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非首发,首发《莲池周刊.文学读本》,ID林曦一一,文责自负。
己亥年丙子月丁亥日,宜纳采,订盟,祭祀,沐浴。
坟头尚新。青烟直上。
我手握白色的纸包,蓝色的墨字像简洁的诗句,只有名词与副词,不带情绪。
橙色的火吞噬着纸包。烧破的白纸卷曲,蓝色墨字开始生动起来,衍生出形容词与动词,如复杂的长句。
白纸包裹的那一叠厚厚的黄草纸冥钱在火中翻卷,有了韵律与节奏,有了细节与故事。
而这一切,终将化为灰烬一一像跌落在时间之外的母亲。
墓地下的母亲,如今也只剩一具枯骨了吧!坟两侧的柏树终会因她身体腐朽,得到滋养,再过几年,郁郁苍苍,遮阴坟头。
认识母亲的时候,她有一对油亮亮的麻花辫。挑水,挑柴,辫子总在鼓胀的胸脯上晃啊晃。手扶着扁担,每走一步,总会有轻微弹跳,仿佛鞋底有个小弹簧支撑着身躯。她走在晨曦里。小径光溜溜的土、茅草叶尖坠着露、野紫薇枝上挂蛛网、细细的丝噙着晶晶亮。
四岁的我跟小白玩,肥嘟嘟的小白用头蹭我,任我抠它的腮。咯咯咯咯,吃食了。母亲手一挥,手中撒下一把又一把鸡食。黄的糠、白的剩饭、剁碎的菜叶菜帮绿得有些可疑,就是这些构成鸡食的饲料。当然,栏里那头白多黑少的猪也吃这些。
小白是不屑这些吃食的。我会带着它,它会引领我走蛇形的小径朝池塘进军。
禾苗又高了,抽出了穗,我抽了一支,剥开绿皮,往嘴里塞,浅黄的穗,略微甜。
小白跳下水,自在洗澡,有时不见了头,再见头时,嘴里叼着鱼。
水哗哗地响,吃饱了的小白,并不吝啬,总会拖上一条大鱼扔给岸上的我。小白在阳光下抖擞,溅我一脸的水。
鱼有些沉,鳞片在阳光下闪着彩光。我抱着鱼,鱼的水,鱼的血,鱼的鳞,都在身上。抱不动了,我会喊正在田里扯稗子的母亲:姆妈……鱼。
裤管子满是泥巴的母亲,会赤脚走过青草地,仿若她的生命总是带着泥的腥,草的青。她会伸出关节粗大的手,帮我把鱼拎回家。
奶奶如往常一样,坐在台阶的小马扎上,绩麻,她的头发比麻白多了。
鱼在桶里,用笊篱盖着,谨防野猫。
鸡在坪下土里啄,许是想寻找蚯蚓改善伙食。猪在栏里叫,它的大肚子总是填不饱。
小白吃饱了,懒洋洋地趴在地上,偶尔用脚搭我的手。我摸它的头,它的颈,它的背,扯它的尾巴。它反头用嘴含了我一下,挠痒痒一般,手上留下它的口水。还有一片鱼鳞嵌在皮肤上,闪着细彩的光。
记得母亲说,鱼鳞粘上皮肤会长成鱼眼痘。鱼眼痘在我心中犹如魔咒。我把鱼鳞剥下来,扔到小白脚上。小白会长鱼眼痘吗?
其实这些是真是幻抑或是虚构,我已经分不清。往事在追忆时总会打些折扣。我总会运用文学化的手段试图做些修补工作。记忆千疮百孔,所能做的也只是在时间的断裂处缀上各色补丁而已。
百衲衣也是衣,至少完整。
薄薄暮色笼罩着山,山下零零散散的房屋,固守着村庄古老的时间刻度,屋顶的烟囱腾漫出青雾袅袅。时代进步了,家家也有液化气灶。如果不是年轻人回家或家里来了客人,大灶里柴火还是作为主要燃炊之料。
大马路的延伸之外还是山,延伸再交叉,交叉又延伸,延伸至目所不及的遥远。
那边是城市,是希望,是憧憬?
村庄更静默了,如一棵历冬的老树,孤独、萧索。
下山的黄土路还留存着挖掘机的牙齿印,碎石子有的搁在路旁,有的却已长向土里。路边的茅草枯黄低压,灌木丛表情严肃深沉。来年,春生野草会逐渐收复失地。我想。没有打柴人的脚,路会在视线中消失,被时间所淹没。
弟挥舞肥胖的手驱赶拦路打劫的芦苇,以期前途坦荡可行。弟的双下巴在暮色中如灰暗重影,记忆又出现了谬误不是?
如果那一年我是四岁的话,母亲身子会显出臃肿沉重;如果是我五岁,弟会躺在堂屋里的竹篾摇篮中;假如三岁,更不可能,我还躺在医院里打针吃药,连个单词都不会讲。
记忆显得那么可疑,破绽百出。
也许父亲会记得小白究竟是哪一年抱回家的吧!
走过山路,绕过人家,拐过小路就到了家。
百日前拔掉的庭前草,来势汹汹,侵犯台阶。秋天种子也会发芽吗?或许只是埋在泥土里的茎未拔绝,又长出了新枝叶吧!
老去的父亲坐在木椅子上,关于小白的事,他露出疑惑的神情。那些远去的日子栖息在他身上,却找不到隐藏在晦暗时间的那根线头。他养过那么多猪,见过那么多狗,还有鸡鸭部队,小白对他仅是个概念,怎么能从时间深处一探手就捉出一条狗送至我面前。
面对嗫嚅的父亲,我有些歉然。
渐浓的暮色涌进了堂屋。
主位灵牌前供奉的米饭、回锅肉、茶。已经凉了。
那些鲜气都被母亲吸走了吧?其实她自己是从来不信这一套的,她愚钝的头脑没有神亦不装鬼。
百日烧包,还的不过是这世上活人的夙愿。
父亲夹着一块肉,颤颤抖抖往嘴里塞,油从嘴角和稀疏的牙齿缝里溢里来。他无暇顾及这些,又端起杯子,饮了一口酒,半眯着眼睛,轻轻地“啧”了一下。
父亲问,现在的单位伙食好不好,每餐有肉吃吧?
我吞咽口中嚼碎的饭粒后,嗯,伙食挺好的,四菜一汤,两荤两素。如果不想吃饭,还有红薯玉米配餐。
这样的答案让父亲满意又向往。他端起杯子,目光甩向遥远的前方。
以前我在你弟上班的饭店换煤火,吃过一顿最好的羊蹄,厨师弄得真好,他们居然都不吃,结果那一大盆我下酒全吃光。他吧唧着嘴吞咽口水,仿佛那盆羊蹄又回到了饭桌上。
实际上,那是父亲唯一一次出门打工,仅工作三天,就回来了。原因是他觉得那活儿不受尊敬。毕竟在村子里做了几十年小队长(有时是会计),虽然没钱,但心理优越感多少还是有些的。
酒杯空了,父亲拿起杯子欲再倒,却被弟用筷子压住了。
我从桌上收起酒瓶,转身哄他,今天就呷这么多。
其实父亲不应该喝酒,已经中风一次,怎么能再喝。
他有些不过瘾的悻色,旋即夹起一块肉当作补偿。
以前父亲有胃病,担心胃穿孔而死,信誓旦旦戒过几天酒。一旦胃不疼,又忍不住喝上了。他的说辞是,人总归会死,这也忌那也忌,比死更难受。
我鼻头发酸,童年与少年,对于饥饿的恐惧感,变成了如今父亲对食物的执念。
父亲说,自你们走后,我就搬到偏屋小床上睡。晚上不敢熄灯,一直照到天亮。
我收拾着碗筷。晚上我睡正房,我不怕的。
这点倒随了你娘,什么也不怕,瑞伢也怕。
我心里笑。还不是他把胆小的毛病传染给孙儿,纵使这世上真的有鬼,自己亲人,又不会害你,干吗要怕。
洗完碗筷回到堂屋,弟去了堂兄健良哥家,父亲和衣着鞋袜,倒小床上,很快发出均匀的鼾声。
我皱了一下眉,给他脱下鞋袜,盖好被子。
我又困着了,一得闲眼皮就打架。父亲挣扎着起来脱了衣服,随即进入梦乡。偏房的那盏二十五瓦灯泡兀自亮着。
闩好大门,我退回正房,坐在原木架子床上看书(族谱)。这间房现只剩下一个架子床,一把竹睡椅,其余物件都随瑞与父亲搬至偏房。竹睡椅是新买的。母亲临死前躺过,爷孙俩大概怕她魂魄依附在上面,一直不敢用,扔了又可惜。 母亲睡的床已经烧了,只留下一大块空间。
我想起母亲曾躺在睡椅上,吱呀吱呀地摇晃,仿若呼吸纳入这栋十几年的旧房里。二十几年前,这房子还是土砖房,窗户是木头的,到了夜里,就落下重重的篾窗帘,屋里点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也不对,煤油灯,至少该是三十几年前的物件了。
那是八几年?又不对,80年代后期,村里已经家家通电。父亲那时候收鸡蛋赚了一笔钱,还买了个十四吋的黑白电视机。那是母亲一辈子最得意的时候。一到傍晚,她就把八仙桌扛至坪地上,把电视搬到桌子上,还让我帮手把家里所有高凳、矮凳、椅子、马扎全搬出来。很快,坪地上坐满了看电视的人。
坪前的竹子影影绰绰,大家围坐一圈,嗑家里炒的南瓜子,吃家里炒的豆子,摇着蒲扇驱赶暑气与蚊虫。若电视机出现喳喳声雪花点,母亲表现出少有的伶俐,用手拍拍电视机,居然又恢复正常了。她会得意忘形地说,看,电视机像个不听话的娃娃,打两下就好了。
广告新闻看完了,进入正片,母亲会站在边头为大家讲解剧情。连幼小的我也知道她讲得驴唇不对马嘴,更何况那些大人。
母亲自己是完全不知道这点的,依旧按自己的方式去讲述,给电视里的角色改了姓名,改了剧情。
睡椅莫名吱了一下,仿若母亲还半躺在上面,自在地摇啊摇,一点一点将乡村的夜色纳入肺腑。她的肺,一直是不好的,祖母从小带我睡,就是怕这毛病会过给我。
这个时月,尚还年轻的母亲,必定是守着电视机,手里有一团毛线,一边看电视,一边用粗糙的手编织毛衣或手套之类。
电视机的声音如水淌过来,夹杂母亲咳嗽的杂音,弥漫整个房间,空气湿漉漉地有了垂坠感。
我从小就讨厌毛线衣,总觉得上面沾满了鬼针草。母亲织的毛衣远不如红梅的姆妈织得好看不说,穿上身还扎人,扎得身上痒痛,完全就像被鬼针草所伤。
我不买她的账,试穿一次后再也不肯穿。
唯一一次使用母亲的手工作品,大概是那顶风雪帽。
三十几年时光的冲刷,我忘记了那顶帽子的颜色,只记得到石祠堂读书三天,头上惹了虱子。那个年代的小学生真是奇怪,怎么就那么会长虱子。据附近的大人说,从毛主席去世那一年开始,虱子就盘踞在小孩头上吸头血,十年来,都是这样。
放学回家,母亲把灭蟑螂的粉笔碾碎,洒在我头上,用热毛巾捂着。头发干了,用细密的篦子给我梳头。偶有断发,发上有虱子蛋,母亲用指甲掐,有的没有声音,有的有声音。她说,有声音的就是还没捂死。
回到学校,虱子又从别的同学头上爬上了我的头顶,继续吸我头血。我厌烦透了,干脆找递头师傅把头剃得溜溜光,让虱子再也没有寄生之地。
那已经是隆冬,坪前的竹子被雪压弯了,全倒在地上。竹叶上覆满了冰刃,剥出冰刃夹至指尖,我半眯着眼瞄准家里的鸡,冰刃从指尖飞出去,我幻想自己是《少林寺》的小和尚。
早上,母亲拿了一顶风雪帽,帽子下端编两根寸宽的带子,用来束在脖子上,风吹不动。我本不想戴在头上,去了学校光着头又怕被同学们取笑,还是戴在头上。带子一束,连耳朵也遮住了,倒是不冷,就是觉得很奇怪的样子。哎,母亲的手艺实在不敢恭维。
第四节课后,帽子下的秘密被后座的男同学知道了,从后面给我掀了下来,一些人围着观看,哄笑。我恨死了,和那个男同学打了一架,把他的脸掐得青红紫绿,他放声大哭。我凶狠的目光扫射所有取笑我的同学,大家都怯我。
至于那顶风雪帽,却不知遗落在了哪里。
然而我还是从母亲那学会了编织,如何开头、收尾、瓦行、元宝针、平针、翻针。实在没东西玩的时候,我会用旧毛线打肥肉和瘦肉。
是的,我管翻针编织出来的方块叫肥肉,平针编织出来的方块叫瘦肉。
之所以把编织出来的方块叫肉,是因为父亲在某个凉爽的夜晚,讲的一个故事。父亲这个故事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故事的主角是个大舌头,大舌头说有一次进城吃香猪,非常好吃。据说那是断奶的猪仔捉回来,喂十天的蜜糖,喂十天的香油,喂十天大蒜,然后放火上烤熟,皮香脆,肉又甜。
故事本身并不可笑,是父亲模仿大舌头讲话的腔调,绘声绘色,让我笑得肚子疼。一年到头很少吃肉的我,不由得产生幻想,幻想编织的方块,就是香猪身上的肥肉与瘦肉。
母亲的肚子里没有完整的故事,纵然看再多电视,也无法讲述一个像样的故事。她不具备讲故事的口才与逻辑,讲不通顺,也没感染力。我童年听过的故事,不是父亲讲的,就是祖母讲的。
她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念过私塾的祖母每每说起母亲,总带着几分轻视。
如果不是父亲太穷、年龄大、个矮,传宗接代的机会渺茫,母亲几乎是没资格进入这个家门。祖母喜欢的是三伯母,郎中的女儿,识文断字,陪嫁箱笼多。
祖母说,这都是命,你爷就这个命。
父亲说,第二次见面,已察觉她不灵泛(不聪明),只不过,仅有的四十块家当,已给了媒人,要不回了。
母亲则不是这么说的。她说媒人讲男方家有个好柜子,家底厚实,嫁过去不会吃苦。当然她讲不这么顺,我只能按大略意思帮她理顺这番话。她用手指着柜子,喏,就是你面前这个柜子。
我当然记得那个柜子。在许多年里,那是家里唯一的柜子。一页柜门用彩漆描了花鸟。
我曾无数次用铅笔在田字格本上,临摹柜门上的花鸟。
有一次语文课,我在纸上凭记忆画出了那些花鸟,老师到了桌前还未察觉。老师拿起那幅画,表扬我画得很好,又低头在我耳边说,如果课后画会更好。
自此,我觉得上学似乎没那么讨厌了。
父亲的鼾声具有一种强劲的穷透力,正穿过堂房敲击偏房的木板门,我能感觉声波在空气中泛起涟漪。我毫无睡意,索性披衣起来,开了侧门,来到坪地。夜色越发浓稠了,仿佛天上倒了一锅墨水。墨水流淌处,倒也有厚薄与层次,勾勒出的远山近树,虽朦胧亦可辨识。
我静静地待着,感受着十一月的寒意。
这个季节,虫子们早已蛰伏,不会弄出半点动静。
我的目光停留在高大的杉树上,随着它撒下的羽状枝块滑下来,越过枯草漫漫的农田,越过黑水涯涯的池塘,越过芦茅霸占的堤岸,又是广阔荒芜的农田,爬到矽砂矿歪牙裂齿的山头。
有些细微的嘈杂千里迢迢赶来,驼着一些逝去的声音。狗吠声好像竞赛,一狗叫带动十狗和;蛙鸣声不甘示弱,此起彼伏形成偌大的包围圈;夜枭似乎恼了,站在树梢拼命吊嗓子;鸡也不安守本分,在矮塌塌鸡舍里挥翅扑腾。
现在依然有鸡狗,只是夜里无人走。狗成了尸位素餐的狗,零星的吠,也锈迹斑斑。
大门打开了,父亲肥胖的影子被灯光推了出来。
怎么不去睡,深更半夜也不怕鬼。
我随父亲进屋,拴好大门,又躺在床上。
是人,总会有恐惧心,有时候只是当我反复强调,不怕,不怕,慢慢地也就不怕了。
比如鬼吧,幼时我也是怕的,每次骑在父亲肩头去看电影,经过坟场,我就会用小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只是逞强之心让我从来不说出而已。
有一次跟随母亲去外婆家,晚饭吃得久了些,返程时,打手电走夜路。走到一个山卡的时候,深秋的落叶被风卷得追着我们裤脚跑,发出呜呜呜之声;路边的野坟堆因天气干燥,散发出惨绿的荧光;最关键的,母亲手电筒一晃,晃到一棵梓树上,那里悬挂着死去的猫,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我吓得够呛,脚步虚浮无力。我感觉母亲还是怕的,她不自觉提高了讲话的声音,当给自己壮胆,用来掩饰自己的恐惧。
我们大声说话,大步走路,终于把恐惧甩在了身后。
幼年时,我经常做一个重复的梦:我梦见自己进入一块木头的纹理中,那块木板是枕头边用来压蚊帐的挡板,上面有颗黑色的树节。我一直在纹理中走来走去,徒然无功,怎么也找不到出口。然后胸口闷,呼吸困难。每次醒来,我都惊出一身冷汗,发觉自己的双手压在胸脯上。
这个梦后来自行消失,像家里那只遗失的猫一样,忘了回家的路。究竟什么时候,什么诱因消失的,我已经记不清了。请允许我将它嫁接在另外一件事上,以便老了以后触碰这些文字的枝丫,会感觉释然与欣慰一一母亲在这荒凉尘世间,也曾保留清浅的暖。我写下这些,不过是为了将记忆打包,邮寄给未来的自己。
说起读书写字这点爱好,也完全是拜母亲所赐。她做的饭菜,真的很难吃!我望着碗中那些油星不见,煮得烂黄的蔬菜,总怀疑是不是从猪食里拔出来的。无奈之下,只能找点书佐餐,把自己的注意力摁进文字中。当然看闲书有利也有弊,作文水平提高的同时,别的科目却下滑,我成为老师口中的偏科跛。
某个清晨,我再一次从噩梦中起身,冷汗涔涔。在梦中,分明听见老鼠在床头吱吱咬噬什么,只是当时我困在巨大的纹理中抽不出身。
看见母亲皲裂的手捧着一窝粉红色的小老鼠。一到冬季,她的手就会皲裂,裂缝顺手上纹路而生,有时裂缝还会张开口子渗出血。黑线深深嵌入每条纹路,如她的生命嵌入劳作,清洗不掉,解除不了。
我立马爬起床,在床底下扯了些破棉絮垫在一个书本大的纸盒里。粉红色的宠物没有毛,只有软软暖暖的肉体。自此后,我再也没做过那个噩梦了。或许幼鼠具备噬梦功能,谁知道呢。
说到怕,有一年,石潭坝那边大山中,传出老虎伤人的消息。那时我心中还没有老虎的概念,蒙眬意识到那是个可怕的存在。
我想起来了,每天夜里,母亲会给闩好的门加根扁担顶住加固,煤油灯如豆摇晃,她会放下厚重的篾窗帘,用钉子封死。那是在奶奶的老屋,那时我应该不足三岁。
原来,我真正对母亲产生记忆,是两岁多。
老虎并没有来过,老虎却时常跑进我的梦里来,它幻化了,变成贼的模样。我经常在梦里遇见贼,他丑恶无比,欲破门而入。瘦弱的我只能学母亲的样子,拿起扁担顶住门,可怎么也顶不住,贼能从裂开的门缝里探出一只手来捉我。我吓得扔了扁担四处躲藏,躲着躲着,就尿意磅礴,四处寻找隐秘的解决之所。
第二天清晨,我看到外面竹竿上晾着一幅印花布床单。
父亲说,这是体虚的表现。寻了许多偏方给我吃。我记得有个偏方是猪膀胱蒸胡椒与黑豆。
类似的梦我做了几年,直到七岁才停止。
土布印花床单在风中飘荡几年,直至床单中央部位经纬磨损,剩下丝丝缕缕撑不了场面。
时间磨损不只是床单,还有母亲。以至于她究竟抬了哪只脚跨入老年,我一点也不知晓。
甚至,我一度只记得母亲站在板栗树上扑打板栗时,那血肉饱满的矫健身姿。
那是什么时候,90年代初?
父亲说,那是一棵摇钱树,树上掉下来的是钱,也是肉。
矽砂矿和养路工班那些吃国家粮的人,会用一斤肉的钱,买走一斤板栗。那棵树上的板栗比别的板栗更香、更粉、更甜、熟得也更早几日。
屋前那棵板栗树可真大,我双手撒开也抱不了。
每到中秋,打板栗成为我们家的重要仪式。
母亲的腿脚比太阳麻利,太阳还未爬上树梢,她已骑在了树干上。
拿短竹竿来。 母亲的语气,俨然是决战沙场的将军,对士兵说,把我短刀拿来。
我拿起一根短竹竿递给母亲时,看见阳光透过板栗树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绿光。
那些板栗毛球在竹竿的扑打下,掉落满地。
弟提小竹篮去坡上拾,我和父亲在树下拾,树下有大箩筐。
拿长竹竿来。我又听到了将军的召唤,将长矛递给母亲。
母亲站到了最高的树杈中央,一手扶枝干,一只脚斜跨出去踩在树的横杆上,要把树梢尖上的板栗扑下来。
又一阵绿色的冰雹砸向地面,很快板栗就续满了箩筐。毛球裂开了嘴,露出牙齿,在箩筐里笑。
一大两小三个副工,主要任务是拔牙,拔毛刺球里的黑牙齿。拔牙是会被刺伤手的,即便钳子也无用。
最好的办法是将毛刺球踩在脚跟,身体一个旋转,就将黑牙齿挤了出来。踩的踩,捡的捡,一脸盆,又一脸盆的果实散发着酱色的光芒。
买板栗的上门,三斤五斤拎走。父亲数钱时眼睛弯得看不见。母亲也会盯着钱看,有时父亲会给她一点零头。
母亲去世的时候,私人存折上二万二千八百块钱。钱的含金量因人而异,这点钱对于别人来说不值一提,对于她而言,是一笔巨大的财富,那是三十几年无数零头的累积。
那些没有豁嘴的板栗,那些绿牙齿,卖不了钱,是我们的福利品。
弟剥了往口中塞,嘎嘣脆的响声从口中蹦出来。母亲剥了蒸米饭里,她喜欢那股子粉啊甜。我则剥了祛幼皮,切成片,炒辣椒丝与韭菜,好下饭。
那时的我,已经会做菜,偶尔开私人小灶。
是啊,我始终不记得母亲哪一只脚跨出去就老了。时间直接作用于她,把她的身躯压得又扁又脆,她的咳嗽声一年多似一年,让她速朽。九十年代末,我从湘潭回家,母亲就形容枯槁,如我祖母。
父亲依旧鼾声如雷,似乎在我出嫁后才察觉,寂夜里鼾声更显异常浓重。
母亲应该习惯了父亲的鼾声,如同习惯自己手上的老茧。三十几年以来,从未从她嘴里吐出片言只语表达不满。
虽智商偏低,母亲活得倒比旁人要乐观。
前两年夜里与三伯家平姐微信,聊到家族上一辈女人时,她说,落婶不傻,她是大智若愚、不争高低,妯娌中最自在。
是啊,母亲始终是乐观的,一如遗像,脸上挂着笑。
照片中的母亲,灰白包菜头下面一口幽潭深深凝视,高隆的鼻梁下嘴角微扬,笑得有些腼腆,脸部线条很自然。那一刻,我觉得她是好看的。
照片是她五十八岁那年秋末,去中路铺群艺照相馆拍的。照相馆很人性化地帮她处理了脸上密集的雀斑与眼角深刻的纹路。
母亲说,总有一死,赶早拍张遗照。
祖母的遗照,虽嘴角也挂笑,到底有些勉强,脸上的线条紧绷,显得严肃阴沉。
至于父亲,是决计不肯提前拍遗照的,甚至连七十大寿也不敢操办,怕阎王爷知道了派鬼捉他。
我有些奇怪,与母亲一直不亲厚的我,这个夜晚,竟然会想起这么多事。
小时我与祖母更亲近,一直睡祖母床上,也在博客里文章里时不时提及祖母。
长大了,与父亲更亲厚,每每回家总会把钱塞给父亲而非母亲,塞给她的只是零头,五十、一百,最多两百。理由是父亲掌家。
每次母亲生病住院,总会有怨言,什么照顾我,明明带着她爷出去吃大鱼大肉,我喝的只是清粥(医嘱下喝流食)。
她配不上我聪明的父亲。
可她却是我母亲。
这很矛盾。
或许潜意识为了处理矛盾,会过滤掉一些信息,让它沉潜在我的心理容器中。一旦矛盾本体消失了,那些信息又会集结,借助黑夜的力量,从心灵盔甲中探出触角来。
母亲去世的前几天,燠热已久的小村庄下了一场冰雹。那天夜里,世界漆黑一片,夜夜带着光晕悬挂于苍穹的月亮隐匿了。
长年累月被酒醺成红脸的父亲,眼神浑浊地坐在木椅上,大脸盘上的肉呆滞木然,显示出一种老去的颓丧与昏聩。
一切因母亲抽身离去。
月亮不会发光。月亮不是光源。
一百多天前,三伯母对我说,你娘是最好的堂客(女人或老婆),辛苦一辈子,没歇过一天。对父亲则评价很低,说他一直不怎么爱做事。
父亲摔断手后,我说,不要种田了,买米吃。一直当父亲是主劳力。直到母亲病重送回家准备后事,才发觉家里一切全赖有她。
四十几年的柴火因她丰足,五个菜园子的菜因她茂盛,家里鸡蛋因她充足,饭桌上的小鱼虾,因她而续餐。
农村人总说养儿防老,新的社会结构下,青壮年都去了城里。比如我,比如弟,二十年来也仅三节两生回家一趟。
母亲才是这个家,真正的靠山。
母亲去世后,舅舅提起父亲咂舌,说他年轻的时候,经常喝得醉醺醺。
我是记得的,年轻的父亲中午出去吃“八碗”,大约村上或亲戚做红白喜事庆大寿之类,黄昏的时候总被邻居扛着送回家。
我在灶前捉土鳖玩,捉灶马玩。
母亲会拿起小铁铲,铲出灶里一堆草木灰,一边嘟囔,又下猪仔子了。
我知道她口中的猪仔子是说呕吐物。草木灰能去异味,能把呕吐物和起,方便清扫。
当我回忆父亲时,自动过滤了这样的细节。笔下记录的是:父亲出去吃“八碗”回家,口袋里抓出瓜子与糖,递给我和弟。
晨曦凉如水,均衡地洒泼着小山村。那些傍在墙根的柴火,或许都沉潜着母亲的温度。我目测了一下,那些柴火,够父亲烧一年。
几个菜园子,是彻底荒芜了。
母亲的生命,曾如菜园子一样青绿旺盛的生命,也彻底荒芜了。
启程回城时,后视镜一晃,家已跳出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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