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由卫玠之死看魏晋风流

作者: 一道 | 来源:发表于2017-04-29 08:23 被阅读871次

1.

西晋永嘉六年的那个夏天,在当时还被称为【建业】的南京城里,发生了一桩十分离奇的死亡事件。若按现下习惯的历法,那一天应该是公元312年的6月20日。

死者很年轻,只有27岁。

说起来,不管中历还是西历,不同的纪年或许能够影响人们的思维方式,但丝毫改变不了死神的冷酷性质。无论怎么看,27岁都是生命之花绿肥红瘦的黄金时代,现在却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难免会让人产生兔死狐悲的伤感。

何况,死的这位年轻人,并不一般。

若论家室出身,这是曾经的尚书令、大司空和太保卫瓘的孙子;若论相貌才华,这是力压宋玉,不输潘安的江南第一风流人物。所以,当死亡的消息传到未来的丞相王导耳中,这位东晋的重要谋臣竟一时失神,脊梁骨忍不住一阵哆嗦。要知道,死亡从来都是对生命最强悍的刺激,否则朝廷也没必要费尽心力搞什么凌迟炮烙之刑了。至于王导那天想了些什么,自然是无从知晓的。能够知道的是,他并没有无动于衷。

对这位年轻的死者,王导以个人威望号召天下名士【可修薄祭,以敦旧好】。虽然这只是一份私人倡议,并非政府公告,但考虑到倡议人的重要地位,以及王家【王与马,共天下】的煊赫权势,这个号召,大概还是得到了相当彻底的响应。

这个被天下名士修薄祭,敦旧好的年轻人,就是今天文章的主人公:卫玠。

2.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卫玠可能已经是个相当陌生的名字,但对于热衷历史八卦的人们,作为古代四大美男子之一的卫玠应该是片绕不过的风景。倘若纯粹抛开时间因素,找个现代人类比,我总觉得卫玠很像一半李小龙外加一半的海子。

念头虽然荒谬,但我自有我的道理。

比方说三人都是少年成名,李小龙7岁即以童星名闻香港,海子15岁考入北京大学法律系也堪称传奇,若用张爱玲出名要趁早的训诫衡量,这个卫玠同样不遑多让,或许还更胜一筹。

据《卫玠传》所云,卫玠5岁时便已显出鹤立鸡群,白沙在涅的特质。似乎为了证明所言不虚,传中用了大量的排比事例对【风神秀异】一词作了生动的解释,其中最有名的两个,现在分别以羊车入市自惭形秽两个成语故事流传下来。

其文一:

(卫玠)总角乘羊车入市,见者皆以为玉人,观之者倾都。

其文二:

骠骑将军王济,玠之舅也,俊爽有风姿,每见玠,辄叹曰:"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文一说的是,卫玠很小的时候曾经乘着一辆羊车来到闹市,街上的百姓看见后,不敢相信一个小孩竟然可以漂亮至斯,个个惊以为玉人,以至出现了一顾倾城的轰动效果。

文二说的是,卫玠有一个舅舅,叫做王济,时任西晋骠骑将军。王济也是名极一时的美男子,向来眼高于顶,但每次见了自己这个小外甥,总是无奈的叹息到:珠玉在侧,觉我形秽。听起来很有一些“既生瑜,何生亮”的不甘。

其次,三人都是惊才艳艳。李小龙自然无需多说,海子虽然长相一般,但无论是它的《亚洲铜》、《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还是那首超级流行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如今都被海迷们视为王的杰作。卫玠虽然没有知名著作流传下来,但从文献碎片化的赞叹里,也不难看出此人的才华。

比如,当时天下豪门中的豪门,琅琊王家有个叫王澄(王羲之的堂叔父)的清谈高手,在谈玄论道的领域少有推服,但每闻卫玠之言,便为之倾心不已。当时人笑称:卫玠谈道,平子(王澄之字)绝倒。还说琅琊王家业大势大不假,但即便最有名的三个人(王澄、王玄、王济)加起来,也赶不上一个卫玠。【王家三子,不若卫家一儿。】

最后,无论是卫玠、李小龙和海子,都算天妒芳华,英年早逝。李小龙死时33,海子25岁卧轨自杀,两人加起来不过58,倘若平均一下,刚好近于27岁去世的卫玠。

3.

老子曾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玉人卫玠盛年而死,固然令人叹息,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自古以来,应该早死却不死的人很多,那些不该早死却早死的人,同样也不少。

然而,卫玠之死之所以诡异,倒不在于死的人是谁,而是后人对这次死亡事件的奇特记述。

据《世说新语》所载:

卫玠从豫章(南昌)至下都(南京),人闻其名,观者如堵墙。玠先有羸疾,体不堪劳,遂成病而死,时人谓【看杀卫玠】

上面是卫玠之死的《世说新语》版本。从字数上看,内容很短,撑死不过一条微信朋友圈。《世说新语》这部书呢,也不太正经。哲学家冯友兰说它是“中国人的风流宝鉴”,鲁迅老爷子笑它是“名士教科书”。所谓名士教科书,就是传授脱胎换骨和麻雀变凤凰的技巧,性质大概和《一个演员的自我修养》差不多。

然而,个人的体验告诉我,一切玩笑都含有认真的成分,任何谎言也会无意中暴露真相。因此,即便这条记载有点荒诞,但透过荒诞之体还是能够看到相当真实的内容。

这就是让我们神往不已的魏晋风流。

古语有云,一叶落,可知天下之秋色。如果说魏晋风流是那个时代为我们打下的最鲜明的印迹,那么《世说》中卫玠之死就像这飘落的秋叶。现在,我们不妨拿出冷血手术刀的态度,仔细审视一下这片落叶的纹理,看一看魏晋之风流秋色。

4.

若仅以从文学角度分析,《世说新语》这条记载,几乎具备了时下自媒体作者应该学习的所有因素:轰动刺激的故事铺垫(热点名人材料的定位,以人类好奇本性为基点撩拨人心)——真假杂糅的材料处理(纯粹的扯淡,是对人们理性的污蔑,容易遭人唾弃;完全的真实,是对人们感性的藐视,容易乏味无趣)——不同程度的夸张(让事情的原始比例和尺寸不同程度的失调,将普通扭曲变形成为特异)——最后得出耸人听闻的结论。这是圈粉成名行动的的最后收网。因为正如鲁迅所言:“说话说到有人厌恶,比起毫无动静来,也还是一种幸福。”这个幸福,大概就是收获的粉丝了。

现在就让我们重新回到文本,玩味其中的新语韵味。

第一句:卫玠从豫章(南昌)至下都(南京),这是热点人物的原本事件,也是真实材料。

第二句:人闻其名,观者如堵墙。很明显,这是真假杂糅,以夸张手法将事件本身做变形处理,以达到刺激效果。人们或许听说卫玠来到了下都,也可能有一些人去迎接围观这个集容颜与才华于一身的美男子,但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到了“观者如堵墙”的地步。

第三句:玠先有羸疾,体不堪劳,遂成病而死。这原本也是当时世人皆知的真实元素。记得王导第一次见卫玠时,就评价说卫玠弱不禁风,体不胜衣。(有羸形,若不堪罗绮。)卫玠的老妈甚至以卫玠身体不好为理由,严格限制卫玠的清谈活动。但值得特别注意的是,其中那个“遂”字,让原本真实的事情突然变得居心叵测起来。遂字在此处,就好像是一个电焊工,把【观者如堵】和【成病而死】这本不相干的因果诡异地焊接在一起。

第四句:时人谓【看杀卫玠】。如果说诸葛亮骂死王朗这事儿已经够大尺度,但想一想也不是全无可能,毕竟被气死的人有很多。但如果说一个人能够被【看】死,那就有贞子以意志杀人的恐怖了。虽然我没有具体考察过,但历史上被【看】死的人估计不会超过一个手掌。

因为这个死亡方式相当离奇,所以今天的人翻起旧账,往往以流行的词汇重新包装,让这晋代的离奇变成21世纪的离奇。倘若搜索一下网络文章,其中绝大多数,不是《27岁被粉丝围观看死》、《被活活看死的美男子》就是《古代宋仲基的命运》、《太美也是一种罪过》.....

可以说,在世故和心机的染缸里浸泡翻滚了1700多年,玉人卫玠早已失去了应有的纯真读者。按说【世道浇漓,人心日下】这一类话,本是中国历来的叹声,不过时代不同,所谓日下的内容也有不小的差别。到了我们这无色不欢的自由时代,似乎很有日下于X、Y两条染色体身上的倾向。

5.

然而,《世说新语》记载这个故事,是不是真的像我们上面解读的那样,为了纯粹的八卦呢?

如果你觉得是,我想你大概是漏掉了文本中虽然不起眼,但却最重要的三个字:时人谓。

时人谓的意思很简单,就是当时的人们认为。当时的人们是什么时候呢?自然是魏晋的时候。他们怎么认为的呢?认为卫玠不是病死的,而是被看死的。

所以,正是【时人谓】这三个字,让《世说新语》这本书的性质发生了突然性转折,成为从文史哲专家、爱好者到娱乐猎奇者都乐意进入的后花园。然而,两类人群的视角是非常不同的,正如有些人看《红楼梦》是看林黛玉贾宝玉的爱情悲剧,而另一些人则是看曹家如何从骆驼一步步瘦成马。

具体到卫玠之死来说,我个人觉得,《世说新语》记述这个故事,与其说是为了给我们这无趣的时代增添一些趣味,倒不如说是为我们留下一个窗口,通过【时人谓】一窥魏晋的时代精神。

很明显,在这里,卫玠之死本身已不是叙述的核心,核心是当时的人们对卫玠之死的感受。我们已经知道,卫玠的绝世容颜和才华是不容置疑的,这从【羊车入市】【自惭形秽】和【卫玠谈道,平子绝倒】可以知晓。那么,我们是否可以将卫玠视为魏晋风流的一个完美代表?所谓的魏晋风流本质又是什么?

6.

古史辨学派始祖顾颉刚先生曾提出过一个轰动一时的学说,认为中国古史如同洋葱一样,原始的故事内核不断被后人添加进新的时代精神元素,以至于许多故事真假难辨,先后不知。所以,他认为一个严肃的研究者,在研究历史之前,应当先仔细展开对历史材料的研究。

同样,既然今天我们借卫玠之死来谈论魏晋风流,自然要先知道什么是风流?什么是魏晋的风流?以及为何独在魏晋产生了这样的风流?

在传世文献中,风流一词最早出现于西汉时期,但意义和结构并不稳定,真正以风俗、风度、风韵之意稳定下来,则是在东汉。班固《汉书.赵充国辛庆忌传》的赞语中就有“其风声气俗自古而然,今之歌谣慷慨,风流犹存耳”的句子。在那个时候,风流一词虽然经常与下层百姓民俗勾连,但并没有突出的色情味道,倒是很像《诗经》里国风的流风遗韵之意。

魏晋去东汉未远,虽然词义并未发生大的改变,但有一点还是非常有趣。我们发现,无论是两周的【风】,还是两汉的【风流】,词汇所指多是社会下层的风俗习惯,人物群体多是黔首百姓,属于形而下,然后到了汉末魏晋,风流一词的指向却变成了社会上层的风气时尚。如果可以把风流一词比喻成一个舞台,那么聚光灯下现在站着的都是一群真正的时代精英。这群精英,在当时有一个独特的称谓,叫做【名士】。后来所谓“唯真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根源就在汉末魏晋之际。

所以,现在当我们说起【魏晋风流】这个词时,你要知道,并不是整个社会的风俗,而是特指魏晋上层精英所表现出的风度,即名士风采。这种风度中最精彩的片段就集中在南朝临川王刘义庆编纂的《世说新语》这书中。

今本《世说新语》依照内容细分出德行、言语、政事、方正、雅量、豪爽、赏誉、容止等共计36个门类,每一个门类就像一面镜子,照出名士们的风采一角。今天讲的这个卫玠之死的故事,就出于《世说》三十六门中【容止】一门。

细分自然有细分的好处,但坏处是不方便后人记忆。如果我们归纳起来,其实这三十六门可以简化为两大门,一个是风流之形体,一个是风流之精神,本质则是对生命美的无限崇尚、无限神往、无限狂热和无限留恋。

7.

其实,自东汉人物品评之风兴起以来,【名士】这个名词就不单单是一个简单称谓,而是像现在的【职称】和【风投资本】一样,具有至关重要的现实功用,关系个人的前途命运。

一个人被评为【名士】,有很多不同的方法和标准,比如家世、德行、才能等等,但门槛相对宽松。如果被评为【风流名士】,那么从个人无法改变的相貌和家室出身,到个人后天的技艺与才情,都要出乎其类,拔乎其萃,难度绝对要比今天评选中科院院士高很多,毕竟今天并没有明文规定长得丑的人或者贫穷的出身不可以参加院士的竞逐。

现在,我们就把卫玠作为魏晋风流的一个标本,看一下风流名士的评选资格。

首先的一个必要条件则是家世出身。开头的时候,我们说过卫玠身出豪门,其祖父卫瓘位至尚书令、司空、太保;其父卫恒,官至黄门侍郎;其母王氏,是魏晋征吴大将军、司徒王浑之女;哥哥卫璪任散骑侍郎,就连卫玠自己的两个岳父,也都不容小觑,一个是尚书令,一个是将军。所以,自曹魏以【九品中正制】作为权力瓜分渠道之时,就出现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政治畸胎。比如竹林七贤之一的山涛虽然是名士,但有人向司马懿推荐山涛时,司马懿一脸不屑,直言不讳的说:卿小族,哪得此快人哉!

其次,另一个必要条件则是相貌出众。卫玠相貌之美,上面已经说过许多,而且中国美男子如过江之鲫,但能够在【古代四美男中】独占一席,自然美的令人目眩神迷。但魏晋美色真正特殊之处,在于对女色的突破和忽视,把闪光灯聚在男人身上,翻看《世说新语》,无论是粉面何郎(何晏),还是玉树嵇康,无论是阴柔之美还是阳刚之美。你会发现这简直可以称之为一个名副其实的男色时代。对男人美的描述,魏晋之前不是没有过,比如春秋美男子子都、战国时期的宋玉,以及《邹忌讽齐王纳谏》中的邹忌和城北徐公,但当时的描写,形体美并不是核心,而是作为政治寓意的边角料,像魏晋时期如此大张旗鼓,明目张胆,可谓前无古人。

然而,高贵出身,风华容貌,都只能算【分流名士】的必要不充分条件,除此之外,还要有风流的内在,或才华、或品行、或雅量、或性情。

卫玠的才华,前文已经说过一些,现在我们再举个例子。《卫玠传》中说,卫玠来到豫章时,当时王导的堂哥大将军王敦正镇守此地,王敦手下的长史谢昆是当时的名士,与卫玠相见恨晚,畅谈彻日。大将军王敦听卫玠所言,感慨万千,说:曾经王弼(与何晏同为魏晋玄学的泰山北斗)所言如同金声,现在卫玠所言竟如玉振。时光过了50余年,没想到还能在此时听到【正始之音】,如果何晏还活着,应该也会为之倾倒。

卫玠之品行,材料不多,但可以我们可以从卫玠对哥哥的临别赠言总窥一斑见全豹。当初卫玠离别中原,带着母亲流落江东时,对担任散骑侍郎的哥哥卫璪说:君、父、师三义,世人所重,如今可以说正是献身事君的时候,兄当自勉。而且来到豫章时,尽管大将军王敦对卫玠甚是看重,但卫玠认为王敦【好居人上,恐非忠臣】,这正是卫玠为何要离开豫章到建康去的原因。十年后,大将军王敦果然有不臣之心,发动兵变,攻入首都建康,东晋开国皇帝司马睿于当年忧愤而死。

卫玠之雅量性情,《卫玠传》中说:玠尝以人有不及,可以情恕;非意相干,可以理遣,故终身不见喜愠之容。意思是,卫玠认为金无赤足,人无完人,常以宽恕之心待人;若别人不是故意冒犯,便可以按情理处理,因而终身不见其喜怒之容。

因此,无论从各个标准来看,我们都可以将卫玠视为【魏晋风流】的完美代表。人们在卫玠山上看见的是纯粹的、由内而外的生命极致的美感。

8.

然而,卫玠所达到的生命极致美感固然难得,但毕竟还是个人的事情。真正重要的是,为何当时的人们会出现【人闻其名,观者如堵】的现象?

如果说这次【观者如堵】还有【人闻其名】的条件限制,是卫玠成名之后一个特殊现象,那么【羊车入市】时的卫玠,还是一个孩子,并无名声,便引起一城百姓围观,这就不能不发人深思了。

在前文中,我曾说魏晋风流的本质,是人们对于生命之美的无限崇尚、无限神往、无限狂热和无限留恋。但众所周知的是,无论任何时代,世界都不缺少美,缺少的只是欣赏美的眼睛。因此,前文的一切材料都不约而同的指向一个问题:

为何这双审美的眼睛,独独出现在魏晋之际?

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正是作此文的目的之所在。

9.

魏晋时人对生命之美表现出的狂热,并不是一种偶然。

作为一个不正经的的唯物主义者,我其实一直有限度的承认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这条规律。

但真正令人好奇的是,魏晋时代到底在这些名士敏感的心灵上打下怎样的烙印,以至于让他们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似癫似狂?

你看那些名士们,或高歌,或纵酒,或嗑药,或傅粉,或长啸,或泪流。他们在玄谈里仙风道骨,群魔乱舞,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假如你有勇气掀开这些名士的华丽织锦,我想你能够轻易地发现,魏晋的风流里,藏着的竟是一颗颗痛苦的心灵。

10.

我们常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然而纸上的历史,可以用墨来写,现实的历史,用的却是血泪。

从公元220年曹丕废汉建曹魏,到420年刘裕篡位立刘宋,整整200年,波谲云诡的政治动荡,就像定期流行的瘟疫。每次发作,不知会有多少生命葬身其中。

今天还是权势通天的王侯,明天就在刑场上化为刀下一鬼,反复无常而又面目狰狞的命运,如同一团烈火,第一次把知识分子群体逼到了没有出路的墙角里。

他们在瑟瑟发抖的心灵中叩问自己:人的生命,到底算什么呢?一个不把人当人的时代中,到底什么才是有价值的?一个转眼即逝的生命,又该如何对待?

试想,如果明天地球就会毁灭,我们又该如何度过这仅存的一晚?也许直到此刻,我们才会发现,那些曾经被炽热追求的声色名利,竟然如此荒谬虚无。我们所真正拥有的,只是赤裸的生命,能够真正享受的,也只是生命自身的快乐。

他们就这样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踩在冰冷的刀剑上,踩在滚烫的舞台上,翩翩起舞。他们甚至不再企求观众,也不想听见鼓掌喝彩。他们就为自己起舞,舞出生命本身的绚烂和价值。

既没有所谓的永远,也没有对未来的期待,有的只是当下片刻的挥霍、破碎的心灵和倒塌的信仰。

11.

其实,用以支撑他们的信仰早就倒塌了。

曾经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废百家、尊儒术、立五经、兴太学,用天人感应和儒霸学说,为大汉建起一根名教的擎天柱。而这根柱子,不仅支撑着国家的稳定,也支撑着知识分子的内心。

那个时候,名教不是一种抽象的哲学,而是一种生动的生活。它从上到下,从国到家,从家到人,渗透弥漫在社会的方方面面和角角落落。人们在名教的指导下生老病死,在名教的指导下婚丧嫁娶、生儿育女。名教之于他们,自然得如同空气。

然而这个作为信仰的名教精神,在东汉外戚宦官无休止的斗争中死去,在东汉惨烈的党锢之祸中死去,在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黄巾起义中死去,在董卓烧毁首都洛阳的大火中死去,在三国鼎立的争锋中死去,最后连同东汉王朝,一起被曹丕送进了棺材。

只是,真正的【名教】精神死后,它的亡灵却诡异地握在统治者手里,成了顺之则生,逆之则死的尖刀。

建安的文士还有【建安风骨】,但这风骨被曹操曹丕父子杀孔融、杀杨修、杀祢衡、杀兄弟的棍棒打断;正始的名士还有【正始风度】,这风度又在司马懿、司马昭父子杀何晏、杀毕轨、杀邓飏、杀丁谧的政变中摧毁,到了竹林七贤的时期,以嵇康的死,阮籍的隐,刘伶的醉为标志,魏晋的风流终于在一片血红的土壤中绽放开来。

这绽放,是生命本身价值的绽放,绽放得惊心动魄。而催动生命绽放的春风,则是一种叫做魏晋玄学的崭新信仰。

12.

魏晋玄思,先天就是一种畸形的思想,是儒教和道家在畸形的时代子宫里杂交出的怪胎。

众所周知,儒道思想都产生在春秋战国之交。春秋战国虽然残酷,但那时知识分子的心灵却是自由的。到了秦始皇灭诸侯、并天下,建立第一个封建统一王朝之后,经过两汉400年的锤炼,天下归一的信念再也无法撼动,自由的思辨被政治收买,异端的权利被名教截杀。

而魏晋的名士家族,本身就在这统一的王朝中成长为豪门巨族。他们的基因里早就深深打进了儒家名教的基因。这种现实的矛盾,让魏晋名士无比焦虑,他们既不能复原完全的道,也无法重建纯粹的儒,只能在心灵的熔炉里混合煅烧,出来的,就是魏晋玄学。

他们看到,政治的搏杀是危险的,所以他们抽身而退,把目光放在自然的山水风光里;他们看到,虚伪的名教是危险的,所以他们要超越名教重返生命的真诚。

也许,对今天的我们来说,嵇康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呼声,早已成为一种形而上的虚空之谈,但在魏晋时代,这一声呐喊却振聋发聩,成为名士们的精神旗帜和行为号召。名士们不再温文尔雅,不再尊礼守德,他们放任自行,率性而为,激活了整个时代的心灵,促进了自身的觉醒。

13.

但魏晋名士的觉醒,和玄学思想本身一样,多多少少有些奇特,甚至病态。

比如,他们虽然不再崇尚阳刚,但翻开魏晋历史,似乎又找不到对阴柔女子的赞叹。

在前文卫玠的例子中可以猜想,他们欣赏的仿佛是一种阳中有阴,刚中带柔的阴柔之美,如同贾宝玉、林黛玉的合体,不但有倾国倾城貌,还要有多愁多病身。

在《世说新语》中,你还可以发现,他们似乎对【玉】字特别偏爱,嵇康的酒醉被形容成玉山将倾,卫玠的音容玄谈也被称为【玉人】、【玉振】。

14.

魏晋的风流,就像流光溢彩的钻石,璀璨固然璀璨,背后却是时代的巨大压力。卫玠作为其中的风流名士,自然无从幸免。

玉人卫玠,字叔宝,生于西晋武帝太康七年(286),卒于西晋怀帝永嘉六年(312)。他的一生虽然短暂,却接连遭遇八王之乱,五胡乱华、永嘉南渡这一系变故,可以说最能代表那个残酷时代的疯狂。

卫玠的爷爷卫瓘因惠帝废立之事得罪贾充一党,被皇后贾南风所杀,祖孙被株连者多达九人。卫玠和哥哥卫璪,因在医生家里治病而侥幸逃脱。此时的卫玠虽然只有六岁,却已经历过那个时代最大的政治风波和家族灾难。

永嘉五年(311),匈奴汉国大将刘曜、王弥攻破洛阳,俘晋怀帝司马炽,杀王公以下士民三万余人,北方陷入空前的战乱之中,此即所谓五胡乱华的开始。中原生灵涂炭,北方世族之家仓皇南渡,史称永嘉南渡。

流落生涯从来都会酿成族群分化和地域歧视:南人入北,备遭冷眼,政治上被蔑称为亡国之余,世俗生活中又被骂为貉子;反过来,北人南渡,国破家亡,寄人篱下,被南人排挤,指为粗鄙伧父。连晋元帝司马睿初践南土,都唏嘘感叹:寄人国土,心常怀惭。其他士夫百姓的复杂心情也就可想而知。

25岁的卫玠背负保存门户的重任举家南迁时,悲惨的命运和善感的心灵交织并作,形神惨悴,语左右云:见此芒芒,不觉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

此时的卫玠可谓裂纹丛生,内伤遍布。之后一年,卫玠从江夏到豫章,从豫章到南京,流落的劳顿,哀伤的内发,体质的柔弱,卫玠的生命之花终于凋零在异土他乡。

五年之后,西晋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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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评论

  • 匪我思卿:终于抓到一个魏晋爱好者。
  • 逆旅主人:如果穿越回古代,最想见的古人之一便是卫玠,甚至排在苏轼之前:smile:
    一道:@逆旅主人 :grin:,我要是能穿越,估计想见个美人吧,具体见水还没想好:joy:
  • 成于思:魏晋名士,中国最后的贵族阶层
  • bb1db151e418:期待
    bb1db151e418: @一道 ☺女神
    一道:@帛简 苏菲玛索:smile::smile::smile::smile:
  • 紫侠狼:看你写史,总觉得时间过得快。

    认看到舒心的东西,就会觉得快乐,快乐就是觉得时间过的快。

    卫玠,27岁,他的帅,让太多的人觉得时间快。

    或许,时间就是这样从他身上急速流过。
    于是27变成72,哈哈.
    一道:@紫侠狼 很多时候,灵感就像一道光,但化成文字写下来,就黯淡了下来,郁闷
  • 子瑈:惊艳。期待续作。
    一道:@子瑈 谢谢:blush:
  • 盆小猪:一道兄写历史的文笔太赞了~~期待后续😊节日快乐~
    一道:@盆小猪 预祝盆兄的征文比赛旗开得胜:grin:
    盆小猪: @一道 真性情😊
    一道:@盆小猪 五一快乐 ,今天家里来朋友了,喝完酒没醉的话,接着写一段
  • 朴玄:说起魏晋之风,首先进入脑中的是王谢两大家族
    一道:@朴玄 挺好的,希望能够给你这【朴玄】之人带来一点不一样的东西:smile:,毕竟,玄既不是道,也不是儒,而是儒道之争,自然与名教的冲突打在知识分子心头令人伤感的子弹,从正始名士到竹林名士到太康名士,很有写意思
    朴玄: @朴玄 哈哈,只听过刘禹锡乌衣巷,比较喜欢谢安,退能隐于山水之间,进能匡君辅国
    一道:@朴玄哈哈,因为刘禹锡那首乌衣巷?还是田余庆的《东晋门阀政治》?我还没写到正题,这篇算个引子,:smile:
  • 7bdcf4d4d901:一说美男子,我就想到了龙阳君。
    一道:@不可不戒老田 田老师的思维总是那么诡异,:smile:

本文标题:历史|由卫玠之死看魏晋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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