儿,在这山里,要懂人家的规矩。
就是这个拉了我一把的年轻油锯手,让我后来觉得是他才是真的救了我一命,不过他却因此赔上了他自己的。刚刚砍倒的那棵老树,也许里边真的住了神明,是会报复的!而他刚才在佛爷座儿前发的那一声喊,正叫醒了山神,突然睁开了眼睛,锁定了他!
“迎门树”伐倒了之后,周围的工友们开始陆续清理伐区,开出自己的一片作业范围,这个小伙儿捡了一棵不大不小的“站杆儿”,就是那种已经枯死很久但并没有倒下的死树。没成想碰到了老树“坐殿”,送了命!
还是年轻啊!他手中的那条油锯使的漂亮,干起活儿来也总是像他周身上下的打扮那样干净利索的。这一棵老树被他一锯通头儿,可是却仍然坐在树根上,没有向坡下倒去,他抽出油锯跑到坡上大喊:“顺山倒……”的声音还没完,这树竟然直直的冲着坡上砸来,直接拍在了他的后脑上,当场人就没了气儿!
我们几个也都见多了死人,有的还亲手杀过,可是那都是形势所逼,完全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事故死亡!他刚才还是一个办事说话嘎嘣溜脆的小伙子呢,才一转眼就已经陪着那些老树成了躺尸!
一群人全都荒了神儿,七手八脚的扔掉手里的家伙事儿跑来搬树,手拉肩顶的把人从树底下掏了出来。只一看就知道完了!脑袋都砸到腔子里去半截儿!那场面,让围过来的人同时撒了手,谁都不敢去碰。
莫场长是连滚带爬来到他身边的,往地下一跪,嘴唇颤抖,牙齿碰撞,哆嗦了老半天一声没吭。最后才狠狠咽了口唾沫,从腰里掏出洋铁皮酒壶好一顿灌,末了才把手探到了油锯手的胸口上。
“……他还没死!他还没死!!快快,做担架!往山下抬!!”
“快快!做担架做担架!!快!” 众人手忙脚乱的四处去砍树枝,没用上五分钟就编回来了一个双杠子木抬板回来。
几个胆儿大的上了手,把那油锯手架起来,放在上面。
“谁抬?!”
“你!你!你!你!你们四个!跟着我抬他下山!”
“我没回来,其他人谁都别动!就在这儿等着!老姚头儿你在这盯着!!”
他指的是我们这几个山外来的人。四个人先是一愣,但马上弯腰起手,抬起担架就跟着姓莫的顺雪坡子往下跑。
连滑带跑的走出了好远,莫场长突然转头问:“你们几个有会开车的么?”
“我……我,我会!”常沈杰磕磕巴巴的回着,他跟我们一样,都还没从刚才的事故中缓过神儿来。
“有会的就行了!!”
“小伙子你走山口嘞,慢慢地把沟儿过!那松明子照山窝嘞,粉条子早下了锅!老娘们儿烫好了酒喂!崽子成了棒小伙儿……”
身后,高高的雪坡子顶上,传来了林场一班子大老爷们儿的号子声。声声悲切,催人泪下。这送行的号子,在深深的林子里传出好远也没停下……
他们知道,这是山神爷又收了一个伐木工人的命,丝毫不管他们进山前有没有点过那一炉子香火,又来拿走了他最想要的那份儿祭山贡品!
林场正在伐树的油锯手【图片来源于网络】 林场采伐班组合照,身后是集采50重型拖拉机【图片来源于网络】 被采伐后的光秃作业区及正在拖下林区的百年红松【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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