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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节回顾
掌柜的并没有很快关掉客栈,而是要等十几天。
店小二说,掌柜的其实还有一个相好的,是戏班子里的,掌柜的前几天接到她的信件,说是让他等她,她想和他回乡下好好过日子,不想再跟着戏班大江南北到处跑了。他不走,咱们先走吧。我想爹娘了,唉……店小二叹了一口气,他说,鹰飞得够高够远吧?天黑的时候,还不是得回家!
我听他说着,不由苦笑一下,我的家又在哪儿呢?塔丝娜走了,家就没了。
在路上走走停停,翻过了几座山,坐了好几次船,最后才到小二家的山脚下。小二兴奋地指着高高的山头,看见了吗?啊?你看见了吗?那就是我家呀,两年多没回家了,不知道爹娘都变成了什么样子。
一路风尘留在脸上的疲惫遮不住他熠熠发光的眼神,他说,终于到家了,终于能见到爹娘了。快走,快走,很快就能回家了。他背着沉重的包袱,瘦小的身体像猿猴一样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轻巧的攀爬。
我抱着晴芷,气喘吁吁,看着他开心到癫狂的样子,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山上的树木粗大繁盛,树冠遮天蔽日,枯藤依附古柳去呼吸阳光,长出新鲜的绿油油的叶子。小二轻车熟路,一边走一边向我们介绍山上的各种树木,哪些结的果子可以使用,哪些树的果实可以浆染布匹,哪些树的叶子可以止血,哪些树的叶子可以收集起来编制菜篮……
我低头看着地面,抱着晴芷一路跟着他,脚底下跘来跘去我怕摔着了晴芷。
小二突然不说话了,我抬起头,看见他一脸惊慌,于是往前走了两步,和他并肩站着。前面是一块平坦的土台,土台上的草被踩平了,狭长的草叶上凝着黑紫色的血,阳光从周围的树顶上打落下来斑斑驳驳投在草堆里,那些黑紫色的血迹就格外耀眼。我和小二都呆住了。
娘——爹——小二突然一撒手,扔掉手里的包袱,拼命往山上跑去,边跑边喊。我弯下腰,捡起他的包袱跨在右胳膊上,抱着晴芷朝他奔跑的方向紧跟着上山去。
我看到小二的时候,他跪在地上,背对着篱笆围起来的柴门,抱着一具尸体。
我放下晴芷,芷儿,你看,那边花儿开的多好,你去那边和花儿说说话,好么?晴芷乖乖点点头。我走过去,在小二身旁蹲下去,看了看他抱着的尸体,是一个老夫人的。根据经验判断,人已经死了快一周了,不断有尸水从尸体的下腹上的伤口里流出来,细小的蛆虫在伤口处蠕动着。我拍拍店小二的肩膀,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知道,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店小二突然哭出声来,娘——偌大的山里回荡着他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我看店小二被突然地伤痛冲昏了头脑,就一个人走进屋子里,想查看一下他爹是不是还活着。
屋子里一片狼藉,仅有的一桌三椅被推翻在地,粗布衣服凌乱散在地面上。厨房里有一摊血迹,几只绿头苍蝇嗡嗡嗡在上面飞来飞去,锅灶都打翻了,几只沾了灰尘的馒头滚到了锅灶下,一条血迹突然出现在我视线里。我俯下身仔细一看,血迹已经干了,而且没有向着店小二娘的尸体方向沿伸,看来店小二的爹也是凶多吉少啊。我沿着血迹弯着腰走,一直走到房子后面五十几步远的一个坑边,才找到小二爹的尸体。可怜的老头,紧紧蜷成一堆,被荒草掩住了身子,脸色接近透明的白,看样子他是逃过了追杀,可是,失血过多,没能保住性命。
谁要杀小二年迈的爹娘呢?我问小二,你们家和别人结过冤仇么?小二木然摇头。我说那就奇怪了,谁要来杀两个手无寸铁的老人呢?谋财似乎不大不可能啊。
小二眼里淌出泪水来,他说,我知道,是建文皇帝的兵。
我惊奇地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他说,我爹娘给我托梦了。前几天夜里,我刚熄了灯要睡觉,突然听见爹娘在外面喊我,就出去了,结果外面什么也没有,可是刚回来躺下,爹娘又在外面喊我的名字,我又出去了,结果还是没人。就这样反反复复一晚上都没睡好,第二天,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掌柜的,掌柜的说,可能是我听见打仗太紧张了,我就没多想。
第三天晚上,我梦见爹娘一身是血,站在我床边上,他们看着我一直哭,不断地重复一句话。他们说,儿啊,我们被建文帝的败兵杀死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啊,好好活着。我当时就吓醒了,点亮了灯,怔怔坐到天亮。
天亮后,我又把梦告诉了掌柜的,掌柜的笑着拍拍我的肩膀,他说,梦是反的,如果梦见家里死了人,那是给他增寿呢。我听他这么一说,还挺高兴呢,可是谁知居然……店小二呜呜咽咽再也说不下去。
我说,人死之后,入土为安。令尊令堂已经去世多日,你看,他们的尸体已经开始腐化,总不能这么放着吧?咱们还是趁早葬了二老吧。
小二点点头,水大哥说的是,我年纪小,对这些都不懂,一切全凭水大哥安排。我说其实也没什么安排的,我刚才检查的时候,在柴房里看见了二老为自己备的棺木,盛殓进去埋了就行了,让他们干干净净走吧。小儿点点头。我们就在屋后一个草盛木丰的地方掘了一个墓坑,把棺材放了进去,然后填上了土。小二跪下去,恭恭敬敬朝两方矮矮的土堆磕了三个头,痛痛快快大哭了一场。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问小二。他说,还能怎样?下山,找个客栈继续做小二吧,别的……我也不会,肯定做不来。我说那好,人各有志,做个店小二也挺好的,虽然辛苦,可是不愁吃穿,一年下来,也能挣几两银子。等过几年,国家安定下来了,就用你的银子自己开家店吧。小儿点点头。
我们一起下山后,在山下一户人家吃了一顿便饭,小二非要争着和我向那户农家付钱。他说,你帮我安顿了爹娘的后事,我也没别的能力报答你,这顿饭就当是给你践行吧。我说好,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走出大山,我和小二就分道扬镳了。
把晴芷寄养在小二哥家的计划落空后,我本来打算把晴芷寄养在江南某个尼姑庵里的,可是看着满目疮痍遍地白骨的,我到底还是不放心。看着晴芷乖乖拉着我的手,一步一步挪动着,我心里突然一软,她已经没有娘了,我怎么能这么狠心,再让她失去爹呢?
我决定带晴芷回大漠,不论生死,我们父女都要在一起。
马车行走在七月底的中原大地上,炎热不比大漠轻些,到处是断垣残壁,衣衫褴褛的老人时不时拦住马车,伸出瘦弱的手向我们乞讨。大爷,行行好,给点银子吧。我拿出钱包,呼啦一下,不知道哪里跑来的一大群男男女女像猪一样拱过来,把那些老人挤到在一边。
我看见好多男男女女拉扯着脏兮兮的孩子朝马车跑过来,才觉得自己其实犯了一个大错,饥民这么多,我哪儿救得过来?于是一甩手,把钱包扔向了远处,人群就朝着钱包追过去,黑压压一大片。
爹,这些人怎么啦?晴芷睁大眼睛问我,她根本没见过这样的场景。
他们饿了。
他们像猪一样。晴芷突然说。我愣了一下,我说,对,他们就是猪。人有时候其实就是猪。
走了三天,马车才走到苏州的一个码头上。我向马夫付了钱,背着包袱抱着晴芷坐上了一条不大不小的船,船上还有一个戏班。我扫视了一圈戏班,朝他们点了点头,找了个地方坐下。
船没走多远,天很快就黑了。
黑暗里,我看见水面泛着星光朝后面流过去。戏班里的人开始谈起话来,大致都是一些自己的神奇经历,晴芷竖着耳朵,听得入迷了。我却对这些事不是很感兴趣,于是逐个打量起这些戏子来。
船中间放着两只大木箱子,木箱上描绘着粗线条勾勒出来的富贵牡丹,看起来是戏子们的戏装。戏子们围着箱子坐成一圈,边分着吃干粮边笑谈。
我注意到坐在船舱里最里边的一个女戏子,静静坐着,一句话也不说,也不吃干粮,失神落魄却与众不同。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觉得她与众不同,却说不出哪里不同,我觉得那是一种气场。她虽然动作不多,但是一举手一投足,都是雍容华贵,就像我曾在草原上看到过的格尔吉王爷独有的那种王者之气一样,但是不同的是,这个女戏子一举手一投足间都有天然一种儒雅。
子夜的时候,所有人都沉沉睡去,只听见河水掀起浪头拍打在船头上,湿气袭来,夜就寒凉了。我抱紧怀里熟睡的晴芷,听着她均匀平稳的呼吸声,不知道大漠里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的。
我抬头看看夜空,碧蓝的天空中挂着半轮明月,遥远的星星眨着眼睛。我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发光的星星啊,你可知道地面上已经血流成河民不聊生了啊?
这时候,有人也叹了一口气,我看了看,是那个画着淡妆的女戏子,星空下,她的眉眼里有点点泪光。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隔了一会儿,她又低下了头。我看见几滴清泪从她眼睛里掉出来,闪烁着凉凉的光。
一个大浪拍来,船身突然晃动了一下,所有人都从梦想里醒来,戏子们翻个身,接着睡着了,他们早已习惯这种生活。
爹,我梦见一条黄龙哭了。晴芷沙哑着声音,梦呓一般对我说。
我惊奇地问她,黄龙?你怎么知道他是龙?
晴芷说,我不知道,可是我就是知道它是龙,他的龙须都快触到我脸上了,他就盘在咱们船上,眼睛里全是泪水,望着天上的星星,一句话也不说……晴芷说了一会儿,又睡着了。
我解开包袱,取出一件外套,轻轻盖住她小小的身子。这小家伙,不知道脑子里整天在想什么,居然会梦到龙。我嘀咕了一句,就靠在船舷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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