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一天,李程碑的大鸟有了用武之地。这也使得陆人非对李程碑的大鸟再也闭口不谈了。陆人非一向嫉妒李程碑的大鸟。起初,陆人非每次看见李程碑的大鸟总是表现得悲哀无限,自叹不如,但慢慢地那味道就变了,从一种无能为力的无奈变成了不屑一顾的轻视,再也不拿正眼瞧它了,那句“真他妈大”也变成了酸酸的“哼、切”之类的语气词,然后再补一句“大有什么用,又没有用武之地”。这时,李程碑会把目光从手中的电子书移到陆人非身上,他猛吸一口烟对此一笑了之,然后继续看电子书,他表现出了和他的大鸟相匹配的胸怀。
我把陆人非对李程碑大鸟态度的转变形容成“一种从仰视到鄙视的渐变过程”。
李程碑第一次带着女朋友出现是在陆人非说他的大鸟无用武之地后不久,以至于看上去就像是对陆人非的鄙视做出的有效且强有力的回应。李程碑虽然瘦弱,而且看上去有些无精打采,但那天他的精气神倒是十足,也许是他把头发剪短的缘故。李程碑的女朋友叫陈静,是个比他更瘦弱的人,陈静人虽瘦弱,但胸一点也不小,这倒和李程碑的大鸟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看着李程碑娴熟地牵着陈静的手,以及在众人面前和她恰到好处的亲密举动,丝毫不像第一次谈恋爱的感觉,我甚至觉得他骗了我。他可真是个谈恋爱的天才,我之所以这么说,主要取决于陈静长得很漂亮。
我说:“你的神器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李程碑得意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睡在李程碑的上铺,对于他的大鸟有了用武之地这件事,我是最直接的受害者,因为李程碑让陈静在第三次出现在宿舍的那天留宿了。不要觉得我言过其实,我们学校对这类事一向不管,陈静也不是第一个在那栋楼留宿的女生。
那天晚上,凌晨两点的时候我被一阵阵略显收敛的晃动给惊醒,朦胧之中,我微微睁开双眼,我有一丝恐惧感,它马上让我清醒了,因为近些年地球上多发的地震灾害让我清醒地意识到灾难离我们并不远。在大自然面前,人类的生命既渺小又脆弱,但我的身体还是一动未动。我看见天蓝色的窗帘后面露出一个小缝隙,可以感受到外面温柔的月光。窗台上还放着一瓶喝了一半的百事可乐,瓶子上的标签已经被撕掉,黑暗中看起来倒像是半瓶墨水,我甚至想到白天的时候可以用来练习毛笔字,因为前段时间我不知哪跟神经出了问题,竟然买了毛笔字贴。我从枕头下面拿出手机,两点零二分,床还在有节奏地微微晃动,我似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我扭头看看另一张床上同样睡在上铺的张叶,从他均匀的呼吸声判断,床下的动静应该没有惊醒他,毕竟床下动静不大,那晃动跟他也没有直接的关系。
我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感受着由于床下运动而带来的连锁反应。我还是忍不住地想要看看下面,我小心翼翼地翻转身体,生怕惊动了下面的人。黑暗之中,只看见两个晃动的黑影,看不清原本的面目,只看见模糊的轮廓,他们几乎重叠在了一起。一层薄薄的毛毯盖住了他们的身体,这也使得他们的动作变得神秘和没什么看头了。
床依然在晃动,我也随着连锁反应晃动着。我重新躺好,眼睛久久不能闭上。我看着天花板上的一个斑点,这让我想到了伍尔夫的《墙上的斑点》,在这无聊的被晃动之中,我也开始浮想联翩。当我联想到自己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会不会带着自己的女朋友在宿舍留宿的时候,被突然变得略加强烈的晃动给打断了,我再次扭头看看张叶,他翻转了下身体,让脸朝墙的一侧,然后用被子蒙住了脑袋,接着身体的起伏又开始变得平缓。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跟我一样,也被床下的运动给吵醒了?
床又晃动了几分钟之后便悄无声息了,一直到黎明的白光透过窗帘照射在我的床上都没有再次晃动,这让我觉得李程碑和陈静在宿舍还是很节制的。即便如此,在床变得悄无声息到黎明的白光照射在我的床上这段时间,我始终没有办法合眼,以至于白天的时候我一直昏昏欲睡的。好在天亮以后我又睡了将近两个小时,这期间,我隐约感觉到李程碑和陈静小心翼翼地起床了。
陈静说:“小点儿声,别把你同学吵醒了,现在刚早上六点。”
李程碑说:“没事,他们都睡得死得很,就算是地震也吵不醒他们。”
也许是我的睡眠质量不好,任何一点小的声响都会无情地钻进我的耳朵。李程碑和陈静起床的动静让我处于半梦半醒之间,这让我想起以前在家时,楼下的邻居正在装修房子,差不多有两个月的时间,每次想睡懒觉时总是被一阵强烈的电钻声给吵醒,连床都是震动的。即便如此,我还是从那正在纠缠我的声响之中听出了李程碑和陈静尽量避免吵到我的意思。
那天早上,李程碑和陈静出去后不久又回来了,只是手里多了些早餐,豆浆、油条、包子、胡辣汤,应有尽有。那时,宿舍的大部分人都在洗漱,而且都没有吃早餐的习惯,所以,看见有免费的早餐以后,都激动得不得了。就这样,陈静在我们宿舍深得人心了。
以后的日子里,李程碑总是隔三差五地把陈静带回宿舍来过夜,所有人都很欢迎她,因为第二天早上起来就有免费的早餐吃了。对我来说,又是痛苦的一夜。为了保证第二天的精神,我只能提前上床睡觉,然后在夜里两点左右的时候被他们的晃动弄醒,每次我都会看看他们,然后重新躺好眼睁睁地看着天花板,接着便是四个到五个小时的失眠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会想很多事情,比如,陈静怀孕了怎么办?明天早上李程碑会买什么早餐?如果现在真的地震了怎么办?但慢慢地,我就只会想一件事情,那就是把我喜欢的那个女生拉到床上,干着和床下正在进行的同样的事情。
经历这样失眠的一夜固然痛苦,但在第二天早上吃着李程碑买来的免费早餐时,心里会舒服一些,甚至还会想陈静下次什么时候再来。
后来,我和李程碑说起他和陈静的事。李程碑说他以为我睡着了,以为我不知道,然后我就用最简单的物理学知识向他证明这是一件很显然的事情,我说,原理很简单,下铺动,上铺也会跟着动。
记忆力衰退这件事,我是这些天突然发现的。就拿不久前的团体旅行来说吧,除了满山遍野飘散的雾气,刻有游客痕迹的竹林,拥挤的人群,在盘旋山路上飞驰的观光车,被毒蜂咬伤的同伴,以及永远看不到尽头让人绝望的台阶,别的就无所记忆了,我甚至记不得我们都去了什么地方。回来以后,看着在旅途中拍摄的两千张照片,就如同看着两千面镜子,能想起什么的确实不多,反倒使自己变得更加陌生。我意识到,原来,再多的照片也不能真的保存记忆,有些事情,忘了就是忘了。
当然,会有一些事情在我们的脑海中留下永久的记忆,我们说起那些事总是用刻骨铭心来形容。那些事情,仿佛和时间划清了界限,每每想起,都如同昨日之事。
回忆起童年了吗?是的,我想起了一群远处飞奔的狗,看见它们我有些害怕,因为我曾经被一条成熟的德国黑贝追得吓飞了魂魄,如今想起来仍然不寒而栗,我很庆幸当时我出门时留了门,不然我很难想象两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被德国黑贝逼在墙角会发生什么事情。我躲在门后,偷偷露出一条缝隙,发现德国黑贝正吐着舌头看着我,它表情严肃,仿佛我是要入侵它主人领地的盗贼,我再次用力地关上门,感觉心脏要冲破身体,脚下也变得轻飘飘的,向母亲说起这件事时声音已经变得颤抖了。
还有一望无际的麦田,当时对绿油油的长得像韭菜的麦苗没有丝毫的感情,甚至把它们无情地踩踏在松软的土地上或是连根拔起扔在风中,长大后去了别处才发现随风摆动的麦田原来是如此纯粹的美景。我们花上一百元买一张通往山林的门票,在一条完全被名字支撑的小溪旁拍照留念,我们如此接近大自然,却怎么也找不到当时在麦田中奔跑的感觉。
在人为的麦田中我感受到大自然,在自然的山林中感受到人为,自然和人为就这样在我的生命中交换了位置。
我对金黄色的麦田已经没有了记忆,只记得在收割过后的田地里拾麦子。其实也不是拾麦子。我不像母亲,总是沿着田地的分界线来来回回地捡起农人们遗留下来的麦穗,我拾麦子的时间很短,觉得那样按部就班一点也不好玩,于是,我和别的小朋友就动了歪脑筋,偷麦子。
我家住在一所学校里,学校坐北朝南,大门很是气派,这里集结了周边大多数村子的中学生。学校分三个区,进了大门是教学区和办公区,教学楼后面是学生和老师的居住区,在这两个区的东面是一个硕大无比的体育场,虽然里面并没有什么体育器材,跑道也是煤色的。包围学校的有一小段是并不高的墙,墙的上半部是镂空的漂亮图案,所以攀爬起来格外轻松。我当时上小学五年级,从来没觉得那面墙是一道障碍。
那时,农人家刚收割的麦子都一捆一捆地立在墙根处,它们一动不动,像一排纪律严明的矮人部队。我和李多一在我家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钳子和一根珍贵的铁条。我用钳子把铁条的一端拧一个钩,在另一端拧个的小圆圈,然后把事先准备好的绳子穿过小圆圈,打个结实的死结,一个偷麦子的作案工具就制作完成了。
事情并不像我们想得那样简单,由于捆绑麦子的麦秆实在太紧,以至于软弱无力的钩子怎么也钩不到立在墙根的麦子,就算钩到一点点,一用力麦子刚脱离地面就立刻又坠落了。正当我们想尽一切办法,努力把那钩子钩进麦捆的身体里时,麦子的主人就发现了我们,就像所有的阴谋在电影里的结局一样,在最关键的时刻总是会被揭发的。于是,我们匆忙跳下围墙,往那个硕大的体育场跑去,绳子还在我手中紧握着,在飞速的奔驰中能隐约听见铁钩和地面摩擦的声音,回头还能看见一小溜儿灰尘。
我当时跑得多快啊,像风一样,风也追不上我。
本来我是应该和我的弟弟一起度过所有美好的追风时光的,只可惜,当我真正体会到和小朋友们在一起时的美好时光,学会动偷麦子这种歪脑筋时,我的弟弟已经死去了,就死在我母亲的怀里,母亲的头发也是那个时候开始变白的。
看到李程碑写到这里,我便问他:“你还有个弟弟?”
李程碑说:“有,不过很早以前就已经死了。”
我说:“就是你小说里那个李多一?”
李程碑说:“不是,他是我童年时的一个小伙伴。”
看着李程碑平静的心情,这确实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我又问道:“你弟弟怎么回事?”
李程碑说:“成神经细胞瘤。”
我说:“不懂。”
李程碑说:“就是癌症。”
我的弟弟叫李石,这是母亲给他起的名字。因为他出生的时候身体很弱,比我出生时还弱,几乎就要夭折了,所以,母亲希望他的命像石头一样。不过,老天并没有看在母亲的面子上让弟弟拥有像石头一样坚强的命,反而使他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住进了医院,从此他再也没有出来过,并把性命留在了那里。弟弟在母亲怀里死去的时候,是四岁半。我那时已经过了六岁生日了。
从弟弟住进医院的那天开始,医院就成了我和弟弟全部的世界,也成了母亲的全部世界。穿着白色大褂的医生和身穿粉色大褂的护士,接二连三的吊瓶,白色的药片,体温计,被针头吓哭的隔壁病床的小朋友,这些成为了我们生活的基本的元素。弟弟用身体承受着这一切,母亲用心灵承受着这一切,父亲在外面拼命地工作,只为了弟弟和母亲更好地承受,只有我,对这一切似懂非懂,既不高兴,也不悲伤。
有时候我甚至羡慕躺在病床上的弟弟,母亲总是对他言听计从,尽量满足他的要求,好吃的好喝的也都是让他优先,亲朋好友来医院探望时,所有的焦点都在弟弟身上,他就像个国王,所有人都对他说好话,而从来没有人对我说可以随便吃桌子上的新零食。托弟弟的福,在医院那段时间,我的生活有了很大的改善,我们共享了很多零食和玩具,我就是在那时第一次吃到德芙巧克力(比在小卖部买的两毛钱一块的好吃多了)以及和变形金刚成为好朋友的。我当时沉浸其中,有时也幻想着能像弟弟一样躺在病床上,然后被穿着粉红色大褂、带着天蓝色口罩只露出一双画有淡妆的美丽大眼睛的护士给我来上一针。这样,即便是我不要求,母亲也会给我买来我喜欢的零食和玩具,更不会强迫我在晚上九点还写家庭作业。我十岁的时候,当我想象着母亲当日抱着死去的弟弟流下伤心欲绝的眼泪时,我宁愿用我全部童年的快乐时光、所有的零食和玩具来换回弟弟的生命。
弟弟的身体变得更加瘦弱了,眼圈变成了黑色,像只可爱的小浣熊。那时候,弟弟已经完全没心思和我玩变形金刚大战的游戏了,所有的零食也几乎成了我一个人的特权,因为一个个药片和通过扎进手背的针头输进弟弟身体里的一瓶瓶药水剥夺了他享有一切欢乐的权利,除了睡觉和偶尔进点食之外,他基本都处于痛苦的哭泣中。母亲已经没有更多的精力和心思来照顾我,她本来该享有的合家之欢随着弟弟病情的加重已经彻底烟消云散了。她把我送到姥姥家,说过段时间就来接我,并叮嘱我听姥姥的话。姥姥把双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让我依靠着她的身体,她安慰着母亲,说一切都会过去的。母亲则又流出了眼泪。我本想吵闹一番以抗拒把我独自一人留在姥姥家,但看着母亲那不容商量和伤心过度的眼神,我还是表现得像个乖孩子,一句话也没说。
在姥姥家的两个月里,是我有生以来吃得最胖的两个月,我把我的小长脸吃成了大圆脸,肚子也像撑了个小船。后来母亲经常感慨,说还是五谷杂粮最养人。母亲把我从姥姥家接走以后,我的大圆脸又变回了小长脸,肚子里的小船也划走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胖过,一直都骨瘦如柴。
母亲去姥姥家接我的时候,我从她的发线之间看见了几丝白发,但那时我却不懂那白发的含义。吃完午饭以后,母亲和姥姥坐在床边说话,而我则跑去了外面玩耍,我正忙于用一个小铁铲在姥姥家的院子里挖一个能伸进一只手并且很深的洞,然后再灌入一瓢水,用旁边早已准备好的木棍一下一下地捣进去,就像打井一样。不一会儿,我听见屋里传来伤心欲绝的哭声,我听出了那是母亲的声音,我猜想她肯定是遇到了什么难以跨越的困难,但我不知道那哭声是因为他的小儿子,也就是我的弟弟死了。听着母亲的哭声,我也难受起来,我不敢进屋去看个究竟,只能使自己专注于手中的活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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