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房的屋顶,是一连排的几个倒三角形坡顶,好几根朝着不同方向歪扭的厚铁皮烟尘插在上边,喷着黑烟,也喷着白色的蒸汽。脚下踩起来油腻腻的滑,不知道是经年累月积攒下了多少油灰盖在了屋顶上面,一脚下去,抬起来时总能带起不少稠乎乎的粘丝。
“呲——!” 又一大团浓白的水蒸气从三角坡屋顶侧面的玻璃窗里喷了出来,不是一扇窗,是接连的一整排前前后后的窗口都有。一时间,白色的水汽在整座厂房屋顶弥漫开来,让人感觉正步入云端之内,如果不是脚下的触感依然滑腻异常又踩踏的实,恐怕真就是如此一般吧。
等那雾气逐渐散尽了,我小心的控制脚步,伸手扶住了一扇半开的九格窗,眯眼向里边偷偷观瞧。眼下方寸间,能见到不远处尽是些纵横的铁制管道,有很多笨重的转盘阀门和扳手开关以及或大或小的仪表样物混在其中,有些管道连接处受到缕缕排放的蒸汽和霜雪的双重煎熬挂着一簇簇的青黄色冰溜子,如同一排排寒冬里感冒的孩子整着队站在一起纷纷流下一溜儿接一溜儿的清鼻涕。
格窗只能半开,向下倾斜着,角度有限,玻璃上又挂满污垢,每有蒸汽来时就会冲刷下一道道儿的泥痕、油痕,让人从屋顶向下看去很难能瞧的分明,只知道底下的厂房分为几层,面积不小,空间很大。
又是一阵水汽喷来,我慌忙侧身闪开,缩到窗角后躲避。这么近的距离,能感到扑面而来的蒸汽中饱含的热量和一股辣人双眼的药水味儿,怪不得这处厂房屋顶在大雪刚过的时节也极少有积雪,估计这里边的车间工作温度不低,雪都隔着楼板被蒸腾的热浪化去了吧,只留下更多的灰渣和污渍还在不断累积。
我们实在不愿再忍受屋顶的泥滑和污秽,便打算先拆卸下一扇九格窗,翻到厂房最靠上的一层去。这上边的一层离地很高,又遍布管道,想必不是设备间也是什么配套功能层,不会有什么工人在那里做工。再者,那里边显然是一个温暖的去处,这让不惯极寒地带的三人也都心生了一些向往。
想卸下一扇窗户,并不费力,只需按压着它两侧支撑的铁杆使其脱出凹槽就能整扇掀开了。我们选了一处有两根并排的粗管子探到窗口的下了手,翻身进去,抱着管道慢慢爬下去。这两根管子上都缠了一层石棉布保温布,双手抓上去倒也不觉得太烫,管子之间又有横竖焊接的几根三角铁来做框架支撑,非常好落脚攀爬,这也是我们挑中这个位置进入的原因。
等双脚落了地,视线也开阔起来,之前估计的没错,这一层只是贴着整个通开的宽大厂房顶上很高的位置盘着的一圈管道层,地面是用带小楞儿的钢板一整块一整块结结实实的焊接起来的,靠边上有一排高高的铁管护栏,防止工人检修作业时照顾不到身后,翻掉下去。
这一整层恐怕许久没有人上来过,地面上湿漉漉的都是蒸汽排放后留下的凝水,老鼠和鸽子一类的生灵在这里留下了许多粪便和羽毛,有些位置居然堆积的足有五六公分高厚,这些污物常年被高温反复熏蒸,气味也并不好闻。
我贴着护栏的空隙向下看去,这管道层铁板围路中间是大大的一整条长方形,空间大的估计并排开进来两列火车都不成问题,更显得我们这三个探头探脑的人身形渺小,离最下面的地面至少有五层楼高度,如果不发出什么响动,下边那些正一排排忙碌着的女工们是不会注意到有人还在头顶的。
这工厂里并不安静,各种机器声、蒸汽排气声、埋头工作的人们叽里呱啦连吼带叫的聊天声交织在一起,十分闹人。刚才外边镇子上的那场骚动仿佛并没有对她们的生产工作带来什么影响,只有工厂门口的两间铁皮棚办公室边上聚着几个穿背带裤大马褂的管理者模样的人聚在一起面色凝重的交谈着什么,还时不时有人转到门口往外看上两眼。
“纺织厂!我想我有主意了!” 我盯着那些穿行在一排排女工操作的工位前把堆叠的一沓沓布料码放在推车上拉走的男人们看了好一会儿说。
“咋的?你还有这手艺呢?会拿这些布料做衣服?没看出来,绣女儿啊!” 二土匪两个眼睛瞪得不一边大,疑惑的问。
“不是!你们看!” 我抬手指了指其中一个拖车男人的最后去处,他应该是负责把纺好的布匹送去印染车间进行下一道工序的人。
“染衣服?!” 他们两人异口同声的说。
这间纺织厂,所有的工作器械都显得那样的笨重、高大,带着浓厚的重工业风格,让人乍一看真有种蒸汽机制造车间那种感觉,等再细细看过,却能分的清楚明白,这里同时设有纺织、印染、晾晒、裁切、包装等等工序的各个职能工作区域,流程非常完整,如果要是再有一个车缝流水线,恐怕真能在这厂里就一条龙做出衣服来了。
俄罗斯的轻工业此时并不是很发达,这里地处边境不远,也许是受到了中苏友好蜜月时期的相互影响,也利用原有的什么厂房车间临时改变了经营方式,做起了当地奇缺的纺织业生意吧。
靠工厂门口附近的晾布区,一条条挂在长木杆子上的布料也无非是些蓝色、绿色、灰色、黑色以及一些漂洗过了的白色棉布而已,并不比我们国内能丰富到了哪去,刚才在集市上看到的那些妇人穿的各色花衣的料子并没有得见。
“咱们仨在这儿蹲到晚上,等他们下了班,再摸到底下去,找个染缸把身上穿的都泡进去,换掉了这外边的灰白迷彩,恐怕就没那么惹眼了!这套衣服穿着不错,防风保暖的,设计的也精细方便,如果真扔了可惜不说,眼下想找几件合适的衣物来应急也挺不容易的,你们说呢?”
我把心里的计划讲给二土匪和霍老拐,他们表示没有异议,于是三人各自选了一根热乎乎的管道靠着补觉,养精蓄锐,以备晚上活动。
这一觉睡的虽然是腰酸背也疼,倒也算是个囫囵觉,既没有什么人打扰,身上也暖和气儿十足,接着昨晚在俄国老太太家睡的那一觉大补了元气,连日的雪地奔袭劳苦也消去了大半。
二土匪翻了个身,脑袋从大管子上滑了下来,也醒了,迷迷糊糊的也没发现底下的机器声和工人吵闹声早已停了,张嘴就叫:“哎呦他娘的我的这个脖子,落枕了!我说,几点了?!”
“嘘——!别说话!”
他这一声不大不小的嘟囔在空荡荡的厂房里显得特别的响亮,惊得霍老拐连忙伸出手指比了个禁声的手势,他这才反应过来,收起了打了一半的哈欠。
果然还是惊动了人,工厂门口的两扇高大木门刚被人从外边用铁链哗楞楞的串起来要锁,那外边的人好像听见了里边有声响,又把链子抽掉,重新走进来查看,我们赶紧贴墙缩起了身形。
透过地上的钢板缝隙,我能看见一只手电光在底下来回扫视着,一双大皮靴咔哒咔哒迈着沉重的脚步来回巡走,间或可以听到有人打开一些门的声响。
“Кто там?Кто там?! Кто-нибудь? Странно, как будто там что-то есть……”,底下的人咋咋呼呼的大叫了几声,见没有什么人回应,又沿着流水线工位走了几圈,嘟嘟囔囔的走出门去,重新给大门加了铁链,上了锁,走了。
三个人同时松了一口气,看来这间厂房晚上是不会留人值夜的了,这为我们省去了不小的麻烦,原来可是还惦记着晚上是不是要先想办法打晕巡夜人的。
“走,下去吧!这回应该没事儿了!” 我为自己先前想出的这个可行计划沾沾自喜,此刻颇有些急不可待,刚才锁门人走后,我们出于保险起见,又静静的等了半个小时,那对我来说都是个煎熬。
二土匪和我们两个分头走了钢板道的两端去找下行的楼梯,转了一圈之后重新再到原处汇合。此刻面对我询问的目光,他摇了摇头,说:“下不去!他娘的没楼梯,连条铁梯子也没有!你们那头儿呢?怎么样?”
“我们这边再往前走不远路就断了,是个豁口,这里的工人平时恐怕是从那里通过一架绞盘轿厢货梯上下运东西和检修的,可是那货梯的铁轿篮子现在停在底下,在上边是控制不了的,我和霍老爹看过了,太高了,就算顺着那几条滑轮上的钢丝绳爬下去恐怕也有难度,钢丝上全是油,太滑了!” 我跟他讲述了我们这边的情况。
“是啊,都是油不说,还都是些老油,混着灰渣什么的,如果真攀着那个往下滑,估计根本控制不了速度,会从这几层楼高的地方一溜到底,跟直接跳楼没什么区别!而且那货梯也不知道闲置多久没用过了,说不好那些钢丝绳会不会朽烂的经不住一个大活人的重量,要是在中间断开,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霍老拐补充了一下,也显得有些郁闷和担忧。
“走!爷们儿过去看看,你们啊,还是剜门盗洞的少,这天底下还没有咱顺不下去的道道儿呢!” 二土匪听说是有电梯绳索,拍了拍胸脯,打着包票。
“匪叔,我说你见过电梯长啥样儿么?这么有准儿?” 我紧走两步跟上了他。
“啧!你看,小瞧人了不是?水电站盖大坝那会儿啥大机器没有啊,大吊机、大挖斗子,还有那一排排的黄电梯箱子,爷们儿见的多了去了!信我的,没跑儿!”
看他这胸有成竹的模样,我稍稍感到了点安慰,说:“好吧,那我就等着你的好法子了。”
二土匪是真有法子,一点儿不忽悠,他先是去电梯井那里查看了绳索的状况和结实程度,再返回我们爬下来时的那两根管道处,从上面用刀剥了好几大块保温布回来,让我们拽着他的腰带,他上半身整个探出去,把挨着的四根钢丝绳抓到一起,再把厚实的保温布在上边缠了好几层,双手死握在上边叫住了劲,喊了一声:“好了!你两松手!”
“啥?松手?这就松,你能行啊?”我真怕我一松手他就整个出溜下去,摔成八瓣西瓜。
“让你松你就松!哪儿那么多废话呢,我这儿抓着四根儿呢,折不了!快松喽,这撑着太他妈难受!”二土匪两手抓着绳索,脚尖搭在钢板沿儿上,身体已经歪成了个四十五度角。
无奈,我和霍老拐松了手,但还是把手臂尽量的往前探着,以免等会万一出了意外也好捞扯一把,好在二土匪虽然为人线条粗大,但量他也不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还真行!他的双手垫了那几块厚布,原本着不了力的滑溜钢丝绳此刻竟稳稳地撑住了他身体的重量,他稳定了一会儿绳索的晃动,把两腿也是一蹬,双脚一夹,剪盘在了那几根并拢的钢丝绳上。这一刻看的我真是心里暗叫惊险,不自觉的闭上了眼睛,屁股一阵阵的跟着发紧。
二土匪小心的控制着手中的抓握力道,一紧一缓,竟也能控制的好好的,让身体平稳的慢慢向下降去,用了七八分钟,终于到了底下,落在电梯轿厢的铁网棚顶上,他自己也是长出了一口气,看来刚才这家伙也是硬着头皮上的。
我在上边冲他比了一个大拇指,表示赞赏。
“嘿!纯爷们儿!你在底下接着我,看好啊,我也下去了!” 我在脚边捡起两块保温布,打算也如法炮制,像他那样降下去。
“哎哎哎哎哎!你可别!是不是傻,你就不能等我先看看这破铁壳子还能不能升上去么?他娘的跟爷们儿学就不能连这精明劲儿也学去喽?” 二土匪连忙吆喝,还真是夸他胖马上就喘,这时候不忘了自夸,牛气的不得了啊。
他掀开轿厢棚顶的盖子跳了下去,鼓捣了半天,推上电闸,“嘎吱——!” 这个陈年的铁篮子电梯在发出一声难听的呻吟之后,居然顺利的开始上升了!
我和霍老拐平平稳稳的乘着它来到了地面上,省去了一番冒险,自然是对二土匪大为夸赞,他也显得更加神气起来,高调的摆了个伟人一样的姿势,惹得几个人不禁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去找寻合适的染缸,好把几个人的外衣都泡进去染色。这个并不难办,很快我们就摸清了印染车间的位置,里面好几只巨大的染缸此刻虽然早已停了加热的热源,但里边的药水余温估计染我们这几件衣服是没啥问题的。
我们选的是泛着浓浓墨蓝的大缸,希望等熬上个把时辰,能够浸泡出来跟俄国工人常穿的那种藏蓝工作服差不多的颜色来,至于这衣物还需不需要固色处理我们是不去理会的,出门在外,又不像平日里还要总是拿来浆洗,有个色儿在上边让人看着不碍眼也就算齐活儿了。
脱去了外衣,尽管这大染缸边儿上还留有白天作业的余温,可还是把人冻的厉害,我的上下牙齿不停磕碰在一起,发出“嘚嘚嘚嘚”的声音。
“来,再给你个机会高看你匪叔一眼!让你彻底服个气!” 二土匪说完,回身去他的背包里一阵掏弄。
背包我们都是随身带着的,早上从老太太家出来的时候就没打算再回去过,这也是最近一段日子小心翼翼的躲藏惯了养成的风险回避法则——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在陌生的地方停留超过一晚上。
两挂红肠、一块大列巴,除此之外居然还有一大瓶土酿的伏特加老白酒!
“匪叔!这都是从那俄国老太太家偷来的啊?!那老太天多不容易啊!亏你下得去手!” 我老大的不高兴,埋怨着他,赌气坚决不接他递过来的那根肥嫩诱人的红肠。
“哎~怎么说话呢,老子是愿意顺东西,可是也是有原则地,咱现在没钱,可这些是我拿东西换的,一点儿没亏了那老太太。”
“拿啥换?咱现在身上一分钱没有,换个屁换,就咱背包里那点儿零碎儿有啥是值得让人家老太太看得上眼儿的?” 我根本不信他这套说辞,心里有些沮丧,突然觉得那个又聋又哑的老太太非常可怜,这些东西不知道对她来说要花费多大的辛苦才能得来。
“你看你看!啧!真是换的!看手,看手!” 二土匪撸袖子扬起了一只手臂,伸到我面前。
“你把109发的手表给人家了啊?!” 我吃惊的说,那块表是上次我们去云南的时候兵工厂配发的,标准的军工品,质量极好,还是夜光的,二土匪一直稀罕八叉的待在身边,没事就摘下来擦擦,很是爱惜,命根子似的,想不到他居然舍得拿这个出来换吃的。
“一块手表而已,又不能当饭吃,现在啊,他娘的啥有用咱干啥,只要咱爷们儿几个命在,把事儿都妥妥的办了,咋地都行!”
“来来来!那就别整没用的了,咱爷俩儿先走一个!喝!” 霍老拐在那瓶伏特加被掏出来的时候两眼已经放了精光,此刻早已按耐不住,抓起瓶子咕嘟咕嘟大灌了两口,头一甩:“噶!真他妈够劲儿!”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