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年幼的我是一个凶手的记忆早就被十年的岁月尘封了。那么,那天在外婆家的阳光直接晒在东边墙根儿上,还和从前一样显得格外冷漠,耀眼。外婆家的猫舍还是在东屋,我又进去看了看,几根硕大的木棍依旧被当做房梁,撑起了整个房屋,有些够不到的尘网已经顾不得去清理,潮湿、阴冷。然而,那几根大木棍子却像是在被灯光和炉火一直无休无止地照耀了很多年似的,它们就横亘在那里一动不动。这是每一次回外婆家,我最不愿意看见的,最想从心灵深处逃避的事物。它们相关于一段重大却微小的记忆,神秘而幽邃,蒙散着绿光。
我望了一阵子,什么被关在了猫舍里面,什么又被拒绝在了木门之外。我呵了呵暖气,又往东边的日头底下缩了缩身子,一股冷意袭来。忽然之间,脚边好像是微微动了一下,隔着棉靴子,感觉轻盈又柔软,我赶紧低头看了看,心瞬间缩了一下,是一只黑白相间的花猫,在向我喵叫,吐着舌头,小小的,好像还没有长大。我挪动了一下身子,让它顺利进入东屋猫舍,在东南角的墙角处,有一个我都没有看到的深色瓷碗,里面盛着食物和水。我呆看了一会儿,确定它不会再叫之后就关上了门。
外婆,你又买猫了。快要回家的时候我打了个岔问她。没办法,家里有老鼠。外婆浅笑着说。如果说家里的老鼠已经没有了很多年,最近才又发现,显然没什么道理,我知道外婆喜欢猫。而我此时所看见的这只花猫,却仿佛是一段深深埋藏着的往事的根和魂。回家的路上,我把车窗褪下去了一些,在这个严冬,曾经无数次温习过麦地的新绿,显得陌生又遥远,尽管我从来都没有触摸到过它的尽头。但是我却固执地觉得它属于自己,就像对外婆家的一切。然而当看到那只幼嫩的花猫向我眨巴眼睛的时候,回忆瞬间掀翻了心中平稳的一切。我希望它能告诉我些什么,然而,它永远都不会对我说什么。
上小学三年级之前的那三年里,每个月,在周末,妈妈至少都会带我回两次老家,姥姥家的一切都饱含着一股迷人的韵味,榆树荫、无花果、哈巴狗、草地、泥巴、小蛤蟆……一切都是新奇的,是干净、透明的,也是温暖,柔和的。记忆之中,外婆家一直都养着一只大花猫,外婆喜欢猫,狗只不过是用来看家罢了,那只猫的毛发是浅咖色的,和白色相互融合而成,抓老鼠十分凌厉。每当要回外婆家时,我都会有些莫名的兴奋。夏季的时候,我总会和外婆在榆树荫下支一张席床,闪着蒲扇,躺在那里,看猫在榆树上轻盈地攀爬,那清新鲜嫩的绿色和这只猫毛发的颜色相互映衬,让人觉得格外舒心,它一会儿出现在这个树杈,一会儿出现在那个树杈,一会儿又找不着了,总让我们跟不上它的步调。我觉得它肯定能听懂我和外婆的对话,它应该知道我们都很喜欢它。它也一直在东屋猫舍住着。有些时候,我们在正屋吃饭,它就会爬在房梁上喵叫两声。一到夜晚,就从来不会再叫了。有一次我问母亲,这只猫养了多久。没你的时候就有它了,母亲说。它很温顺,每当我抚摸它的时候,它都会用舌头舔一舔脚掌,或者再轻轻舔舔你的手指,它的舌头似有温度。有些时候,我会从家给它带一些猫粮,我知道这个会比外婆平时喂它的食物营养一些,然后给它在冬天再手做一个温暖的窝,深棕棉质的。
记得那是盛夏,天气燥热了很久,因为周末停电的原因,母亲要带我和表妹一起回姥姥家,这是一件让人怦然心动的事情,上次就听姥姥说,这只猫在这周就要生了,有几户邻居还向她提前要了几只猫仔。我依稀记得那天的星光很明亮,似乎连蚊子的咛叫声都没有,姥姥家院子里的一切像是流水一般温和宁静,姥姥指了指猫舍,作了一个轻微的动作,示意我和表妹先不要吭声。然而猫舍的灯光却不比往常,在我到姥姥家的这几年,记忆之中它在夜晚从来都没有亮过。此时此刻却一直在亮着,直直地照射到人心里,这光亮在和月光交汇,形成一股巨大的合力,在整个小小的院子里,又仿佛只剩下了这样的光亮,或许,我的心里一直也都是亮着的。姥姥从里屋给我搬了个凳子,但我却感到躁动,有些坐立不安,直呆呆地盯着那扇蒙尘的玻璃窗。姥姥累了,就回卧室去了。然而在这样的黑暗之中,我嗅闻着一股泥土的气息,又抬头数看了一下天上的星辰,内心却始终感觉不到宁静,那扇窗户上蒙上了不少的灰尘和油渍,灯光散发到外面显得虚弱无力,然而它却牵动着我的神经。我一步一步往猫舍的方向走,一步又一步,像个小偷。我垫了块砖头往里面看,却只看到了那只家猫,或许是窗户并不清楚,我又微微打开了门,终于发现了那几只无比微弱柔嫩,刚刚有些猫形的生命,像是要探进我的梦境,我感到颤抖,这是怎样新生的美好。然而在那个时候,我的内心深处又感觉到一股神圣不可侵犯的力量在安静地推逼着我往门外走,或许是风,又或是微晃的灯光。
后来,我只听见几声猫叫。那夜下了大雨。
第二天早上,我起了个大早,整个院子经过雨水的冲洗,似乎更加清丽了,一切都被笼罩在一种干净的生机之中。当我满怀着更大的新奇和新生的期待打开东屋猫舍的门时,只看见大猫在轻轻舔着爪子,吐伸着舌头,若无其事地盯看着我,瞳孔里散发着绿光,像是从来都没有过我的出现。然而我的眼睛竟然怎么也找不到那些幼猫的身体。我的心里微微开始发怵,背部有些汗意,愣站在了那里,像是心中的一根神经被硬生生地抽剥了出来。当我想极力弄清楚这一切,空气中却瞬间弥漫着一股死亡的味道,这样的味道在一次又一次地唤动着我的心灵,浸透了我的身体。我站在那里呆看着,像是赤裸裸地看着一只猫化成妖精,它又喵叫了一声,仿佛也要把我吃掉。有那么一瞬间,我第一次发现它的目光原来如此这般充满了杀机。
眼前的这一切对当时的我来说,未免过于邪恶和沉重。但我至今都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哭叫,我趁姥姥还没有起床时安静地退了回去,不再和它对视,浅浅地关上门,留下一个细小的缝隙。在吃饭时,我也不再提这件事情。仿佛有些事情从来都没有被期待过,也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但我的眼睛却在一次又一次地搜索它,只见它跃上了大房梁,喵叫着,我浅浅地和它对视了一下。其实,当一个人真正触碰到死亡,或许一切的一切都可以是淡定的,就像是此时这只猫,和我。然而内心深处,却有很多东西被打碎了。
于是,我不再想看见它,它不属于我了,它让我感到恶心,惊恐,背叛,像是一只鬼魅。它让我觉察到死亡,原来是如此简单的事情。后来几次回姥姥家,我总是会往猫舍看一看,转一转,寻找一个最好的时机,有天,趁姥姥不在家时,我再一次来到猫舍,把早就准备好了的一包药放在了我很早之前给它买的猫粮里。猫粮还是新的,它只吃了一些。
后来老猫死去的那天夜晚,也是下着大雨。但是那次夏夜里小猫安眠的情形和它们柔嫩的身体总是不停地在我脑海中不断浮现着,我从来没想过它们悄然在那样的一个夜晚被母亲吞食而死。就像我从来都没想过一只无比凌厉,抓了几年老鼠的大猫最终却会被它主人的老鼠药毒死。
后来,姥姥家里就再也不养猫了,东屋猫舍每次回去都是被上了锁的,锁也有些生锈,或许,很多事情都已经被尘封了。但当有一次姥姥带我去地里拾菜,领居家有人问她家里还有没有小猫,她总说生着太麻烦啦,都不能近人,不能近人。幼小的我,只是觉得很可笑。就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她告诉我,有人去看猫,就会让它身上产生人的气味,母猫在惊恐之下,就会吃掉幼猫自保。
瞬间,记忆奔回到了那个原本宁静,后来却下着大雨的盛夏,原来当我透过那扇虚弱无力的窗户,打开那间房门时,就注定我是一个凶手了。而我,不仅杀了母猫,也杀了它的孩子们!是的,当我的目光满怀好奇透过蒙尘窗户的那一刻,所有关于愧疚的线索,就已经被命运暗锁在了东屋的猫舍里。有关死亡的想象不由自主打破了已经好不容易维持的平静。我的内心自然也被抹刷上了一层愧疚的涂漆,这样的涂漆是深黑色的,可能要持续一生的时间。只要姥姥家的东屋猫舍还存在,我就不可能逃得过愧疚,逃得过命运带来的心灵的惩罚。
冬风袭来,我又合上了车窗户,似乎能看得到窗外阴冷的空气。幸好这不是盛夏,否则我内心的愧疚便会因为季节的重合而更加的深重,我若无其事地问母亲,刚才那只小花猫姥姥带回家多久了。刚带回去,你没听人说,猫是有灵性的动物,谁家死猫了,不吉利,她说。我闭上了眼睛,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只小花猫的样子,我只是希望它不会再是一只母猫,我也真的希望,现在领回去的它,可能代表着上帝在原谅从前发生的事情。是的,我希望上帝是在原谅我,一个好奇的小女孩,对,我只是这样的一个小女孩。
那天,我和丈夫去逛超市,再一次发现了一款猫窝垫子,也是深棕色棉质的,带毛绒缀边的那种,只剩下了一个,和我当年给那只家猫手做的垫子相差无几。我又想了想姥姥家的那只小花猫,内心再一次地掠过神秘和一种莫名的期望,于是,便果断地买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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