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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7年1月5日,两人都认为下午的日光明媚又清澈。叫如玉的女子从厨房端出各色点心,由躺在沙发上的叫守月的男子接过。并被娇弱地嗔怒道,“小心烫!”
守月满口槟榔,问她等下几点去菜市场?
如玉望了望墙钟,拿不定主意似的。最后两人选择了下午五点——邻居都觉这两口子闲的矫情:如今一通电话就能买菜、一个几万块的机器人就能做菜。也问过原由,只是微笑不答,也就由着自作自受,将来出了岔子需要邻里帮忙,谁都能理直气壮地推脱掉。
如玉三十四岁,是个爱好唱歌给人赏的女子;守月四十岁,是个专职为人排忧解难的男子。如玉与守月刚结婚五天,同居已经三个月。如玉向守月求婚那晚,是冬天最冷的时刻,窗外的雪呼啸起舞,如玉问,“娶不娶我?”守月答,“现在嘛?”如玉从他微笑不语里看出了答案。
她将戒指穿进他的中指,“哎呀,你手指怎么长胖了?”
他眯眼,凑近瞧,长胖了吗?于是咳了咳,头顶天花板的吊灯立马亮了。光线在戒指与他的中指间如同流水,多余的脂肪似旧日时光拥挤着。如玉眉眼歪了,他安慰着抚她的背,开始拨一通电话。
十分钟后,门铃叮当,守月再次回到如玉眼前时,一个深蓝绒皮的小盒颠在掌心上:是戒指。如玉睁眼看他单膝下跪,飞机起飞的轰鸣滑过耳畔,那般吵,却也一字不漏地钻进来了:“和我一起过完这辈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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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市场颇有祠堂的静谧,但2027年的祠堂倒像十年前的菜市场般聒噪,人们念着长生不老的愿望稀里哗啦地烧香、下跪、叩头,热闹不息是生意人最爱的世间表象。
买菜的大妈们戴着6D电影体验眼罩机器追韩剧,或是耳塞听泰勒的新单。这里讨价还价有个专门仪器,无需出声,只需手动选择按钮:比如选择“太贵”后,就会弹出“砍价数目”,输入心里价格后,系统会自动进行匹配,若匹配失败,则会弹出一个最低价,买或不买,你自己掂量。
人们像出行葬礼般游荡在蔬菜瓜果之间,唯一禁不住安静的就只有如玉守月这对。她挽着他,问他今晚谁做饭?守月说他来做。如玉抢道:不能放辣椒。守月说北方的冬天不吃点辣可抵不住。于是他们便琐琐碎碎地吵起嘴来。
这类的吵嘴除了在饮食上,还有在穿衣上:如玉喜欢穿绿色,守月喜欢穿蓝色,都是冷色调,同行看去会显出不恩爱的错觉,这点令如玉很懊恼。而出行上:如玉喜欢挤地铁,守月喜欢自驾,可交通在几十年间依旧持续走下坡路,守月下班回家堵车有时堵上两小时,如玉最不喜欢家中这段空虚的等待。
或是写作上:如玉在结束歌唱事业后,便成了蜗居的作家,而守月只把写作当副业,他热爱马尔克斯的叙事风格,每每讨论及此,如玉对此不置一词,他把这当作她的眼高手低的坏毛病,她便开始争论:写的那是啥玩意!竟教人读来不畅快!
当然,以上的吵嘴都是近三年才渐生渐长的。正如如玉在2026年最冷的一个晚上拒绝了守月的单膝求婚那样。
她的拒绝理由是:“明明是我向你求婚,所以我不能答应,明天你陪我去挑戒指——这一通电话送来的戒指真不咋的——明晚你要是愿意,我就明晚向你求婚。”
守月说明晚可能没空,约了兄弟去看英超。如玉说没关系,除非他通宵不回,否则她会在沙发上等他。最后守月辞了赴约,留在家里做了个芝士蛋糕给如玉,点上一根红蜡烛(这年头一根蜡烛比一个灯泡还贵),煎了牛扒,又问如玉,对这烛光晚餐满意不满意?
如玉点头如捣蒜。
可是那晚还是没订婚成功,因为两人都在幸福的烛光里晕头转向,竟忘了这回事。直至两个月后,2027年第一天中最乏的时分,守月伸伸懒腰,走到正在奋笔写作的如玉身旁,先来个哈欠,才道,“喂,去不去民政局?”
女子如玉曾经等这句话等了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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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也就是2017年的1月5日。日光比现在更为清澈可人。如玉姿态如尸骨,坐在一家叫“万有引力”的书店里发凉又冒热。
她眉眼低垂,对对面的男子静默良久。男子穿了件笔挺的深蓝风衣与休闲裤,是个心理咨询师,这时也不禁局促地以咳嗽来消除紧张与尴尬。
还是如玉咧起胆子道了话,“您好,我就是碧玉。”
“您好,我就是孤月。”
如玉的喉头很紧,丹田很热,慌乱之际,她内心在以专业角度点评他的音色:沉厚有力,调子绵绵,可快可缓,张学友的歌很适合他。
男子的眼神如针,一线一线穿缝在女子的形神体态间,也在内心发出专业点评:衣裳碧绿,为人该是不喜浮华,坐姿虽是拘紧,但两手两脚都对称温婉,积淀一定人文素养与女子礼仪。
静默久了,尴尬也就无所谓有无所谓无了。
那是如玉二十四年以来第一次与网友见面,平日里话不多不少的如玉这日已是无话。而令她失望的,是男子孤月也无话。两人在书店里装作很忙地看手机,手机里的娱乐八卦这时这刻都显得无趣了,因而两人的眼神都是漫无边际,无所依托。
离开书店时,如玉感觉淋了一场雨,已是不可幸免的落汤鸡:一定是自己缺乏社交魅力,或是不够好看不聪慧。而孤月也有同样的想法,平日里替别人解决心理疾病此刻也陷入了自身的内心障碍中。
幸得孤月随手从热销专柜抓起一本书,迅速付账,飞快递向这位与自己在网上聊过许久、消失过许久、又忽然重逢的碧玉。
如玉眨眼眨得很响,看看书皮,确定它是一本爱情书,再抬眼确定他的表情,她马上从落汤鸡的自我定位里飞上了枝头变凤凰。
从那天见面后,如玉晕晕荡荡,头重脚轻,朋友们问她怎么了,她只哼哼鼻子,又恢复了肃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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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两人又约见过几次。彼此旗鼓相当地或主动或被动。约会的地点无一不是“万有引力”书店,以及书店周边的花街、与篮球场。
“最近看了什么书?”这是如玉的例行一问。他把这句话的重点放在“什么书”,而她则放在“最近”。对于人物事件的历史,如玉不感兴趣,这也是当年文科优异却最终选了理科的缘故。如玉想要他的现在,未来也想要。而过去的孤月的是与否,轻若不存在。
孤月除了书籍,偶尔会谈及电影,就像在网上聊天框里的孤月一样。令他欣喜的是,女子碧玉也侧重于文艺片而非荷里活大片,不追求感官上的冲突刺激、情节上的矫揉造作。
他们暗自试图通过电影来揣摩对方,比如孤月问如玉喜欢哪一个角色,接着孤月会倒带重复观看此角色的形神体态,一向研究心理学与人类行为学的孤月暗中完成了对女子碧玉的性格定位。这让他沾沾自喜甚至跃跃欲试,要在下一次约会时展现自己对她的了解是多么深刻。
可总是有一股阻力在他与她之间,他拿不准这是为何。所以他宁愿沉默。
事态的进展如同被世人遗忘的小山丘,毫无动人的曲线。他的沉默是一面镜子,映射出如玉的过于殷勤、失态、莽撞、不矜持。如玉常常在渐暗的房间里双手交握,像一位基督教徒的祈合:一个女子还能怎样去表达爱呢,她已是如履薄冰,而男子的无动于衷已有冰裂之兆,碎了,就都完了。她认真考虑过,最终得出一个结论:不能输掉他,也不能输掉自己。
从此她愿当他的一面镜子:他面无微笑即她面无微笑,他如花似眷即她如花似眷。
万事开端总是艰难,如玉压着激情,可时日久了,缓缓也就进入了状态——那是个无人之境,他在她面前,她可以轻而易举地忽略风景世态,以他为中心,以自身为模版,雕刻出一个折中二人神情体态的如玉。如果一句过于暴露心事的话迸了出来,她便在心里怪罪自己。只是令她难琢磨的,是孤月对此反而并不反感,反而有点像饿了肚子却半路捡到糖的皮小孩——“起作用了!”,如玉捺不住地想,“只要在一整天里流露出一两秒的暧昧,对于女子而言是允许的,是美妙的,是可以令男子神魂颠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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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反复复,如玉都在做着同一件事。七年过去,她的工作渐渐从音乐教师转变为职业作家,他依旧是受欢迎的心理咨询师,开过讲座,耐心不倦地为世人疗伤——只是期间也遇到事业瓶颈,自立门户创业开心理诊所,经营之初势头是好的,可好景不长,关门大吉后又陷入了经济不能独立之情形。
如玉对此反复给予慰藉与鼓励,那大概是两人互动最频繁谈话最赤诚的时期了,她恨不能抱他在怀里。可越是主动他越是感到她不过在怜悯自己。女子对男子的怜悯只能悄悄在心里开花,任其暴露无异于自寻毁灭。
如玉只好又开始冷却起来,不再多言多语。她的沉默就是相信,信他可以自我愈合,自我战胜。
孤月没了如玉的安慰,便更投入书籍,也渐渐开始创作。后来两人的经济、事业都稳定了。
如玉一直居住的九平米的房间如今换成了五十平米的酒店式私人寓所,偶尔他来做客,她便提前为他泡上龙井,桌面上放上一盒子杏仁核桃曲奇,聊以助兴。
只是有一个午后,如玉看了一本书,名为《生命中无法承受之轻》。非常意识流的小说,如玉很不喜欢,却脑里挣扎着一个念想:她为何要承受如此轻若空气的自己,将爱藏得深不见底呢?以致于守月(从约会第二年他们便开始以真名对称)来找她时,她的脸色并不妥当。
最近守月来的频繁,这次更是只发了个短信十分钟后就来了,他想她可能并不乐于见到过于殷勤的男子,男子过于殷勤,不免有流氓之嫌。在守月心目中,如玉是个传统守纪、不喜张扬的女子,他这天只是心情格外顺畅,竟也忘了收敛,冒冒失失地闯进她家来。她此刻肯定是讨厌我了!
见着守月七上八下的举止,如玉的笑容不知所措,是该打破以往营造的形象,还是保持,竟一时不能做主。直至他告辞要走,她也没以往那样试图挽留。她把门关上后,守月在楼梯的台阶一飘一摇,他为她隐忍了这几年时光竟是一场空了。
他记得她三十一岁的生日那天,问自己是不是太老,还能不能得到男子的欢喜与真心。而他乐观地回答她,同时心里悲观地告诉自己:她一定是喜欢上某人了,想着与其结婚生子牵手一生。而他无需再妄想。又想,那一定是个儒雅低调的男子,才适合她。
同一时刻,如玉伏在窗前,城市的人群都在骄阳下暴露了疲惫的影子,七年的自我克制,她已是不擅长表达悲伤的女子,因而没流的眼泪于她才是真正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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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前女子背影依旧鲜艳小巧,一如2007年处于十四岁花样年华的她。穿着一身天蓝校服,缩在宿舍被窝里打冷颤。
几名母性大发的舍友把她当孩子一样安慰:失恋有什么大不了的哟!玉子呀,你不懂,男子都是喜新厌旧三心二意的咧!你又年轻又漂亮,不值得大费周章地哭一场啦!——舍友们都没如玉这般丰富的感情经历,内心深处不免几分嫉妒,安慰渐渐化为暗讽:你才不是为那男子哭泣呢,你不过是在自怜自妆,想借这场娇弱的哭泣引来其他男子的围观!转世投胎的狐媚子,刚被男子抛弃那头就起了要勾引争抢男人的坏心!
一周后,如玉已从失恋的阴影走出,凄凄凉凉地发现四周的人已不再友善。现实让她失望,她开始在手机里注册了一个QQ号,署名:碧玉,开始疯狂地添加好友。
第一个QQ好友叫“落叶归根”,如玉喜欢这名字,接触后发觉这人年纪过大,且情商过低,比如老是问她女子的私密处,好不恶心。如玉将其加入黑名单又认识了几名QQ好友。要么是谈话无疾而终要么是谈话过于客气反而失去了深谈的兴致。
失恋的消极情绪又漫上来,如玉伏着课桌,转悠铅笔,无心恋学。这时手机震了震,如玉兴味索然打开:一个叫“孤月”的男子请求添加好友。
如玉自失恋后极少在班里发言与交流,选了个封皮精巧的本子作心情语录。她在2007年的某一个寂静晚自习写道:
“今晚月亮好近,孤独地挂在天上,让我想起他。孤月。
“大概是个温柔而寂寞的男子,他总在聊天框里推荐书籍,我是个不喜读书的懒女子,但现在也开始看书了。他推荐的书都是世界经典名著:卡尔维诺、杜拉斯、海明威、王小波......我常常读不进去一个字,可一想起他,这些整齐排列的字符都活了,飞快地蹦进我的脑里,像一团海绵,吸纳我的空白,使灵魂丰盈起来。”
如玉常在写毕后合上本子,下巴抵在封皮上,思索他的模样:鼻子笔直而高挺,眼睛宽窄有度,眉毛浓烈醒目,身材适中,肌肉紧实即可。每次聊天,遥远的电波便传递这般的想象。
有时候她实在忍不住了,想坦白自己的爱慕。可是她了解他吗?网络的生命力也旺盛也脆弱,他万一对自己无感,倒是一切归零,万物皆空了。
如玉念及此,每每患得患失,而失恋的那个她早已九霄云外,彻底忘掉。所以她在人群里又活泼起来,嗓音又甜美地饱满起来。朋友们对于她的满血复活非常欢迎,谁会忍心拒绝与开朗貌美的女子为伴呢?
朋友们听她整日莺莺耳语,唱莫文蔚的情歌,写爱情小说,点评饶雪漫郭敬明的叙事风格,嗓音的优点被音乐老师识中并邀请她参与了学校大大小小的晚会,作文的精妙被语文老师认可,她私下写的小说一开始被私下地传阅,经过老师的推波助澜,便公开地贴在年级展览墙上。五百人的年级,过路人皆是如玉的读者,或忠实或浅浅地看一眼。如玉都觉离夜里孤独悬挂的月亮更近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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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玉的表达力越渐提升,却始终挣扎在与他的情感困局中。有一句话,有三个字,她捺在嘴边,停留了一年、三年、五年。大量的阅读使她心细如尘,她只是无法惊动那颗封尘已久的心灵。因为她的失恋就是由于自己过于坦诚而遭到毁灭的。
她是个热烈的女子,又因为年轻,把喜怒哀乐呈现给喜欢的人仿佛是她的责任与义务。而对方一开始总是表现得礼貌从容,后来就忍不住地告诉她:他受够了!
他就说了这么四个字,后面是一长串加重语气的惊叹号!她曾哀求过他,他却不发一言,双手甩开。在被甩开的瞬间,她的姿势狼狈却充满自尊。一弯腰,一奋起,反革命女性站起来那样。她也受够了!他极少对她流露或悲或喜的真情,恋人间不就该是互相表达的吗?语言为何要在爱情面前甘做奴隶,自我封锁,自我退化呢?躲躲藏藏遮遮掩掩的,只算感情,而非真情。
如玉渴望那份“真”,但从此,她也不再较真,尽管欺骗自己到底。
面对手机,此时她已是亭亭玉立的高中生,要收心对付繁重学业了。那个叫“碧玉”的QQ头像灰暗下来,并持续暗了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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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后微信成了网络社交的主力军,如玉在大学操场夜跑时突然记起了曾经的QQ。于是当晚回到宿舍,也不忙着擦汗,匆匆打开软件,“碧玉”复活了。
却没想到“孤月”一直在。明亮地提醒着如玉一段旧日心事。
如玉主动发送一个“微笑”表情。孤月马上回复。如玉的心霎时怦怦跳舞,指尖也乱了分寸。毕竟太多话,五年甚至更久的话都在决堤泛滥。
她调整呼吸,结果一句话还没发送成功,泪先滴滴往下砸。
后来便是见面,一见就是七年。如今三十四岁的如玉就在卫生间里搓衣洗袜,期间不停传出“你的袜子真臭!”、“喂!内裤怎么黏黏的!四十岁还梦遗?!”或者“我还没洗完呢,你别进来拉屎!”
如今四十岁的守月一上床便倒进如玉的两个乳房之间,盖上被子,很好玩似的。如玉掀开被单,啼笑皆非道,“你真是,又放屁!”守月两眼汪汪回答道,“最近肠胃不好嘛!”
这时如玉五官挤在一起,“我不管,我也要放,熏死你!”守月咧嘴笑道,“我爱你。”如玉咂嘴回他,“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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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7年的月光之所以依旧清澈,与雾霾无关,与全球暖化无关,与科技日新月异也无关。如玉与守月偶尔会做同一个梦。梦里是三年前伏在窗边的如玉脱了高跟鞋、赤脚奔下楼、逆行的风流将她那一抹柔顺长发五马分尸的轰烈场面;梦里是守月在楼下门口闻见动静,转过身,泪水勃发得更凶猛的场面。
那是她见他第一次哭得那般畅快,积郁的情感野兽的咆哮;那是他记忆中的她第一次母狼似的吭哧吭哧大口喘气,胸罩里的乳房任性起伏。两人都在那一刻忽然领悟了爱的表达方式就是分享,无所谓藏着掖着亦无所谓是好是坏。至此往后,便可脾性贯通,意气相投,连绵一生。
他们仿若我们世人眼中定义的原始人,即使再过十年、三十年、一百年,科技足以取代人类职能,兵荒马乱或太平盛世完全压垮个人情感,他们依旧情愿亲力亲为:买菜烧饭、看纸质书与握笔写作、面对面生气与逗乐——这个叫如玉的女子与这个叫守月的男子,只想在活着时好好表达自身所拥有的爱恨嗔痴。
一句话,三个字,他们要说一个世纪的。
——在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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