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杂草丛生的野地里,一片残垣断壁深深浅浅地伏在草中。这里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副破败的样子,没人知道答案,只知道此地乃是一处上古遗迹。
平日里,几乎没人愿意来这幽森之地,顶多会有一两个好事者前来探险,顺便撒几泡尿,标志着到此一游的胜利。
遗迹中央零星散落着几块巨石,尽管早已被荒草爬满,但是不难看出,这些都是最上等的石材。倘若仔细分辨,依稀可见巨石上曾刻满文字。但常年的日晒雨淋和尿液浸泡,其上的铭文早已模糊难解,仅有一句还算清楚完整:魔龙现,人世乱。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魔龙”不过是一个家喻户晓、骇人听闻的传说罢了。但此时此刻,一个黢黑的庞然大物,横亘在半空,狂翼怒张,遮天蔽日,投下的影子,像是个巨大的幕布,幕布笼罩下的区域瞬间从白昼变成了黑夜。接着,一道道岩浆一般粘稠的烈焰,又将这片黑夜烧得通红,烧得透亮。
空气中充斥着一片焦糊的味道——草木的焦味,房屋的焦味,更多的,是人肉的焦香。哭声、喊声、嘶吼声划破长空。
这人间炼狱般的场景提醒着人类,曾经的传说正在真真切切地上演着。
在魔龙面前,人类不过蝼蚁。这片大陆曾经大小林立着数百个国家,如今国破家亡的惨剧每天都在发生。各国也曾组织过所谓的反击,但是在魔龙眼里,这种行为不过是迫不及待的有组织的自焚罢了。
一口龙炎,烧一个人也是烧,烧一群人也是烧,烧一介草民也是烧,烧一国君王也是烧。人世间的多寡、贫富、尊卑似乎都被这一口龙炎彻彻底底地弭平了,尽都化作烈焰里舞动扭曲的身影,最后纠缠成一片难解难分的焦炭。
二
逃跑与躲藏最终成了对付魔龙最有效的手段。
魔龙的怒火虽烧出了人间惨象,但另一方面却又像是个熔炉,原本连年内战的各国各族终于不分彼此地凝聚在一起,建立了人类最后的据点。
峰峦叠嶂的十万重大山里,青山掩映,洞穴遍布,暗道纵横。这里天然的地理优势,成了躲避魔龙的最佳屏障。
一传十,十传百,越来越多的幸存者从世界各处陆续赶往这里,不仅仅是为了寻求避难所,更是为了感受人类社会的最后一丝余温。
久而久之,为数不多的人类在连绵的群山间,在魔龙不时掠过的天空下,竟然悄无声息地发展着。这片群山从最初的难民营,发展成了一个有组织的人类据点,随着人数日益加赠,最后竟建立了人类的最后一个王国,号称:戮龙国。
戮龙国的核心地带是在群山间的一片相对平坦的谷地,一条河流自西而东从群山中蜿蜒而来,横穿这片山中谷地后,又流向无限远的群山之间。不知其源,亦不明其往。
在这条水源的两边,凌乱地散落着许多低矮的木屋草房,屋顶用树枝灌木做了精心的伪装,以至于从空中俯瞰,只有和谐交融的一片青翠。
每个山头都设有暗哨,而每个暗哨都配有醒龙钟。暗哨绝不会放过空中的任何异动,一旦发现魔龙俯冲而来,便会急促地敲响醒龙钟。届时,所有山头万钟齐鸣,但凡听到钟声,众人便会立即奔向离自己最近的洞穴。这片群山有千万个山头,也有千万个深窟暗穴。
尽量多地记住每个洞穴的位置,是这里最基本的求生之道。
一千个洞穴就是人类得以延续的一千个火种。魔龙发现并屠杀了一处洞穴,剩下九百九十九处洞穴里照样有人活着;屠杀了五百处洞穴,剩下五百处洞穴里依旧有人幸存;只要还剩一个洞穴未被发现,那里就照样会有人爬出来,并带着人类的希望继续熬下去。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熬到天荒地老,熬到魔龙寿终,这也算是穷途末路的人类最后的反抗和仅有的尊严了。
三
在无数个提醒吊胆的日子里,那天,原本应该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了。但是,一位周身黑衣的陌生人的造访,使得那天注定变得不再寻常。
没人见过黑衣人的长相,因为他一直蒙着面。唯一露出的,是一双眼睛,那眼睛透彻纯净,像是一汪清泉,源源不断地涌出活水来。结合身形,大抵可以判断,在这一袭黑衣之下,应是一位英朗少年。
按理说,陌生人来戮龙国,本不是什么稀奇之事。因为这里几乎所有人都是从各地逃难而来的。虽然近些年,逃来的难民越来越少,但也偶尔有之。
但是黑衣少年终究和那些逃难者不同。这种不同不仅在于一袭黑衣带来外在神秘感,更体现在内在的气场上。
黑衣少年初来戮龙国的那天,分明是迈着悠闲而从容的步子,不紧不慢地走来,眼神里绝无一丝一毫的恐惧。这是魔龙现世之前的人类才会有的眼神。
此外,他来自东方。一直以来,那个方向几乎很少有人过来。因为魔龙每次都是从东方飞来,一番肆虐之后,又飞回东方。可想,东方大地被魔龙摧残最甚,此种环境之下还能存活的人,少之又少。
黑衣少年自打来到戮龙国,便从未说过一句话,终日静默,如同他的黑衣一般。也有人试图与他交流,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复。但人们不敢怠慢这个气质非凡的少年,把河谷地里一间上好的草屋,打扫干净,让黑衣少年住下了。
数日后,醒龙钟声震四野,人们心里自然清楚,魔龙来了。
群山之间一片惊恐,所有人都四散奔逃,大多数人都熟练而顺利地钻入了洞穴。当然,慌不择路的也有——有失足落水被河谷湍流冲走的,有攀爬山岩失足坠亡的,有逃得慢的被龙炎吞没的。唯独那黑衣少年却异常淡然,处变不惊。也曾有好心人怕黑衣少年不知道洞穴所在,要他跟着自己一起逃,但少年只是出神地看向远方,静默无声。好心人只好自顾自地逃了。
魔龙走后,众人从各处洞穴复又钻出,趁着魔龙祸害他处的间隙,重整旗鼓。
当人们来到河谷地,竟发现黑衣少年依旧静坐如初。附近几处烧焦的房舍,还在热烈地控诉着魔龙方才的罪行,但黑衣少年所处的草屋却安然无恙,而他亦未伤分毫。简直不可思议,真是天大的幸运。
魔龙走后的河谷地又热闹了起来,众人斫木建屋,复建家园。也许建好后,迟早要再次被毁。但是不论毁多少次,他们定要再建。
只要“毁了再建”比“建了再毁”多一次,就算胜利。而“多的这一次”就是人类活下去的决心。
后来,黑衣少年也加入了修屋建房的行列,但只是默默出力,从不说一句话。虽然,彼此间没有交流,但是相处得还算融洽。黑衣少年俨然像是戮龙国的一员了。
四
但黑衣少年终究不属于戮龙国。因为每次魔龙侵扰,他从不慌乱,也从不避逃,与方寸大乱的众人,显得格格不入。而浩劫过后,他向来安然无恙,每每如此。
有人向戮龙国君报告了此事。没想到国境之内,竟有如此异人。国君随即赶往河谷地的那间草屋,专程前来拜访黑衣少年。
国君表明来意,少年一言不发,二人对坐,场面稍显尴尬。
国君拱手相对,言道:“先生,气度非凡,实乃能人异士。如今,魔龙肆虐,民不聊生,不知先生可有良方妙法,以解魔龙之患?”
少年静默相视,目光平淡如水。国君倒像是自言自语了。
国君:“先生,不瞒你说,我本是这群山之间的一介乡野山民罢了。只是魔龙作乱,哀鸿遍野,而我生于此山,知晓此处的每一处洞窟。于是开辟此地,收容各地难民。此后,来人增多,渐成规模,众人便推举我为国君,建号戮龙国。其实,甚是可笑,魔龙来袭,吾辈只得抱头鼠窜,哪有戮龙之志,又何有戮龙之能?所谓戮龙国,只怕是一厢情愿罢了。”
少年依旧不言不语。
国君:“先生!我戮龙国人,哪个不是跟魔龙结下深仇大恨?你看那个独臂男人,再看那个断腿老者,还有那些千千万万化为灰烬的生灵。就连我的一家老小,又何尝不是死于魔龙之手?试问谁人不想手戮凶龙?奈何我辈无能,终日藏匿于此,个中辛酸,不知先生可否明白...先生若有屠龙良策,还望不吝赐教,若有用得着吾等的地方,只管驱使,吾等必定赴汤蹈火。”
说罢,国君两泪纵横,以头抢地,跪地不起。草屋外,围观的众人,也一齐应声跪下,低声抽泣。
黑衣少年环视四周,起身,抚平衣角,从身后的斗篷里,取出一物,此物乃是用黑布精心包好的。
少年打开裹布,瞬时寒光四溢。大惊之余,众人才看清,寒光之中乃是一把冰蓝色的宝剑,绝非凡物。
终于,黑衣少年开口了,很简短:“诸位请归,明日,吾当独往屠龙。”
说罢,他又以手拭剑,说道:“看来,终究还是要启用此剑。”说这话时,他没再看众人,倒像是对着宝剑自言自语。
五
翌日,风萧水寒,举国上下为黑衣少年送行。
“勇士此去,前路凶险,万望珍重。吾辈定当日日翘首以盼,待君归来。君之深情厚谊,我等必永世铭记,万代传扬。”
众人挥泪相送,少年转身而别,径自踏上了那只早已备好的竹筏,解开绳索,安然坐定,合上双目,放任竹筏随着流水一路漂流而东,一袭黑衣在风中猎猎有声。
岸上众人极目远送,直到少年消失于青峰白雾之中,那画面像极了一幅淡雅的水墨。
不知漂了多久,竹筏已然漂到了水的尽头,雾的深处。黑衣少年方才睁开双眼,起身,走下竹筏,踏上了荒草萋萋的岸边。
岸上不远处,丛生的杂草里,一些巨石残柱若隐若现,这里原本是一处上古遗迹,但现在却被魔龙长期盘踞着。
草深雾大,黑衣少年虽未能眼见魔龙,但早已耳闻魔龙低沉的暗吼,空气里阵阵刺鼻的腥臭,令人作呕。
突然,一道飞焰从雾里喷射而出,像一只奔狼直扑向少年。
就在电光火石之间,少年已亮出利剑,一道道森蓝的剑气环绕在少年四周。刚才还乖张的烈焰一触碰到这蓝光,便像是一朵瞬间枯萎的鲜花,挣扎了几下就熄灭了。
一声嘶吼,震得乱石作响,草木飘飞,也震散了雾气。一个庞大的身影在不远处越发清晰地显现出来。
魔龙一步步逼近黑衣少年,就像一座移动的巨山,而黑衣少年则是山脚下的一粒芝麻。
一双圆睁的巨目怒视着黑衣少年,而少年也定睛注视着魔龙,表情淡然。在少年的“从容”面前,魔龙的“暴怒”,反倒显得有几分底气不足。
“我识得这把剑。呵呵,你就是那个要杀我的人吗?为了一群蝼蚁?”魔龙竟开口说话,声音就像是含在喉咙里的闷雷。
少年原本从容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后又归复平静,道:“没想到…恶龙竟也能言人语…”
说罢,便像一道疾风,伴着冰魄一般幽蓝的剑气,直冲冲地刺向魔龙。
无数道烈焰从魔龙口中喷射而来,但是尽都如先前一般,只要一触到蓝光,便尽数凋灭。
魔龙终究没能避开。一道寒光,一柄利刃,直刺入龙心。剑气在魔龙体内呼啸纵横,割出无数道豁口,龙血四溅,少年的一身黑衣早已被龙血染得腥红。
“吾死矣,但你已被吾血所噬,终将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哈哈哈哈...”魔龙邪魅一笑,转眼气绝,原本灼热的双眼瞬时变得冷如冰霜。
龙血渗进了黑衣,在少年的身上和脸上留下斑斑点点的血迹。那一片片血斑犹如一只只喋血的蝙蝠,在少年的皮肤上蠕动着、扭曲着、撕咬着。一阵阵剧痛使得少年面目扭曲,缓缓倒地。
自此天下太平。魔龙再未现世,戮龙勇士却也再未归来。
人类重又进入了大繁荣时代。戮龙国的核心地带——中央河谷的最中心,树立起了一座通体如玉的纪念碑,其上工工整整地篆刻着一段铭文:
魔龙作乱,人类终临存亡之秋。幸得一黑衣勇士,戮龙除魔,复开万世太平。无人知其所来,无人知其所往,亦不知其姓名,不明其生死。树此碑,以告后世常思今日之疾苦,永忆勇士之深恩。团结互爱,不分彼此,和睦共处,同心共难。
六
人类终究还是忘记了被魔龙支配的恐惧。
只有一年一度的戮龙大典还在提醒着人们曾经的那场浩劫。
戮龙大典当天,众人皆着盛装,聚集在戮龙纪念碑下的中心广场上,向着纪念碑敬献鲜花。五彩缤纷的鲜花铺满了广场。
一个滑稽而臃肿的魔龙扮演者,和一个手拿宝剑的黑衣人出现在了纪念碑下。黑衣人手起刀落,魔龙扮演者应声将龙头卸下,抛在地上,表示魔龙已除。
随后,众人高声欢呼,踏着欢快的舞步在满地的鲜花上尽情舞蹈,肆意狂欢。
一场早已变质的荷尔蒙式的狂欢,单纯为了狂欢而举行的狂欢。热热闹闹,红红火火的背后,却没几个人记得曾经的意义。
若干年后,一个满身长疮的疯子不知从哪儿游荡到了河谷地,这座戮龙国最繁荣的都城。河谷地乃是上层贵族和顶级精英的住所。贫穷的、疯了的、残疾的、卑贱的通通不准靠近。这疯子却不知怎的溜了进来。
疯子跌跌撞撞地走在大街上,哇哩哇啦地说着无人听懂的疯话。
众人对着疯子指指点点。
“快看,那个人好像一条狗哦。”一个妇女指着疯子,拉了拉另一个妇女的衣角。
“真他妈恶心,臭气熏天的。这种东西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一个男子捂着鼻子,唯恐避之不及地从疯子身边绕过。
“丑八怪,死远点。”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见疯子歪歪扭扭地朝自己走来,于是对着疯子一阵乱吼。
疯子披头散发,沿着长街疯疯癫癫地走着。无论走到哪边,迎来的只有一顿痛骂和一通拳脚。
整片街道哄哄闹闹,叫骂声不绝于耳。直到疯子跌跌爬爬地抱头溜走后,长街才算恢复了些许平静。
夜幕降临,山间寒意袭来,河谷地雾气弥漫。疯子在阴湿的寒风中抖抖索索,他面容苍老,双目浑浊,流着污物。周身衣不蔽体,仅有的几片黑色破布在风中飘飘摇摇。疯子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方可以避风的石柱,便蜷缩于此,伴着山间冷雾挨了一宿。
远处灯红酒绿的长街上,歌舞升平。
第二天,有人发现了丑陋不堪的疯子竟然依傍在圣神的戮龙纪念碑下睡着了。
众人惊呼破骂,一个粗壮的汉子,嫌弃而粗鲁地一把拽住疯子,把他从纪念碑旁拖了起来。
众人发出了欢呼和喝彩,仿佛壮汉做了一件众人都想做的光荣之事,只不过用手拽住那个浑身脓疮的疯子实在太过恶心,众人只好不争不抢地把这份光荣让给了壮汉。
在喝彩的激励下,壮汉越发得意,那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屠龙英雄,理当受到万众敬仰。
壮汉在众星拱月般的拥护下,一路把疯子拖了很远,一直拖到偏远的郊外。随后用力一丢,将疯子掷于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道:“滚,戮龙纪念碑是你这种狗杂碎能玷污的吗?”
众人齐呼:“滚,滚,滚,滚,滚.......”
疯子咿咿呀呀地叫着,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因为怕。他吃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却又一个失足摔入了水中。
疯子在水里竭力挣扎着,众人却在岸上哄堂大笑。疯子挣扎了几下,便顺服了流水,慢慢沉了下去。就在即将被河水完全吞没的刹那,疯子使出了全身力气,发出了最后的一声爆吼,那声音犹如晴天里劈下的闷雷。
随后,流水裹挟着疯子,消失于人们的视线之外。众人又张望了一会儿,最后没趣地散了。
没人会记得,就在同样的地点,也是一群人,挥泪送别了一个黑衣的少年。一苇渡千山,白水映苍峦,那番光景,仿佛也就是不久前刚发生的事。
七
魔龙为何再次现世,没人能说得清。
一头黑云一般的巨龙,朝着群山之间飞来,各山头的醒龙钟早已锈蚀。地面上的人们乱作一团,他们四处窜逃的样子甚至还不如一群有序撤退的蝼蚁。
魔龙径直飞向群山之间的一片河谷平地,飞向熙熙攘攘的街道,飞向人头攒动的中心广场,飞向庄严挺立的戮龙纪念碑。
一道蓝色的冰炎从魔龙口中喷射而出,来不及躲开的人,刚一触碰到这道蓝光,便碎成了冰渣。街道,房屋,宫殿悉数被毁,全都被一道道冰炎打得支离破碎。
魔龙绕着那座庄严肃穆的戮龙纪念碑转了好几圈。接着,一道巨大的寒光直直射向纪念碑,纪念碑通体透亮的玉石在这道寒光下熠熠生辉,甚是好看。
轰然一声,纪念碑被炸得七零八落。
做完这一切,魔龙振翼而去,万里苍穹,腾空而上,带起一阵阵呼啸的狂风。一片片黑色的龙鳞,就如一块块黑色的补丁,被苍云抚得铮铮作响。
多年之后,荒草爬满了这座城。被炸成无数块的戮龙纪念碑,零星地散落在野地里,仿佛诉说着一段荒烟蔓草里的悠远传说。
没人记得这里曾经的故事,只知道这里是一处上古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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