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手记

作者: 颜玖言 | 来源:发表于2023-11-26 13:31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号所有短篇未来某个时间会改写成长篇!

    你道我们村子叫啥?上沟——为啥叫上沟呢?既没有姓上的,也没有沟,其实是山窝窝里。山窝窝不就是沟吗?谁告诉你的呢——我特意查过的:沟,怎么着也是从水,田间水道,一般来讲,广四尺,深四尺。我横看竖看,我们村要比四尺广,远没有四尺深,有的地方还是小漫坡呢。而山窝窝是指偏僻的山区。你说,这是凭啥叫的上沟呢?大概大地方的人来到我们这个小村子,看到坐街中心闲聊的人,就会觉得“呀,这一沟筒子人”。也可能这个名好记,城里的人往上走,一直走,走到这就被一座大山挡住了,没准就是往上边去的山沟呗——人们从来没去过山的另一边,只知道山的那边属于另一个县城的地界儿。

    上沟,如果一定要找出一条沟来,也是有的——几十户人家,一分为二,中间确乎有一条臭水沟的。起初只是一条小河,一脚就能跨过去。河水清澈的哩,孩子们下水抓鱼,大姑娘小媳妇儿的在河里洗衣服。后来,不知怎滴,水就浑了,没了。沟越来越宽了,雨雪天过不去,只能从沟中间架了一座木桥,就那一座,在村子中心。村子东西人家要是想有什么来往,就得绕道,必先来到木桥旁,方能过去那边。

    桥西边是村里的大户人家,常年关着高高的大红门,他们家是最早盖上瓦房的,青砖红瓦,好不气派。人们聊着聊着,总少不了往大户人家看上几眼,见没人出来,似乎家里没有人在,几个脑袋就凑在一起:听说他们家的钱来得不干净呀……声音就越来越小了。

    桥东边是村里的小卖铺,一溜几间临街的平房。小卖铺门前有一片宽敞的平地,最要紧是有两棵大树,大树下有两块平整的石头,那是村民们的舞台。尤其是天儿好的时候,大家像约好了一样,女人们穿着最好看的衣裳,听男人们唠最古老的嗑。还有沿街叫卖的货郎,带来一些小卖铺没有的新鲜玩意。偶尔谁家的牛羊放了回来,“哞哞”“咩咩”地叫着。“这牛养得,真肥啊!”……人们就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那眼神里倒还有着说不出的神情。

    小卖铺往北往南,稀稀落落的有几户人家。再往北往南,隔出去两处没人住的快要倒掉的房子,又是几户人家。村里住的都是种地的,几乎都是本地人。只是夏天谁家院子里的杏子熟了,会拉出去别的村子换点棒粒啥的。秋忙的时候,有一星半户人家做几个豆腐卖。白菜收得多了,也拉出去换点粮食。春种时,起得早一点儿,抢着把地种喽。夏长时,天儿热得睡不着,去地里拾掇拾掇庄稼。秋收时,赶着早晚把秋收喽。冬藏后,就是半天晌聚在小卖铺前边晒太阳——当然,哪个季节都不耽误天南地北高谈阔论,茶余饭后扎堆张长李短。

    大户人家是剃头的。老爷子一副剃头挑子养活了一家七口:四个闺女一个儿子。他那手艺整个乡里是一绝。甭管是黄泉路上的,还是黄口小儿,多不想理发的人,往老爷子的凳子上一坐,就像被他下了蛊,服服贴贴的。和剃好的头发一样,根根分明——只有一样,老爷子家传的手艺,传男不传女:终归是侍候人的活儿,再有就是闺女学会了也是给别人家出力。

    偏生老爷子是老来得子,儿子被宠得草刺不捏。倒是老爷子的四个闺女有三个都没听他的,除了大姐早早地嫁了本村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老二老四都被老三带去了城里。听说老三去大城市闯荡了两年,回来后有人给她开了理发店,理发店越做越大,她忙不过来,就把早早缀学的老二老四都带出去了——已经在村里扎了根的大姐,也搬到乡里去开理发店了。

    老儿子到了娶亲的年纪,老爷子已经赚不来什么钱,全靠老三养活着一大家子。不仅给兄弟翻盖了房子,还给他买了车。

    村里还住着十几个工人,听说是来找矿的。他们住在村部里,好像一夜之间就冒出来了似的,没人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他们穿着干净的工装,整天背着大包,包里装着什么家伙事儿。大家都说他们神秘,早出晚归的,又好像也没有多神秘。尤其那个年轻的小伙子,大家都叫他马二爷,说是他们的工头,不仅人帅气,还每每笑眯眯的,热情得很。最关键是他肚子里也不知有多少故事,孩子们惯爱围着听他说故事。我也少不得多看了几眼,这个马二爷能被手下叫爷,甚至村长都对他毕恭毕敬的,想来也不是寻常之辈。他长得还真是帅气呢呢:高挑的身材,唇红齿白的,因为单眼皮,一笑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儿,正因如此,他就显得格外喜庆。多热的天儿,也不见他当膀爷;多冷的天儿,也不见他瑟缩着脖子。走路脚下生风,利索得紧。我就知道,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为啥穿着最好看的衣裳。

    人群里,也有老三的身影。老三叫杨小桃,她笑起来,可比马二爷好看不知多少倍呢。巴掌大的小脸本就粉粉嫩嫩的,乡下女孩子的牙要么发黄,要么发黑,只有她一口小白牙,明眸皓齿,如沐春风——是的,她一笑,全村人就觉得人也有劲儿了,干活也不累了。她要是冲着你笑,你恨不得连命都给她呢。背地里,大家都叫她桃花仙子。我乐意叫她阿桃,这是我们俩之间的秘密——阿桃十三岁那年,我十八岁。

    十三岁的阿桃是一朵粉红的桃花骨朵。老爷子给阿桃留着齐刘海,那也挡不住她那忽闪忽闪的长睫毛,吊眼梢,还有最好看的大眼睛。她那鹅蛋脸上好像被哪位神仙姐姐给化了淡妆似的。白里透着红,红得刚刚好,既不需要腮红又不需要口红。多一分太艳,少一分太素。她从小就爱穿粉色的衣服,心灵手巧不说,人也特别勤快。阿桃她妈逢人就说:我们家小桃那是凤凰命——村里人都说三姑娘命不好的,一生坎坷无定。

    十四岁的阿桃是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她一到周末就往我家跑,我会耐心给她讲题。我十九岁了,看着十四岁的阿桃,真想把她含在嘴里。

    十五岁的阿桃是一朵鲜艳的桃花。她缀学了。老爷子要留钱供儿子。我二十岁了,看着十五岁的阿桃,真想把她捧在手里:“别怕,阿桃,再等两年我毕业就赚钱了。”

    十六岁的阿桃更艳了。上门提亲的都开始有了——阿桃长成大姑娘了。我二十一岁了,看着十六岁的阿桃,忍不住牵了她的手。“我看同学们谈朋友都是这样的。”阿桃有点害羞,想要把手抽出来,我攥得更紧了,红着脸告诉她。

    十七岁的阿桃越发娇艳欲滴。我二十二岁了,看着十七岁的阿桃,我忍不住亲了她的嘴。她的嘴真好吃,像一棵桃子,甜甜的。我失眠了。

    十八岁的阿桃嫩出一包水。我二十三岁了,看着十八岁的阿桃眼睛中喝醉了酒的我自己,似乎要喷出火来。我爱吃桃子,我要对桃子负责,负责一辈子。

    三、

    我终于毕业了。

    “爸,我要娶杨小桃。”大哥二哥大姐早都成家了,三哥在城里当老师,小弟给了舅舅家,我在家里和爸相依为命,我们爷俩守着几亩地还有这个小卖铺,怎么也算村里的首富——可能比村长家不起,那至少也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家。况且,我中专毕业,回头指定能在乡里找个好工作,养活爸和小桃是不成问题的。我们的日子,不就是神仙般的吗?

    “谁都行,只有杨小桃不行。”爸扔掉烟头,斩钉截铁。“三姑娘命不好。”我妈就是三姑娘,早早抛下我们爷几个,我爸这些年不容易是真的。

    不过,我是中专生。我才不信这个邪。我要娶阿桃,非她不娶。

    后来发生什么了吗?我忘了,我只知道我不知怎么就疯了。

    四、

    五十年前,我就疯了——他们说的。我大概是疯了,我和他们都不一样。

    今夜,月色如水——千百年以来,有过多少这样的夜啊,只是除了我,他们从不在意。大概只有百年前的狂人和我一样,喜欢月光。

    月光好啊,能涤荡世间所有的尘埃。

    我和他们分别已有五十年。如今,我已步入百岁老人的行列,而他们有好多都离开了。听说马二爷、村长、三哥、杨小桃先后一个一个都走了。

    我这个疯子还活着——当然还有我的初一,这只龟啊,是我的同龄人,总和我大眼瞪小眼。

    此刻,它已经睡了,不知道明天我们俩谁先醒来。

    亲人说我疯了。

    爸活着的时候爸说,好像说了一辈子:“好好的正式工作说辞就辞了,真是疯了!”

    能不辞吗?杨小桃托人安排的,我不是要一辈子承情?即便相爱一场,我也还不清这人情债啊——我喜欢的女人嫁给了我三哥,如今我叫她嫂子。

    渐渐的,亲戚也都断了联系。我明白的:我半分价值都没有,我在这个世上就是个屁。

    朋友说我疯了。

    我们是光屁股一起长大的发小。总有几十年光阴是共同走过的吧?

    朋友们说了几十年:“你疯了吗?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做,去工地打什么工?”——工地怎么了?啥工作不都得有人做吗?混口饭吃,没啥不好。难不成让我守着那小卖铺守一辈子吗?爸没了,我还回那个家干嘛?

    偶尔,还有同学关心我的死活——慢慢的,我就成了他们聚会或者茶余饭后的谈资:那老小子疯了,为了杨小桃那个破烂货。

    同事说我疯了。

    我们在一个战壕里奋斗五年。

    说了五年吧:“真是疯了,明明可以评高职的啊。”——嗯嗯,我如何不明白?我去给女校长卖个笑,加上兄长的名号,这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吗?他们不知道,我和嫂子一起长大的。就连哥教育局长的职位都是嫂子杨小桃找的人,一个城市,怎么也避不开了。我终是没去乡里上班,而是进了城。

    五年而已,就像从来没遇见似的,我甚至忘记了他们的名字——他们当然更忘记了我的。我可是也没少随他们婚丧嫁娶的份子,直到我最难的时候,就是我身无分文的那段日子,拒绝了两份邀请。我大可不必为这流水的衙门举债吧——瞧,我哪里就疯了呢?我也会权衡利弊的。

    邻居说我疯了。

    走南闯北邻居有点多,正经邻居还得是老家村里的乡亲。

    他们说了至少五次,我偶尔回那几次老家听到的:“小卖铺那少爷?他呀,估计是疯了,现在混得一贫如洗。”

    话不好听,事儿却没错——确实有那么一段想不开的日子,我半死不活的,觉得人生没啥意思。是几时的事儿来着?我倒记得不清楚了。

    爱人说我疯了。

    她只有一次机会这么说我。

    在我们离婚的时候:“你就是个疯子,和你兄弟一起过吧。”

    好吧,她不守妇道,还想着倒打一耙——我家儿子太多,最小的给了舅舅家,兄弟日子不好过,难不成就真的看着不管他吗?一母同胞的,那有头有脸的局长是我兄弟,难不成日子不中用的就成了陌生人?

    即便如此,我也不会让她净身出户的,怎么也算夫妻一场。我走不就成了!

    好吧,我都觉得我疯了。

    听得多了,我恍惚间觉得自己疯疯癫癫的——那就疯给他们看嘛。马二爷?村长?到底是谁搞大了杨小桃的肚子?到底是谁逼得她去赚那腌臜钱?笑贫不笑娼是吗——杨小桃,你就那么缺钱吗?当初,你怎么就离家出走了呢?回来嫁谁不好,为何一定要嫁给我哥呢?大城市那两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谁?你问我?你怎么不问问你死去的父亲!”马二爷还是笑眯眯的,但我总觉得那笑不怀好意。

    “谁?你问我?你怎么不去问老杨叔呢?”村长很诧异我怎么会找到他。

    说心里话,我并不知道该找谁。人们谈的最多的就是他俩,可能只有马二爷和村长,阿桃才会正眼看的吧。我捧在心尖尖上的阿桃啊,为什么马二爷让我去问我死去的父亲?为什么村长让我去问老杨叔呢?

    父亲已死,他和老杨叔或者阿桃说了什么,我又如何得知?听说老杨叔老早就把他那副剃头挑子烧了——和老伴去闺女家住不习惯,还是住在阿桃为他们盖好的高门大户里。只是,很少出来,越来越沉默了。

    我终于谁都没再找,也没再问。

    偶尔午夜梦回会想:怎么就把人生活成了碎片呢?我有时候会这样问问,当然,我也不知道该问谁,也或者真是在问我自己:该立业的时候没有立业,该成家的时候没有成家,该生子的时候没有生子……

    活该我一辈子到最后一无所有:“我这是和谁较劲呢?和杨小桃吗?还是和马二爷?也或者,是和村长?”

    疯子的症状是啥呢?

    我查过书,古今中外的书查了几十上百本。好像,我有点儿症状。

    行为古怪的,可能做出疯狂或放肆行为的人。寂静的夜里,长街上只有我一个人,可见像我这样的疯子原是绝无仅有的。

    十一

    我该不该去看心理医生呢?

    这是个让我纠结的问题:我不确定我是心理问题还是身体问题,我得找个人,还得是有点权威的人来说道说道,让我自己心里有个谱。

    十二

    我可能并没有疯,甚至还有些清醒。

    他们更没疯,甚至有些精明,可惜他们拥有那么多,最后撒手时不亦是两手空空吗?我确实啥都没有,可是,我还活着呢。马二爷和村长他们当年有没有说过我呢?会不会他们也觉得我疯了?三哥和三嫂——不,三哥说过吗?阿桃说过吗?会不会三哥也觉得我疯了?会不会阿桃也觉得我疯了呢?

    十三

    我是历过几次天灾人祸的。

    瘟疫时,我没有恐慌,好像心里知道这与我无关,甚至很遥远。

    疫情时,我更没有害怕,仿佛生生死死于我都是无所谓的事儿。

    妈死的时候我不记得了。爸死的时候,我连眼泪都没有掉——男儿有泪不轻弹嘛。

    我自己还摸过阎王爷的鼻子呢。据说当时我已经药石无医,大夫都不收我了,结果不知怎滴,打了几针,竟神奇的好了。

    只是,从此以后有点欠心眼,总是比别人慢两拍——是的,都不是慢半拍的事儿。凡事儿别人当时就能反应机敏,一个眼神就知道啥情况,我要过去很久,忽然觉得:哦,原来如此。

    大概疯子的反射弧都太长吗?

    十四

    人太精明总是烦恼丛生。

    我想起人这一生浮浮沉沉,入了神,有啥可想的,想的太多不如拥抱这纯粹的月色。

    对了,我忽然想通了,杨小桃为啥最终选择了和哥在一起,不对,我终于明白,为啥侄女长得像我。不像马二爷,不像村长,像哥,更像我——我和哥是双胞胎。

    十五

    且看这个疯子还能活多久?

    不。

    不用看不用想,过着看吧。没准明天早晨就醒不过来了呢,活久了,啥事儿都能碰上。

    我疯了——我把我的初一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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