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节回顾
婉娘婉转悠扬的小曲我一听就忘了时光,不知不觉已经到洪武二十五年的深秋。
有一天傍晚,婉娘来了兴趣,突然穿上以前的戏装在客栈前的大院里有模有样的耍起水袖,咿咿呀呀唱了起来,凄婉悲切的声音像柔软的风一样在每个人的心尖上割出一条细细的口子,疼痛慢慢溢出来,湮没了每一个在场的人。
我看见好多硬朗的漠北大汉脸上挂着泪水,但是没人抬手擦一擦,每个人都痴痴地看着婉娘在庭院里唱得黄沙纷飞、日月无光。
我抬起头,一只乌鸦站在爹的门楼上,瞪着阴鹫的眼睛看着爹在账本上划来划去。
太阳掉进沙漠另一边的时候,婉娘还在唱,深秋突然就有了凉气。爹扎完了帐,搬出一个小凳子坐在客房门口,吹着习习凉风,像老员外一样惬意舒适。天色渐渐暗下来,一条银河斜斜横在头顶,闪闪的星星构成一条玉带,系住碧蓝的天空的肚皮。整个羊石镇鸦雀无声,只听见婉娘幽长的声音在镇里的每条大街小巷一路呼啸,反反复复围着圈奔跑。
婉娘的脚底下突然生出一股旋风,大家都认真听着婉娘唱戏,谁也没注意,还是我先看见的。我指着婉娘走台的脚步,爹,你看,起风了。爹抬头看看大门口上两只破旧的灯笼,灯笼没有动。我看见爹脸色突然变得煞白,他二话没说,脱下左脚上的鞋,紧紧攥在手里,连扑带爬到婉娘跟前,对着婉娘脚底下的旋风用力捶打起来。婉娘正唱到兴头上,冷不防爹扑过去又捶又打,嘴里还恶狠狠地诅咒着谁,不由吓了一跳。婉娘跳到边上半天了,爹还趴在婉娘刚才站着唱戏的地方捶打着,尘土飞扬起来,遮住他半截身子。我看见他额头上有豆大的汗珠发出奇异的光亮,不知是太用力还是太紧张。
四哥,够了够了。最后还是婉娘过去拉住爹。
臭婊子,我打死你,打死你。我听见爹咬牙切齿的声音随着扬起的尘土一同落定在地面上,却不知道他骂的是谁。
羊石镇人看着爹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举动,都大惑不解。瘸子,你打谁呢?你骂谁呢?你认识它啊?为什么这么狠呢?羊石镇人七嘴八舌的问题让爹突然发了脾气。滚!他的声音像一个炸雷,响在东西南北客栈上空,响在每一个羊石镇人头上。羊石镇人小声嘟囔着,悻悻散开了。
呸!呸!呸!爹朝婉娘站过的地方狠狠唾了三口唾沫,然后大喊一声,回房。我们就回房间里去了。
羊石镇人嘴里的“它”,指的是鬼魂。羊石镇人认为,旋风就是鬼魂的存在形式,见到平地上无缘无故起来的旋风,就要用左脚鞋抽打,还要唾唾沫,就可以躲避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带来的霉运。
第二天,婉娘发起了高烧。看来爹并没有为婉娘除去厄运。
婉娘说,她昨天晚上去上厕所,看见一个三尺多高的黑桩桩挡在她面前,她就往回走,又看见七个幽蓝的灯笼排成一队从客栈大门上飘过去。爹向阴阳先生诉说了事情的原委,阴阳先生笑一笑,不碍事,我画道符给她就好了。然后,他让爹杀了一只公鸡,用鸡血研墨写了几道符,贴在了各个地方。临走的时候,拿走了那只尸体已经僵硬的鸡,我看见他倒提着两只鸡腿走出大门,凝结的血块从鸡脖子里抖出来掉在地面上,上面沾满了一层细细的黄沙。
几天后,婉娘的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加重了。我看见婉娘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窗外是深秋的萧索,夕照从窗户里射进来,婉娘的脸色蜡黄蜡黄,嘴唇干裂,鼻翼一张一合,呼吸那么微弱那么微弱,我甚至怕她稍一用力,就会换不过气来。爹在屋里看着婉娘一动不动躺在床上,气得跳脚大骂阴阳先生是骗子、王八蛋、兔崽子、猪狗不如、屁都不懂的畜生。我说你别骂了,赶紧去问问老镇长该怎么办。他用力拍了一下自己光秃秃的脑瓜,嗨了一声踏着大步去老镇长家了。
不大一会儿,他又回来了。老镇长说,邻村有一个法师,据说本事很高,开坛做法驱鬼降魔没有一次不成功的。我去请他,可能得一个多时辰,你在家里照顾婉娘。我点点头,催促他,赶紧去吧,快去快回。他去后院套了老牛车,一扬鞭子走了。
两个时辰后,爹用牛车载着法师来了。法师是个精瘦的老头儿,留着一撮山羊胡子,眼珠子涂了一层油一样,贼亮贼亮的。老法师大概询问了一下事情的经过,掐着手指算了一下。你得罪过那阴阳先生?他问爹。爹愣了一下,没有啊,我没有得罪过他啊。不可能,他在你大门口给你下咒了。爹突然一拍后脑勺大叫一声,我想起来了!上次如水中邪请他看病,他要了三两银子,我给了他一两。老法师摸摸花白的胡子,露出得意的笑容。我就说嘛,我不可能算错啊。去,找把铁镐来。爹虽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他要铁镐干嘛,却也被唬住了,不敢发问。
来,朝这儿挖。老法师走到大门口,用脚尖在地上点了一下。爹就弯腰挖起来,不大一会,只听一声响,铁镐挖到了一块石头上。爹扔下铁镐,蹲下去刨出石头,一看,是一块拳头大小通体黝黑的石头。就把它递给了老法师。老法师笑一笑,高深莫测,这就对了,架一堆火,烧。
我抱来柴禾,点着了,把石头扔进去,站在边上看会发生什么。仔细回想半天,突然惊觉,这地方正是阴阳先生吐唾沫和鸡血块掉在地上的地方。
避开。老法师拿出桃木剑,围着火堆转圈,边转边念念有词。不一会儿,石头发出嘶嘶的声音来,我和爹紧张地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看着火堆里的石头。老法师拿出一块红布,又拿来一个小坛子,把坛口对准了火堆,只见石头里突然冒出一股青烟,说时迟那时快,老法师嘿一声就把青烟兜进了坛子里,迅速翻转坛子用红布包住了坛口。
我和爹看得目瞪口呆,包住坛口的红布一跳一跳,像是有东西在里面往外顶一样。再看火堆和石头,火不知什么时候就熄灭了,石头变成了铅灰色。爹伸长脖子,瞪着眼睛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声音沙哑,像是还在梦中一样,说话也结巴起来。抓……抓……抓住了……了么?
老法师点点头,一脸神气掩不住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如雨却要装作小菜一碟的轻松样子。这天底下还没有我抓不住的鬼。
老法师把阴阳先生施的咒解除后得意洋洋地说,这世上没有他收不了的鬼,然后酒饱肉足收了爹二两银子翻着白眼走了。爹毕恭毕敬把他送到大门口,他看看西边的太阳,眯着眼睛说,搬走吧,迟早还会出事的。
爹疑惑地看着他,鬼不是……
老法师别有用心地看了爹一眼,语重心长地说,鬼在心里啊——
爹的表情立刻变得惶恐起来,嘴角的肌肉痉挛般抽搐着,可是他还是梗着脖子说,心……心……心里……哪……哪儿有什么……什么鬼啊,法师可真会开玩笑……
法师哈哈大笑一声,那就当是我开玩笑吧。有些灾难我能化解,有些却无力化解啊。
爹说话的时候,没有看法师的眼睛,他的眼睛朝着后院的方向,脸色十分难看。
法师走后,爹歪着头说,搬?说得简单,我在这里苦心经营几十年,说搬就搬,哪儿能这么简单?
我有事没事开始往后院跑,我一直深深记得那天下午爹看向后院时眼睛里那种复杂含义,轻蔑、仇恨、恐惧、担忧……我试图在后院发现一个惊天秘密,可是翻遍了后院的每一个旮旯,却什么也没发现。爹的表情平静如一面镜子,他把一切都藏在镜子一样的表情后面。
时间骑着白马踏花而过,仓促如风云流水,转眼间四年就过去了。
四年里,我长高了不少,身子却还是很单薄,爹还是一如既往的打我,打的时候还是拼了老命往死里打,只是客栈里的活全由婉娘一个人包揽了,我就落个清闲。每当爹叫我干活的时候,婉娘就赶紧走过去说我来吧我来吧。爹于是就把头从客房里伸出来,冲着阁楼大声骂道,便宜你个兔崽子了,你这好吃懒做猪狗不如的东西!
我坐在门槛上,就着大漠里无遮无拦的光亮,读着偷偷托商人居不易从中原带回来的纸质粗劣的书,听见爹在下面咒骂着,就扁一下嘴,摇摇头继续读自己的书。说到读书这件事,值得一提的是,婉娘在这四年里教会了我读书,她把戏里的对白写出来给我读,坐在油灯下补衣服的时候讲戏里的故事给我听,忠贤奸佞、孝子慈母、义士烈女的故事我百听不厌。我还告诉她,再过一两年,我要去兵营里当兵,冲锋陷阵,驰骋沙场,打败倭寇,建功立业,将来做大将军。婉娘听了,眼里含着泪说好,好,好!男子汉就该如此,驰骋沙场建功立业保家卫国。你要真去当兵,我偷偷攒私房钱给你做盘缠。
四年了,我还是一如既往的喜欢坐在高高的阁楼顶上看长空落日里乌鸦趁着最后一抹夕照归巢,让漠北强悍的风把我的脸廓削得更加棱角分明更加成熟更加坚韧。
老法师的预言没有实现,大家好像都忘了那件事,可是,每到夜里的时候,老法师那天下午神秘莫测的笑容就浮现在阁楼里幽暗的光亮中,寂静如潮水淹过耳畔,嗡嗡嗡嗡,我感到自己胸口越来越闷,就要窒息了。
要来就利索一点吧。我甚至会这样想,既然迟早都要来,长痛不如短痛,索性利落一点,要生要死都只是一个结果,不要这样折磨我了吧。
果然,不久之后,就出了一件大事。不过,我觉得,应该算作是一件大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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