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怕死亡,因为我知道。无论在何时,无论去哪里,他都会等我。
朱鹊一大早打来电话时我正在补觉。
“大小姐你真会挑时间啊,不知道我昨晚赶稿子凌晨三点才睡下吗?”我闭着眼睛把头蒙进被子,没好气的捧着电话哼哼。
“我爷爷去世了。”她平静的声音彻底击破我所有的困倦。
“节哀。”沉默好久,我才犹犹豫豫地吐出这两个字。
“我有故事卖给你,你来吗?”
“来来来!地址发给我,马上到!”我一骨碌从床上翻下来,迅速洗漱完毕出了门。
忘了说,我是个微博段子手,兼自由写手,每天流转于不同的人身边,听取不同的故事,然后加工成小说,贴上我自己的标签投放市场。所以,我需要大量汲取的不是氧分,也不是葡萄糖,而是故事。
大学毕业以来,我辗转很多城市。听过很多故事,在地铁口卖过唱,和不认识的人打过架,也曾游荡在空无一人的街头。最后,还是决定回到深圳,毕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总能让我感到安心。
我依旧听故事写故事,为别人叙述人生。时间久了,仿佛我一个人就解释了很过种人生。
当我风尘仆仆的转了三次车顺利到达目的地时,朱鹊面前的咖啡已经喝了大半。
“哎呀这年头钱真不好赚,听个故事还得翻山越岭啊。”我一屁股窝进沙发,胡乱扯掉系在脖子上的大围巾,伸手把她面前的咖啡一饮而尽。
“喝什么?还是和以前一样吗?”朱鹊微笑着,似乎早已习惯了我的邋遢。
“服务生,两杯蜂蜜柚子茶。”没等我回答,她已经冲前台挥了挥手。
“你不是刚喝的咖啡吗?还喝?”我自顾自的说,从书包里掏出笔记本,熟练地弯腰插上电源,然后迅速脱下鞋子盘腿坐下来。
“这个故事很长,说的人和听的人都要做足准备。”朱鹊和煦的笑看着我。
“那,开始吗?”我掏出录音笔,一切准备就绪。
“不行,我们先来聊聊稿费的问题。”朱鹊挑眉。
“不是和以前一样吗,我七你三。”我笑笑。
“不不不,这次的故事不一样,我保证大卖,所以稿费我们五五分成。”
“你太可怕了,哪有富家女和穷作家抢稿费的啊”我瞪圆了眼睛抱怨。
“行不行,一句话啊”
“行行行,真是服了你了”我无奈的摆摆手。
故事要追溯到几十年前,朱鹊的爷爷朱方文那一代。
那时候朱方文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又是长子,朱府上上下下没有人不宠着他。据说朱少爷还不会说话就会打麻将,大一些便搬了长凳站在桌前看大人们打牌,久而久之便练就了一手好本领。
年轻时候有钱人家的大少爷都喜欢赌牌,既然是有钱人,赌注自然不会小。朱少爷第一次遇见顾慧珠,就是在这样的场合下。那次赌牌,大家商量好就拿自己的贴身丫头做赌注。朱方文技艺炉火纯青,自然是赢了不少。但当结束这场豪赌时,林家少爷不愿意将自己的丫头让出来,非说那是自家的童养媳,长大了是要嫁给他的,耍赖不肯给。这下可把朱少爷惹恼了,掀翻了麻将桌指责林少爷不守信用,要替林老爷好好教训他。这事轰动两个府中上上下下的人,知道朱、林两家的老爷出面调停,这事才算作罢,那个间接挑起战争的贴身丫头最终进来朱府。
从此,朱家所有佣人都对这位新来的丫头冷眼相看,唯独朱少爷对她宠爱有加,经常带她去听戏,还教她读书写字吟诗作画,像对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眷侣。
所有人都认为朱少爷对那丫头好只是一时兴起,不当真的,知道几年后,全国闹起了土地革命。朱家是地主家庭,自然少不了被批评被分田。一夜之间失去一切的朱少爷只得带着那丫头进了部队。后来的灾荒中,他们一起吃过树根,忍过寒冬,最终活了下来。只是朱府的其他人死的死散的散,所有人都失去了联系,唯有眼前这个丫头,一直不离不弃的陪在身边。
朱少爷带着她一起跟着部队走,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人也随和,很多女同志对他倾心,却因着他是地主家出生,成分高而不敢接近。
“朱少爷身边不是还有那个佣人吗?他们是不是在一起了?”我忍不住问了朱鹊。
“那个佣人就是我奶奶,顾慧珠。”朱鹊抿了一口茶,抬眼看着惊讶的我。“我奶奶原先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只是门道中落,她和奶妈一路乞讨来到南方,后来被卖到林府当丫头,又辗转来到爷爷身边,他们大概就是我们常说的缘分,明明不相干的两个人,就这样有了交集。”
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中国开始抗美援朝,朱方文一腔热血,硬要跟着去,顾慧珠拗不过他,只得作为随从护士一起去。谁知途中朱方文突染疟疾,他们不得不留在舟山。
被抛弃在人生地不熟的异乡,朱方文又病得不省人事,顾慧珠情急之下去路边求救,好在被一对好心的兄妹收留才逃过一劫。
这对兄妹是海边的渔夫,哥哥叫马海宇,妹妹叫马海英。
夜里朱方文醒的时候,顾慧珠已经忙的伏在床边睡着了。许是睡的浅,朱方文一起身她便醒了。
“少爷,好些了吗?”她下意识的脱口而出,又伸手摸了摸朱方文的额头。
“还好,烧已经退了。”顾慧珠轻呼一口气,却募得被朱方文握住了手。
“我说了多少次,不要再叫我少爷了。”他泛白的嘴唇一张一合,说话的声音轻的要飘起来。
顾慧珠点点头,红着脸抽回还被他紧紧握着的手,转身往门外跑,却正好和进门的马海宇撞个满怀。
“慧珠!”马海宇低头笑看着她,两人的脸都红了起来。
“咳咳”房间里的朱方文实在看不下去,使劲假咳了几声才唤回那两人的魂儿。
“那个,我、我去沏杯茶!”顾慧珠手足无措的跑开了。
“朱少爷,好些吗?”马海宇客气的走上前询问病情。
“刚才你一直盯着我夫人看,我怎么好的起来啊”朱方文开玩笑似的拉来两人的距离。
“慧珠是你夫人,吗?”马海宇有些泄气的问。
“是,慧珠是我夫人。”大概是怕马海宇不死心,朱方文又重复了一遍。
马海宇尴尬地笑笑,随便找个借口走开了。
“怎么,还不进来吗?”朱方文满眼笑意的看向躲在门外的顾慧珠,温柔的问道。
慧珠慢吞吞的端着一杯茶走进来。
“小丫头,怎么学了个偷听的坏习惯,我可没教过你。”
“我没有!”顾慧珠涨红了脸反驳,却逗乐了朱方文,整个房间充满他爽朗的笑声。
“那,你听到多少?”朱方文笑着抬头问面前的小丫头。
“就,一点点。”顾慧珠用手比了比,表示自己真的只听了一点。
“那你愿意做我的夫人吗?”朱方文冷不丁的问了一句。
她错愕的抬头,正对上他的笑眼,想了一会儿,终于肯定的点了点头。
二十岁的顾慧珠和三十三岁的朱方文在舟山完婚,一年后生下第一个孩子。
“哈?这就结婚了?朱方文到底是什么时候爱上顾慧珠的?”我一口茶喷了出来。
“一见钟情。”
朱方文是个理性的人,赌注过大对所有人都不好,之所以那次拿贴身丫头作为赌注,并且不费力的赢得赌局,正因为看上了那个一直窝在角落里不言不语的丫头。
故事一开始就注定了,什么时候遇见,什么时候爱上,什么时候在一起,早在第一眼的相遇就已经注定了。所以朱方文对她做的一切,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早已心有所属。
所属于他的慧珠,他的顾慧珠。
婚后,朱方文总是拿着结婚证傻笑,有时候还递到顾慧珠面前夸耀自己的照片拍的好看。其实他只是想告诉自己,这么多年,他的掌上明珠终于堂堂正正的属于他了。
1963年抗美援朝结束,部队回来时路过舟山接走了他们。
临行时,马海宇噙着泪握住顾慧珠的手说:“他若待你不好,你就回来找我,我一定…”话还没说完,便被朱方文嫌弃的打开了手,反握住顾慧珠。
他的宠爱,今生只许给这个丫头一个人,怎么舍得待她不好?
回到家乡,部队给所有人分配了职务,他们一家三口便辗转来到深圳。
过来两年,孩子大了,朱方文和顾慧珠都忙于工作,没时间照顾孩子,商量着请个保姆,正巧马海英来深圳上学,愿意替他们照顾孩子。
那时候马海英已经长大,出落的极为水灵,加上朱方文对她的照顾,不少条件不错的知识分子来说亲,却都被朱方文婉拒。时间一久,大家都流传朱方文和马海英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家里有个美丽的太太,还吊着个黄花大闺女不放。话说的极为不堪,传到顾慧珠耳中的流言蜚语更是难听。只是大家都知道,朱氏夫妇恩爱的紧,不会因为这些污言秽语就淡了感情。时间一久,那些流言便也不攻自破。
年前,顾慧珠留马海英在深圳过年,朱方文也电邀马海宇一起来聚聚。除夕那晚,顾慧珠和马海英在家里忙活,朱方文去车站接马海宇,走近才发现,马海宇还带来个女孩子。问及此,他便回答说是女朋友,只是这位女朋友和顾慧珠极为相像,这让朱方文多少有些不快。
到家后,马海宇就熟门熟路的走进厨房,热情的拥抱了正在锅台边忙活的顾慧珠,一时间所有人都变得尴尬。
“哥哥,我也要抱抱!”站在一旁的马海英伸出双手,撒娇般的冲上去。朱方文也趁机把顾慧珠拉过来揽进怀里。
“饭已经好了,你们去客厅聊聊,我这里还有些没忙完的。”顾慧珠含着笑打破尴尬的局面。
“我来帮你吧。”在一旁沉默多时的马海宇的女朋友开口道。
说罢,其余的人都去了客厅,只剩下她们两个在厨房。
“慧珠姐姐,我之前就听说过你,没想到见面时还是吓一跳”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到时候一定要请我们去吃喜酒啊”顾慧珠忙着手中的活,故意岔开话题。
“其实你知道的,他从头到尾爱的都是你,和我在一起只是因为我长得像你,但是替代品终究还是有瑕疵的,没办法和你这个原配相提并论。”她依旧不依不饶的逼问顾慧珠。
“你叫方怡对吧?海宇说起过你,你们能在一起也不容易,这一点我想你比我更清楚,所以过去的事大家都不必再提,我更不会成为你们的羁绊,你大可放心。”顾慧珠伸手握了握她,转身出去了。
第二天马海宇离开前偷偷摸摸的塞给顾慧珠一封信,只是她还没来得及拆开便被朱方文扣了下来。
“那封信里写了什么?是表白吗?”我急切的撑着双手半坐起来。
“喏,前几天整理爷爷的遗物时在一件就大衣的口袋里找到的。”朱鹊从包里掏出信递过来,纸页泛黄,看得出上了年头。
“可以打开吗?”我挑眉问道。
朱鹊点点头默许,满眼期待,显然她也没有看过。
“慧珠吾妹,见信如晤。”我照着信里写的念起来。
“许久了,许久未见到你,心里顾及你此时现状,提笔及此。望一切安好。
你们走后,我在海边买了块地,专门喂养珍珠,却觉得没有一颗能衬得上你。
想念你,想知道你现状,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方文有没有欺负你,生活可还算安定,身体如何。我知道此生恐怕难拥有你,即使是远远的看一眼也是奢求。忽然很后悔没有早点遇见你。
还有件事想告诉你,后来我…”
我戛然而止。
“怎么不往下念了?”朱鹊皱眉望向我。
“墨水被打湿晕开了,完全看不清。”我把信纸摊在桌上。
“怎么会!”朱鹊拿起来透在阳光下看。
“没用的,想想还有什么办法吗?”我叹了口气斜靠在沙发上。
“这种程度的损毁还能修复吗?”朱鹊反问。
“应该不可能了。要不然我们去拜访一下顾婆婆吧,也许她还知道什么呢。”我弯下身子开始穿鞋准备出发。
故事也确实是从朱鹊奶奶那里得到了最后的结局。
顾婆婆是个极为和善的老人,我一到达她家便瞧见她在门口等待。
“顾婆婆!”我跳下出租车跑过去。
“阿笙你好久没来玩了啊,是不是最近工作太忙?我看你又瘦啦!”顾婆婆笑着握住我,亲切的叮嘱着。
“哎呀忙着赚钱啊,再说瘦点多好,穿衣服都好看些。我们快进屋吧,别在门口吹着冷风。”我取下脖子上的围巾系在顾婆婆身上,扶她进了屋。
我和朱鹊在顾婆婆对面的沙发坐下,她弯下腰为我们添了一盏茶。
“阿笙你今天的来意鹊儿都和我说了,没想到你们年轻一代的孩子竟对我们老一辈的人的故事感兴趣。”顾婆婆笑着,眼里却噙满了泪。
“那封信被鹊儿她爷爷藏在衣柜的大衣里几十年,还骗我说早就扔掉了,可是啊,我太了解他了,他的心思,我只要看一眼就会明白。”
“那您的意思是,那封信您早就看过了?”我惊喜的问。
顾婆婆笑而不语。
“是啊,早在几十年前,奶奶就看过了。那封信就藏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爷爷穿的大衣口袋里。”朱鹊也笑笑,抿了一口茶。
“信里到底说了什么啊?”我急切的抓住朱鹊的手问道。
“也没什么的,就是叙述这些年他的生活,还有他怎么遇见的方怡,又怎么成为恋人。”
信的下半部分是这样的:
还有一件事想告诉你,后来我觅了个教书先生的活儿,收入不多但也足够供海英念书了。我一切都好,只是想你。教书的第二年,我遇见一个和你极相像的学生。初次见面她也莽莽撞撞的从屋里出来,和我撞个满怀。我有一瞬间的恍惚,以为自己又见到了你。只是今后无论有多相似,终不是慧珠你。
你们离开后我给你写过信,都是遥遥无期。我想方文兄珍惜你,不会让你过苦日子,也不希望我再来打搅你。
教书的第三年,校方因为知道了我和方怡的关系开除了我,之后我每天去矿上赶工,有一回遇上矿洞塌陷,被人踩掉了半个脚趾,也是因为你,我才从所有苦难中挣脱出来。
有多少次因为生活艰难想过离世,却想要再见你一面而咬牙隐忍。你是我灰暗人生里惟一的光亮。顾慧珠,我希望你一切安好,希望你幸福,即使这种幸福不是我给的。
方文兄写过一封信给我,我也知道你们不容易,所以,我成全你,也希望你们能相携一生。
珍重,平安。”
我不能想象他是以怎样绝望又孤独的心情写下的这封信,也不知道他的生活会是怎样的一种艰辛,只是觉得顾慧珠这一生太幸福,她一生都在爱着,并且也在被爱。、
人啊,不能贪恋不属于你的东西,但又不能把放弃当洒脱,所以情人们往往忧愁于进退两难之间。我不懂,但又好像在这一瞬间什么都懂了。
“顾婆婆您真幸福,一生能和相爱的人在一起。”我歪在朱鹊怀里感慨。
“以后你们都会遇到这样的人,无论是远在他乡,还是近在咫尺,都能让你把思念拉长又缩短,我不后悔嫁给他,也很满足有你们的陪伴,我想,方文在天之灵会感到欣慰。我不惧怕死亡,因为我知道无论在何时,无论去哪里,他都会等我。”
顾婆婆坐在摇椅上笑得一脸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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