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故事应该有一个百年孤独式的开头。
多年以后,我走在柳絮飘飞的街头,看见骑着共享单车的男男女女,串一个长列子在石板路上,“哒哒”而过,会想起一个骑单车的少年,后座上驮着一个黄毛丫头,她侧脸贴着少年深蓝色的羽绒服,软绵绵的像一朵天边的云。
我就是那个黄毛丫头,那年我十五岁,他十四岁。我俩都属于一个叫双口的小镇,他家在黄果桠,我家在石村。
这是四川接近重庆的小地方,四周的山并不很高,生长着森森绿意的柏树。水田里常常站着三两只长脚的白鹭,悠然地低着头,一群嘎嘎的鸭子扑腾一片,群鹭倏忽拉长了翅膀,飞上对面人家屋前一大丛竹林,柔柔地压低一簇纤长的竹枝。
别听人家说小镇的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的话,全不对。
我们两家隔着一座山,拢着手吼对方的名字的话,隔天村里的人就会到处说谢家的小姑娘不害臊啦,对着山喊男娃儿的名字,那可丢死个人。
另外,我们在县里一所重点高中上学,我俩星期天下午能在返校的大巴上见面,星期三能在学校外面的兰州拉面馆一起吃拉面,星期五能一起坐大巴回双口。
放长假,像是寒暑假那么长,他会发短信说,骑单车到我们村的水田边上等我,大概半个小时。
有时候,他也会跑步过来,那就需要近一个小时,那个暑假,他的单车踏板摔变形了不能用。
那段时间,下午三点过,室外温度有三十好几吧,我吃了午饭就会把我奶奶泡的板蓝根用怡宝瓶子装一整瓶,放在冰箱里。
等着他发来短信,然后偷偷摸摸地拿出门。我抱着一瓶混浊的冰水在大柏树的阴凉里,安静地看着柏树掉落在水里的针叶,密密地浮在水面上,然后一阵干热的风把它们吹去打在了水边的红土上。
我抬头望见汗涔涔的他在光里向我跑来。蓝色的T恤湿漉漉地贴着前胸和后背,极深的蓝。
后来我读到王小波书里的湘西红土和蓝色如烟的人,总会想起这些情形。蓝色如烟,往事也如烟。只是不知道,被蓝色如烟的人逮住,是怎样一种蓝色如烟的死。
2008年的冬天,我们在各自的教室里,打开久闭的玻璃窗,看见了生平的第一场雪。
我拉长了毛衣袖口,伸手去接窗外细小的雪花。盼望着它们避开水泥地面,落在房顶上,树桠上,草地上,堆积成一片苍茫,好让我看见书里的北国的模样。
他在对面顶楼的那间教室里,是不是比我更早看见飘落的雪花?他掌心的温度,会不会让雪花融化?
我们发短信问对方,看见下雪了吗?都说,是啊,看见了。
你看,我们都还没学会分享同一份欢喜。
圣诞节的前夕,星期三,天上密布着青灰色的云,冷得掉鼻涕。他发信息说,中午赶作业,不去拉面馆了。我没有回复。
捱到晚自习下课,我缩着着手,匆匆忙忙地回寝室,路过亮着橙黄色灯光的小卖部,摊前摆着好多好大的苹果,五颜六色的包装。这就是平安夜啊。
回到寝室,外班的一个女生从窗前递了一个苹果给我,我一脸惊讶地望着对方离开,他发来短信说,苹果好吃吗?
那么大的一个苹果,吃到一半,手冷得木木的,换着手放在自己的脖子里取暖,冰凉得吓一大跳,后来实在没办法,一大半扔进了垃圾桶。
我那么傻,为什么不和室友分着吃呢。
临睡前,我窝在被子里按短信给他,一字一句地说,真的很好吃,那么大都吃完了哦,平安夜快乐。
周五放学一起回家。他半只脚站在马路沿上,背向着校门口,前后摇晃着控制平衡。我走在校门口的廊桥上,老远我看见他回头了好几次,出了校门他却继续背着我晃。
我站在他背后,望着他的后脑勺,短短的头发细密的长着,暖色格子的衣领上方露出一截小麦色的皮肤,耳垂像一滴欲落的水珠,也是好看的麦色。我犹豫地绞着双手,喉咙发干,突然很想喝水或者咳嗽。
以前都是冲对方笑笑,就可以并肩走去车站的啊。
在廊桥上,其实,我也设想过好多种见面的方式,他背对着我,而我像无数个电视剧里的场景那样,轻轻跳上他的背,或者踮起脚尖伸手蒙住他的眼睛,快乐地问,猜猜我是谁,而他会转过来对我温柔地笑。
但,走近了,我觉得很害怕,万一我太用力我俩一起摔倒了怎么办,万一我踮起脚尖也不够高怎么办,万一我的手指不小心戳到他眼睛怎么办,万一我问他的声音不够自然不够大声怎么办,万一,他突然转过身来了怎么办,万一这样显得特别做作怎么办……
啊,算了……
我抬手用无名指轻轻地戳了一下他的右手臂,蓝色的羽绒服陷下去一个水洼样的窝,旋即又恢复原状。他转过身来,一阵风里我闻到了热呼呼的体温,“来了”他顿了一下又说“走吧”,他显得很镇定地低头看着我,我的耳朵开始发烫。赶紧侧过脸去,应了声“好啊”,故作镇定的语气。
其实我们两个,哪里像情侣呢,除了我们自己知道,在那个能把鱼都热晕的盛夏,我们在夜里发短信聊天,红着脸说过喜欢对方。
小学五年级,他从库尔勒转学回四川老家,在双口镇唯一的小学校,他坐我的前桌。小小的一个人,一副无框眼镜,极斯文地说普通话。
同双口镇土生土长的男孩子们比起来,他几乎代表了文明。他写过一篇作文,说班里的男孩子如何捉弄他,他如何觉得我们的方言好笑,语文老师在班里念,我觉得他用的比喻恰当而且新鲜。
这样的男孩子,大都能得到女孩子集体的青眼。何况,在双口镇唯一的小学里。
后来他告诉我,他第一天来上课,看见落黄漆的木门旁边,站着一个水红色衣服的女孩子,红着脸喊报告,全教室的眼光齐刷刷地落在她身上,安静极了的一瞬间,他心里惊讶,这个破破烂烂的小镇里竟然有这么水灵的人儿,竟还眼看着她低头迈着小碎步跑到自己跟前,结果却径直坐在他的后桌。
我听了捂着脸说,哈哈哈,我迟到了。
后来,我们升初中,双口镇唯一的初中是我们整个年级不二的选择。几乎全员原封未动地搬到了新学校。
我们还在一个班,那一年他的个子长得惊人得快,好像一夜之间的事情。他坐在我的后桌,常找我问数学题。我们一起参加朗诵比赛(没有得奖),他用英语我说中文,英语老师说我语速快得吓死人。英语老师还给我们班排舞,拿绿扇子的《好大一棵树》,我跳领舞,元旦那天他却感冒请假了。
一直到我们一起升到县里的高中,双口镇中学的同学骤然减少。我在2班,他在对面顶楼上的32班。
热火朝天的军训结束,回双口的大巴车上,酸溜溜的汗水味混在窗外吹进来的热风里面,额前汗湿的刘海吹得在脸上到处乱飞。手心握着的纸条,已经皱得像一团用过的卫生纸,我伸手把它扔进了干热的风里。纸条是班里新认识的女孩子递给我的,笑眯眯地说了一个我没听过的名字。
汽车一路颠簸,我看着满车左摇右晃的脑袋,又盯着旁座的那双蓝色运动鞋,突然说“能不能借你手机给我奶奶打电话”,拿过来却偷偷按了自己的号码拨出去,握着瘦小的诺基亚,手机按键上沾满了我的汗渍和指纹。
忘了是谁先说起的喜欢,也忘了整夜整夜的都聊了些什么。
算起来,应该是我主动。
高一的寒假,我们约好骑单车去县城,日子定在正月初三。
那天清早,我把外套的两个口袋装得鼓鼓的,全是大白兔奶糖。跟我奶奶说,和同学约好去县里玩,奶奶说,去吧,回来吃饭吗?我说,回来吃晚饭。就很小心地捏着手机耳机出了门,感觉好像落下了什么东西。
那天清晨,他还是穿着蓝色羽绒服,蓝白的格子衬衣套着一件乳白色的圆领毛衣,蓝色牛仔裤,运动鞋。右脚踩着一辆橙色自行车,左脚立在地上,在水田边抬着头斜站着。
水田里薄薄的一层水,露出泡得褐黄的谷桩子,底下是褐红的淤泥,一大片水田冒着腾腾水雾,似乎在缓缓地绕向远处墨色的竹林。我看着他,慢慢地走,水雾是如烟的蓝色,浸染了初春的清晨。
我侧着身子坐在他的后座上,双手紧紧拽着他腰际的羽绒服,这段路转了好多好多的弯。
我以为侧着坐会很美吧,可是很累,我最终决定叉开腿坐,县城也不是说到就到了。
很舒服很安全的坐稳了,水泥路的右侧是大片的庄稼地,小麦大概长到了膝盖,葱绿的一片很驯服地偏向一边,像是集体在听谁的悄悄话,很乖巧的样子。
初春的阳光照在庄稼地里,渐渐地洒在我们的脸上,脖子上,手上,温暖混着青草泥土的味道走进我的身体,于是敏感的心变得好饱满。我可以舒服地呼吸了,可以很安心地剥一颗糖,伸手从蓝色羽绒服的腰际绕到胸前,等他低头吃糖。而不会胆怯地想,会不会弄脏他的衣服。
在缓缓前进的单车上,两旁的青山、庄稼轻盈地向后退,两个人一起慢慢地咀嚼着奶糖,浓郁的香甜在口中化开,抬头望见的天空和云朵都会和往常不一样吧。
下午一点过到了县城,阳光甚至有些刺眼了,兰州拉面馆的门口,趴着一只晒太阳的猫,它似乎都被太阳光褪了颜色,淡淡的黄像一幅曝光过度的老照片。
我们一屁股坐在蓝色塑料凳上,铁制的底座在瓷地板上磨得吱吱两声。双手疲倦地支着脑袋,望着对方一阵傻笑。
一人一只耳机,放着《那些年》,“曾经想征服全世界,到最后回首才发现,这世界点点滴滴全部都是你”,旋律像流水一样在这时的午后拉长,拉远。
时间会永恒,这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是否够?多年以后,我仍能记得今天的拉面,有一股大白兔奶糖的味道,是不是就是永远。
吃完面,没有在县城里逛。这座小城太小,我们都以为还有很长的日子去把它一一走遍。
傍晚应该就能到家的,可是太阳刚落在西边山顶的一排柏树尖的地方,眼看着月牙在东边泛白,单车掉链子了。他说,好在经常修这玩意儿,不费时间的。
看着他蹲在自行车旁,埋头很认真地修理,斜阳把我们两个的影子拉得好远,直到重合在路旁一株紫蓝色的胡豆花旁。浑圆的红太阳被山顶的柏树搅乱了,消失在了山后。
天边的那抹橙红渐远,大地渐渐失却体温,天空以淡紫的底色,开始渐变成灰蓝,最后是灰白。
我回头看见他倏地站了起来,一幅模糊不清的抽象画,天幕在我身后拉下。
我闻到了浓浓的奶糖香,甜滋滋的萦绕在鼻前。我的心猛烈一击,一阵令人窒息的心悸袭来,全身涨得火一样烫,我感觉到了一股暖意扑面而来,接着是他两片嘴唇的柔软。他伸出右手环住我的腰,齿间一股暖流送了进来,淡淡的奶糖味道,干净如清水地流过我的舌尖。
多年以后,我听《儿时》,“甜梦中大白兔黏牙”,就会想起这一场“梦”。
我的双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却突然猛地推在了他的胸口。
我不知所措地跑开,像只没有方向的燕子误闯了人类的房间。看着四周的影影绰绰,竟感觉被剥夺了呼吸的权利。心在胸腔里跳得快要裂开,喉头一股火热窜上来,脸颊在继续升高温度,两腿有些发软。
他拉住了我的手腕,肌肤再次接触的刹那,从掌心传来了他的体温,我觉出自己双手的冰凉。
两个人都已经紧张得说不出话来。直到认出了对方熟悉的轮廓,才安下心来。
抬头望去,深蓝的夜空延展得无限,一轮弦月晕染出山的剪影,三两寒虫脆脆地鸣了几声,下雾了。
如今,一个人站在柳絮飘飞的街头,突然觉得,已经散落天涯的一双人,我却还在回忆夜幕降临时的初吻,大概就是蓝色如烟的死。
你已经厉害地读到了结尾,附上第二章及其他,万一你喜欢呢(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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