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坚尼地城方向的双层有轨电车慢悠悠地驶过。它见证了这座城市一百多年间的兴衰沉浮。
子惠被一对情侣夹着坐在中间有点不自在。男人坐在左侧的单人座,女人坐在右侧的双人座,各自靠窗。微风吹面不寒,他们很陶醉地欣赏着这座城市下午3点的时光。
他们相谈甚欢。凭直觉,这应该是一对恋人。男人是亚洲面孔,女人是白人,肤白,偏胖,没有美剧里那些衣着考究的女主角那般精致,一身休闲打扮,唯一惹眼的是耳坠上米粒般大小的钻石。
香港和内陆果然有些不同。一对情侣能很舒适而自然地分开独坐,这样能保证彼此都可以欣赏到最美的风景,谁也不必为了成全对方而委屈自己。子惠也是第一次看见这种相处模式,有些惊为人天。
她和尧文走过的四年光阴,平淡如水,只要是外出,必定是相依相偎地坐在一起,看似甜蜜,却总是保持着最得体的距离。
身边朋友问她,几时结婚?她答,还没想好呢。事实是,子惠没有在他眼神里看到值得托付终生的诚意,她要的那种安全感。她早已预感二人快要走到了山穷水尽的那一步。
你的未来计划里有没有我?
有啊。
你能具体一点吗
……就是买房结婚生子,然后,一起相守到老啊。
这个看似无懈可击的答案,并不是子惠真正想要的。如果胡乱地就决定要和另一个人过一生,这是多么不负责任的行为。生而为人,该找到心有灵犀,天荒地老的感觉才对吧。
浪漫的事也不是没有过,他在雨天里手捧一大束她最爱的桔梗在广告公司的楼下等她下班;去瑞士出差时会记得带Pandora回来;陪她去西藏,她有高原反应时,他很温柔地抱着她,帮她调整呼吸,让她乖乖地躺下。
一切似乎找不出任何破绽,其实只是没有深究的那份勇气而已。
他们旁若无人地对话,子惠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时不时会有从对面开过来的电车。她会选好一个角度,拍很多照片。这条历史悠久的街道,闻名遐迩,是许多外来游客的必来之处。沿途的风景很惬意,流连忘返。
“What happened ?”
“Rest days for Filipino servants.”
显然,白女人可能是初来乍到,不了解这边的状况。
子惠循着她们的视线望去,高楼林立间,那片面积不大的空地上聚集了许多菲律宾女人。面色黝黑,眼神却很清澈,没有奢侈品店里那些小姐们或谄媚或轻蔑的眼神。
她们的着装随意而淳朴,三五成群地席地而坐,面前摆着食物和饮料。有些在玩扑克牌,有些在看书,有些在闲聊,有些裹着薄毯假寐,还有些伴着音乐旋律在跳舞,年轻的女子着露脐装,热辣地扭动着腰肢,低领的T恤显得胸部更加丰满,脸上笑意盈盈,那是一种很纯粹的快乐。像一个场面盛大的节日,很是喧哗。
车在那一站停着的时刻,候车的乘客鱼贯而入。子惠凝视着不远处盛大的节日,觉得那时间是静止的,她像看一部微电影那样认真,不放过镜头里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她看到的是世间众生百态。
坐在上层就是占这点便宜,看地面的风景总有些居高临下,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她在这群菲律宾女人身上看到“生存”二字,一周工作6天,只有周日可以外出休息,远离故土,漂泊在外,她们无枝可依,甚是凄凉。子惠对她们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自己平日里的奔波在本质上其实和她们是如出一辙,都是为了生存。
多少个夜晚,她为了尽快完成客户的订单而挑灯夜战到凌晨4`5点。她似乎可以看见菲律宾女人被一大堆繁琐的家务所累,被雇主家年幼的孩子纠缠,被各种苛责与数落压得喘不过气来。但凡有别的门路,谁愿意寄人篱下,过那种如履薄冰的日子?这只是一种猜想,好的雇主肯定也是有的。
尧文冷静而克制,舌灿莲花,且具备商人的那种战略眼光,从不在钱的事情上吃亏。三年前那么多人的股票狂跌而被套牢了,独他能见好就收全身而退。
子惠曾天真地想,以后若是结婚了,得把他的钱弄过来。并非贪图什么,只是觉得这样做男人才会死心塌地跟你过日子。妈妈那一辈的人不都喜欢这样做吗?而事实是,如今时代变了,男人们没那么听话了。
他觉得意面或者牛排更实在,而她认为没有鲜花和红酒就不算是真正的约会晚餐。
她会花不菲的价格买一套上好的茶具,而他觉得那不过是摆设,中看不中用。
她说,后印象派画作里,最喜高更的《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什么?我们到哪里去?》,画风简洁而庄重,原始而神秘。看了容易陷入沉思,关于生命的沉思。
他说,你喜欢就好,只是我欣赏不来这些所谓的艺术品,至少目前我还未发现它有何独到之处。
她浅笑,不再多说。
若哪天我一时冲动买了某副名画,他指不定会歇斯底里地和我大吵吧。
有时候,阳春白雪更容易在市井烟火中败下阵来。
真正觉得心彻底凉了是因为她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听到的一番对话,尧文的母亲在电话里催他赶紧行动,只要她怀孕了,一切都好办,到时候彩礼给多少是男家说了算。他也并未反驳母亲,那便是默许。
彼时,子惠如梦初醒。他们家的那套处世厚黑学,让她毛骨悚然。或许自始至终不过是一场算计,难怪双方都从来不曾有半点怦然心动,欢喜可以装,心动是装不出来的。不管是哪种形式的恋爱,到最后都绕不开世俗的婚姻这个话题,而婚姻是一座城,从来都是易进难出。
这几年悄悄溜走的时光,把一朵娇艳欲滴的花变得有些残败,干枯。既然没有变好,断舍离吧。
我们好聚好散吧!
为什么?
不合适啊,你扪心自问,究竟有多喜欢我?
……
不要再浪费时间了,我不想再陪你耗了。
你应该不是一时半刻有的这种念头吧?那好,我尊重你的决定。
何其利落,他似乎也疲惫,在一段没有激情的缝隙里苟延残喘,没有半点哀求或不舍。
路过“三联书店”,子惠蠢蠢欲动,无奈,舍不得这阳光明媚的风景,罢了。书店哪座城市都有,而这条闹市中的铁轨,据说是全世界唯一。
脚下长长的铁轨,时而直时而略弯,放眼望去,不见尽头,子惠觉得这好像人的一生,总以为时间很多,路很长,其实,一路前行总会到达终点。
谁的时间都宝贵,不必为了让你进退两难的事情而一再隐忍、计量得失,既然如鲠在喉,不如弃如敝履。因为,你若摇摆不定,总会给人可乘之机,省得日后难以收场,弄得大家都难堪。成人的世界,应该受得起那些得失,享受过缠绵入骨的美好,就要经得住挥手诀别的痛楚。
理查德的琴声在耳边浅浅地萦绕,橘色灯的光线正好,手中握着的咖啡在一点点地变凉,风依旧柔和,阳光依旧猛烈,车窗外熙来攘往的路人匆匆行过。在这陌生之地,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穿过拥挤的人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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