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苍凉，幸而有你

浮世苍凉，幸而有你

（一）

炎热的暑气在窗外挥之不散，热浪一圈圈地翻滚着打到唯一挺拔站立着的梧桐树上，树叶沙沙作响，知了无休止的鸣叫吵得人头疼，路上的行人飞快地向前行进着仿佛追在他们后面的是张着血盆大口的魔鬼。

我躲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丝毫感受不到室外热浪的温度，因为只穿了件短袖上衣小臂上还透着丝丝凉意，看着眼前的一盆生肉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将韭菜一根根机械地穿入牙签，手已经开始酸得不听使唤，这是最后一串蔬菜了，串完这个我就该将手放入油腻腻的肉中，那些肉串是我在往后回忆起这段艰苦岁月时最难以释怀的东西。

我从未想过我堂堂传媒学院的校花竟然会嫁给一个皮肤黝黑，个子和我一样高，还有些呆头呆脑的男人。

或许你们会觉得我是靠着美貌傍上了一个大款，那现实真是要让你们失望了，因为这个男人并不富有，而我们现在过着的生活更可以称得上是捉襟见肘。

我在等待黑夜来临，等所有霓虹灯开始闪耀时，我就该跟着他一块去卖烧烤了，这是我们维持生活的唯一收入……

（二）

第一次见到小呆是大一国庆回家跟爸爸参加他一个做煤矿生意朋友的接风宴。

秋风细腻温柔地拂在脸上，一切都那么平静，可沉闷的空气和天上飘忽不定的云都暗示着这是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前兆。

站在酒店金碧辉煌的大厅我本觉得习以为常，却在听说他们一挥手就包下整个酒店大厅和一楼包间时还是在心里暗暗惊讶了一番，简直是土豪啊！

这座位于市中心的酒店住一晚的价格就足够平常百姓勒紧裤腰过一个月了。

半个足球场大的酒店大厅就只我们寥寥几个人站在中央，我显得有些紧张，只能四处转转来缓解一下。

看着墙上挂着的芭蕾舞图，洁白的舞裙，优雅的舞姿，我不由地跟着画中人踮起了脚尖，刚将手扬起就触碰到了什么，慌忙侧头看。

风掀起他额间的发，露出浓密的眉毛和灿若星辰的眼睛，那一瞬，漫天星斗都被淹没，整个大厅的光芒都不及他一人，他像一位云游四海行侠仗义的大侠满身都是一股江湖气，让人看得无法呼吸。

脚尖传来痛感，因为长时间踮起右脚已经开始麻木，我一个踉跄眼看就要向后倒，他从容地伸手拉住我，仿佛这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

如果世上有命中注定的缘分，我多希望这会属于我们。

幸运地是我们都没有逃过这场缘分。

（三）

这个接风宴其实也是我和他的相亲宴，双方父母有意撮合我们，门当户对，男才女貌，情投意合，这大概是月老牵得最满意的红线。

我们开始了像普通情侣一样的约会，但其实双方都没有一个正经的告白。

当我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告白时，他就在摩天轮升到最顶端时单膝跪深情地看着我说“小龅，还没见到你前我就知道你是父母给我介绍的相亲对象，我当时是非常不愿意去赴宴的，可是当我看到穿着白裙的你站在画前如画中人般起舞时，我就想还好父母逼着我来了，老天真是厚待我，命中注定的缘分也不过如此。小龅，你愿意嫁给我吗？我一定会用尽一切对你好的。”这个呆子竟然也可以说出这么深情的话。

“我愿意”除了这三个字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表达我的感动与喜悦。

嫁给小呆时我们两家的家境都还非常殷实，小呆家的煤矿生意也正做得如日中天。婚礼上大大小小，带亲不亲的同学朋友请了100多桌，婚礼现场在海边围成的景象可以说是十分壮观的了，而这一百多桌朋友凡是家稍微远那么一些的，我们都替他们在这个度假区定好了五星级的酒店，劝他们今天玩得尽兴一些，明天休息一下再走。

那时我们的条件是那样优越，而我们也爱得难舍难分。

像我们这样强强联合的夫妻就像电视剧里演得那样，钱加在一起花都花不完，所以我们从未考虑过经济问题，至少我是没有考虑过的。

小呆曾对我承诺“小龅，你以后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又老公在后面替你刷卡。”我作为传媒学院的校花唯一的缺陷就是牙齿有一点点突出，但也没到龅牙的程度，可是小呆就爱叫我小龅，就像他明明很聪明我却爱叫他小呆一样。我依偎在他怀里说“好啊，以后你要是养不起我了，我就跟你离婚！”他迟疑了一下，然后重重的点了点头。

真是我的小呆啊，这样无理的条件也答应。

小呆说大学时他并没有像其他富家子弟一样拿着家里的钱游手好闲，荒废大把时光，而是做了很多自己想做而且有意义的事情，摆摊，卖花，当志愿者这些事情都没少做，所以积攒了这么多经验以后接手了父母的生意干得一定也不会差。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努力地点头，我相信他的能力，因为大学时以他家的条件他完全可以过着富家公子每天吃喝享受的生活，可是他说很享受那种忽上忽下的感觉，那种发传单被所有人拒绝，又马上到包场的酒店被人吹捧的感觉，那种由地下猛地升入云端的感觉。

然而生活有的不仅是地下升入云端，更多的却是从云端猛地坠入地底。

（四）

煤矿前景越来越差，收益也一年不如一年，小呆接手父亲的煤矿产业后本来打算将别人拖欠的尾款和剩下的煤渣都处理好后就开始做其他生意。可是天终不遂人愿。

小呆将收回的尾款全部投入了最后一笔煤渣的生意中，可是因为煤矿不景气，资金全部套牢烂尾，最后一次的大投入亏空了小呆所有的收入。小呆年轻气盛不甘心，向叔叔借了钱，做资金周转，想要把先前被套牢的钱赚回，借来的这点钱完全不够。那段时间小呆每天愁眉苦脸，也是那时从来不抽烟的他开始每天一包一包地抽，我看着他凹陷的脸颊和青黑的眼圈，着急又心痛，只是我一个舞蹈学院的毕业生实在不知道自己能帮到他什么，只能在他郁郁寡欢时一直陪在他身边，即使不说话但我知道他是希望我陪着他的。

有一天小呆回家兴奋地跟我说“小龅，我今天弄到资金了”他一把将我抱起，不停地旋转，我被转得有点恶心，趴在他背上作势要吐。他一看不好，忙把我放下。

“你不舒服吗小龅？是不是我把你转得难受了，你快坐下来休息一下，都怪我不好。”这个呆子，当我是布娃娃啊，甩一下就会坏掉吗？但是我很开心，因为这是出事以来小呆跟我说话说得最多的一次。

小呆在沙发上坐下，又将我抱到他腿上，我把脸靠在他肩头，凑在他耳边轻声说“我怀孕了”。

前几天因为他一直焦虑煎熬，我一直不敢告诉他，怕这个消息会增加他的压力，现在既然时机这么合适干脆就说了。

“真的吗，我真的要当爸爸了？真的吗？”我拍了一下他的头娇嗔地回答“真的，你就要当爸爸了。”

他开心得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想摸摸我的肚子，又在快碰到时把手收了回去。“最近手气不好，可不能把这个坏运气传给我儿子。”他嘿嘿地看着我傻笑，这家伙才三分钟就能把“儿子”这个词叫得这么顺口了。

想起正事来，我问小呆“你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他支支吾吾地不回答我，只说是借来的，等盈利了马上就还，叫我安心养胎其他的事就不要操心了。我心里有些不安，可是也不好追问，只能在家安心养胎。

一切都那么平静，小呆依旧早出晚归地忙生意，然而这短暂的平静只不过是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前兆。

半年后，煤矿生意终究还是倒闭了，家里所有的积蓄都一分不剩地跟着生意一块离开。我们从天堂跌入了地狱。

而这些都不是最惨的结局。

小呆开始成天躲在卫生间里打电话，如果不是因为他每天都待在家里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出轨了，可是事实却比这个更让人害怕。

几天后门外响起敲门声，那敲门的力度好像要把门砸碎一般。小呆拦住我们不让我们开门，在我们的再三逼问下小呆终于说出了他那笔周转资金的来源。

高利贷！

年轻气盛的年轻人哪里能看着自己第一次投资的生意就白白亏空，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要试试，于是最后走投无路的小呆选择了借高利贷，计划用这笔钱来翻身。只是翻身哪有那么容易，到最后亏欠的债款竟然越来越多，我们的房产早已抵押做债款，现在已经没有一分多余的钱来归还高利贷的欠款，而且经过这么久的时间，现在欠的钱早已不知是当初借的多少倍。

高利贷屡次上门催债，小呆让我们半夜离开家躲进一间他父母在乡下买的房子。而我因为路途劳累和最近一直绷紧着神经，肚子开始阵痛，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在一个交通闭塞的乡村生下我和小呆的孩子。

从手脚慌乱的生产中缓过劲来后小呆说“小龅，我们离婚吧，你还年轻，不能一直被我拖累着，重新去找个好人家吧。”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他妈才刚刚替你生完孩子，你就要跟我离婚，滚你妹的。”吼完这句我虚弱得再也没有力气说话，他红着眼不断地摇头。

“小龅，我知道你是怕我一个人撑不过去，没关系，我可以的。一个人更好躲一点，带着你们娘俩太不方便，而且我不忍心看着你们跟我一起受苦。”

“你不会是想把我们甩了吧，我们说什么也是要跟着你的。”

“小龅你别任性了，其他时候我都可以让着你，就这一次不行。”

不管我怎么哭闹小呆还是没有带着我们一起走，他为了保护我们走了。

大侠终究还是要归于江湖的。

我们的生活又归于平静，但好景总是不能维持太久。

当小呆的父亲颤抖着双手，哆哆嗦嗦地将那张报纸递给我时我正在给孩子换尿布，因为长期翻来覆去地清洗而褪色的尿布从我手中滑落，因生活拮据买不起纸尿裤，我们只能用破旧的衣物给孩子做尿布，我接过报纸，小小的角落里写着

“嫌疑人刘某因交警检查时神色异常，被警方带走调查，涉嫌案件，现已交于户籍所在地警方调查。”配着的那张图片是神色憔悴，看起来疲惫不堪的小呆。

我看到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他会受到怎样的处罚，而是他终于要回来了，我终于能见到他了……

刘家虽落寞了，可原先奠定的人情都还在，况且小呆平时待人真诚，在富裕时没少帮助别人，于是在小呆的诚恳认错和父亲叔伯的努力下，我们一家终于团圆了。

(五)

小呆回来后我们开始在全国各地做各种不同的生意。

眼睁睁地看着城管把烧烤架收走，我知道干了三个月刚刚才开始风声水起的烧烤事业又要结束了。

小呆牵着我的手看着城管的车载烧烤架渐渐远去，心里一股酸楚忽然涌上头来，怎么也压不下去，我死死地盯着变成黑点的车尾放声大哭，“小龅不哭，烧烤架被收了我们还可以做别的嘛，反正我早就不想干这个了。”小呆伸手搂住我，将我的头死死抵在他胸前，他的身子在不停的抖动，原来难过的人不止我一个，吃饭的家伙被收走了小呆心里一定比我还难受。

我在他身上蹭干鼻涕眼泪，强咧出笑问“那我们接下来干什么？”

小呆把我的头松开，看着我满脸鼻涕眼泪捏着我的脸说“反正不弄烧烤了，又脏烟又大，把我们家小龅的皮肤都弄得油腻了。”其实烧烤都是小呆负责的，我只不过帮他准备一些菜品罢了，这几个月我没有沾到一点油烟，倒是小呆的脸本来就很黑，现在被烟熏一下就显得更黑了。我装作很感动的样子说“太好了不用再串蔬菜和肉了，那我们干什么别的？”

他说“我打算去大学城里卖水果，水果干净，成本也低，而且我们家小龅不是最爱吃水果吗？到时候你就只管每天坐在那吃个够。”

    我们这两年出门在外有时连饭都吃不饱，更舍不得吃水果了，两个人经常吃很久的泡面馒头，最后吃得两个人都牙龈出血。实在馋得不行了才在挑担子来卖梨的老爷爷那买点梨，我们看那个爷爷很可怜，所以每次都在那买，但实际上那个老爷爷比我们有钱多了，因为那天我们买完梨后口袋里就只剩二十块钱了。

决定好要卖水果后我们就开始马不停蹄的找铺面，我和小呆这半年的积蓄加起来也就三万块，想要在这个二线城市的大学里租一个店铺，价格可以说是能和北上广的房价媲美了。

正午的太阳照得我睁不开眼睛，我们已经逛了两天的学校，却没有找到一处能租得起的地方，我饿得前胸贴后背，身上也没有多余的钱买吃的，小呆实在不忍心看着我这个可怜兮兮的样子，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说这边有个大学同学，正好住在附近，我们去他们家吃一顿。

我忽然委屈得想哭，虽然我是跟着他不离不弃，但其实我一点用处也没有，只是每天跟在他屁股后边走，看见什么都嘴馋，闻到什么都想吃，白白浪费公交车钱罢了。

小呆看着我说“才不是这样的小龅，你已经很好了，如果没有你一直陪着我我早就坚持不下去了。”

我感动不已但是看着眼前走来走去的大学生，我眼里只有她们捧着的奶茶和冰凉凉的西瓜。

小呆看出了我的心思说“我们去前面水果店买个西瓜吧，顺便问问价格，打探打探底细。”听到这个回答我当然高兴了，虽然只买了四分之一的西瓜我还是乐滋滋地抱着不肯撒手，小呆一直在和老板聊天，我没有心思听他们聊了什么，吃到最后一点我终于停了下来，毕竟我是一个有良心的人，最后一口还是留给小呆吧。

“水果店老板说这个铺面位置不好，生意难做，我和他谈了一下，三千块一个月，不要转让费，但是他的快递生意我们得帮他做。”小呆边吃西瓜边跟我说，外面的天热得能把人融化，看着他吃我又开始嘴馋了。

“他那个店铺也就二十多平米就要三千一个月”我忍不住惊叹。

“这还是位置不好才这么便宜的。”学校里的铺面果然很贵啊。

因为一时嘴馋买下的西瓜几乎花完了我们的车钱，捏着仅有的四块钱，我们开始四处找公交站点，然而附近没有我们要坐的车，我们又没有钱可以再转车，只能饿着肚子走到有车的地方。

我们乘着月色走在马路边，暑气渐渐消散，有风微微从耳边吹过。

“小龅我们这样牵着手压马路有没有回到大学校园的感觉？”

有你妹的感觉啊，老娘腿都要走断了，我在心里嘀咕，但脑袋还是配合的点了点头。红绿灯口一辆公交车在我们身边停下，我趁着红灯时间凑上去看车身贴着的站点，这一看不得了，我们要去的小呆同学家就赫然写在上面，我兴奋得大叫，揪着小呆说“这辆车可以到你同学家。”小呆也高兴地捏着我的手捏得我生疼。

然而悲剧是这里不是站点，公交车不能开门。

我们不停地敲打车门，希望司机能让我们上车，红灯仿佛被卡在了那里久久不让绿灯出现，司机也被我和小呆的敲车门声击溃，在绿灯来的前一秒给我们开了门。

看着缓缓开动的车流，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光和在沉睡中的小呆，我想校花又怎样？校花为什么不能和穷小子过一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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