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真的理解一个重度路盲症的苦恼。在我看来,那些视认路为本能的人绝对是具有特异功能的妖怪。
有一天,当我像往常一样再次原地打转回不去时,就坐在街头悲愤地想,我要把作为一个重度路盲症所经历的各种糗事儿写下来,看看在人群中到底有多少同类项,然后我们就可以像病友那样交流心得体会。
比如经常上错车下错站;比如在陌生的城市踅摸了几个小时有可能又回到了原地;比如听见谁谁谁说自己是个路盲立马觉得很亲切,可是后来发现人家只是偶尔自谦一下。
比如当我第一次读到“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的哲学命题时像被瞬间电击以至于禁不住流下热泪,感觉西方先贤如此有先见之明又善解人意,好像是为我量身打造的呢。
比如在某个场地宽阔灯光昏暗九曲回廊的酒吧或餐厅,上个厕所就有可能转不回去和人私奔了,因此非常讨厌那些大得令人绝望,地形复杂貌似高大上,实则暗藏玄机的暧昧环境。
比如生怕别人在电话里向我问路。我一直觉得自己还算是个描述能力比较强的人,但是,方位除外,所以我的文字里很少涉及方位,如果实在糊弄不过去就靠想象,这是写作最大的好处。
比如上错楼层开错门,正拿钥匙鼓捣着,被主人疑为小偷突然打开房门,被吓个半死还得强作笑颜尴尬道歉解释,回到家半天回不过神儿来,只想找块儿豆腐同归于尽。
比如作为一枚重度路盲症患者,这么多年来一直坚持独自奔波独自游荡竟然都没有走丢,竟然还去了不少喜欢的地方,很是佩服自己,回头想想,我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呢?
比如作为一枚资深剩女,极有可能为一句“站在那儿别动,我来接你”而感动到要托付终身,还好,一直都没有听到。
比如认为导盲犬比男人更可靠,但终于还是没有勇气养一只,生怕自己因此而再患上”独身迷恋症”进而在“女权主义”之外再加上“独身主义”而被过度妖魔化。
比如从校区到“九州宾馆”吃个饭都要依靠导航仪,到了之后发现我是全桌离得最近到得最晚的一个。朋友问怎么回事,我说我承认来过多次,知道饭店在哪条路,招牌长什么样,但并不证明我能自己找到。可以吗?
比如只要出门,永远认为只有出租车最安全,对哪里的司机最善谈哪里的司机最规范哪里的司机态度最好哪里的司机最喜欢绕路了如指掌,基本可以毫不费力地攒一本《全国各地司机面面观》。别的钱都可以省,但打的费必须除外,谁不同意我跟谁急。
比如……数不胜数罄竹难书的惨痛历史,可以说上一千零一夜。
有次我在商厦附近上了一辆明明是挂着”长治县”牌子的中巴车,结果还没坐稳,他们就吆喝“韩店韩店”。我一听不对,上错了,正准备下。司机说,你不是要去韩店吗?我说,不去,我是要去长治县。司机说,韩店就是长治县呀。我说,不信,你把我扔到韩店不管了可咋整?司机急了,连忙找周围的人作证。你们说,韩店是不是长治县?好几个人都说是。我半信半疑,直到看见又有人上车,问他是不是去长治县,他说是,我才又回到车上。
在路上,司机觉得他的诚信受到了质疑,不服气地说,是人都知道韩店就是长治县,你到底是不是长治人?我说,我是地球人。司机说,我看你是外星人,对地球上的事儿一窍不通!我很不忿,长治县就是长治县,叫什么韩店?鬼才知道。
在武汉读书时,一帮人成天扎堆儿在老大的出租屋里疯,看电影读小说海聊各种话题,等着老大给我们做好吃的。但是如果不和人相跟,我从来不能自个儿找到她家,顶多只能走到胡同口,再往里瞄见蜘蛛网一样星罗棋布的破烂民房,我就开始头晕眼花不知何去何从。
有一年冬天在长治县讲完课,中午刚去和飞燕家吃了拉面,下午下了课就找不回去了,什么“菜市场”什么“兰州拉面馆”,说好的标志一个都没有,只好在原地鬼打转,等她老公来接应。当一彪形大汉猛然挡在我面前,说声“跟我走”时,我本能地用高八度的声音厉声责问到,你要干嘛?他说,带你回和飞燕家。我这才知道这就是来接应我的和飞燕的老公,可是中午明明见过他呀,原来是换了件衣服。
上帝呀!除了路盲我还是高度近视和重度脸盲。
看到那些自然主义作家们写小说,一个巴掌大的地方一不小心就能划拉出几千字,让人读着小说就能找到地方,甚至可以把小说中的建筑分毫不差地做成手绘地图,简直是各种羡慕嫉妒恨。但我对那些把游记写得如同地理教科书一样的散文作者一律鄙视。
记得中学课本里总有诸如《岳阳楼记》、《桃花源记》、《小石潭记》、《故宫博物院》、《苏州园林》、《雨中登泰山》一类的游记文章,老师总喜欢在黑板上画纵横交错的布局图,许多地方后来自己也去了,终究还是搞不大清。长大后也曾很认真地研读过《徐霞客游记》、《永州八记》、《入蜀记》之类,终是于事无补。从此不再相信什么“理论联系实际”之类的鬼道理。
有一次和老爸在郑州火车站候车室,快到检票时我去上洗手间,嘱他在原地等,可当我从洗手间出来,人和行李莫名其妙地都已不知去向。此时检票已开始,而我空无一物,所有东西都在他手上。当时就悲愤地想,如果检完票还找不到他,那就找警察把我遣送回去算了。
直到所有人都进站了,我终于看见一个男人孤零零地站在检票口正在四下里张望,我一走近,他就气急败坏地发脾气,说脑子长哪里了?找不到人就不会想想?除了检票口还能去哪?我懒得和他争辩,默默上了火车,一路缄默,只是不再让他保管我的任何东西。
这么多年来,这个男人把厚道、涵养、热情和温文尔雅的一面呈现给所有外人,而家人看到的,往往是他的另一面。最悲哀的是,他不是一个特例,只是千百个中国男人中的普通一员。也许可能潜意识里深刻地影响到了我的择偶观,只是他不自知,我也从来不说,中国家庭是不兴说这些的,不说也好。
想起不知是谁说的,如果你和一个男人外出旅行,直到旅行结束你都没有反感他,那么就可以考虑嫁给他了。想想真是不无道理。后来又看了一些诸如 《爸爸去哪儿》、《花儿与少年》之类的明星旅游直播节目,对有些人的做派确实很不感冒,除了再次佐证了上述观点之外,更深的领悟是,直播有风险,明星需谨慎。
有一次我带一个闺蜜蹭朋友的车回老家,他把我们放到村口就办事去了。下来之后才发现是邻村村口,还得步行大约四五里地才能回去。可是究竟应该怎么走?我当时就懵了,只好硬着头皮扯着闺蜜往前瞎走。远远看见前面大树底下有一群婆娘在纳凉唠嗑,正准备问路呢,就听见一个婆娘说,这个闺女瞅着好眼熟,像是XX(我妈的名字)家的闺女呢。吓得我一把扯起闺蜜赶紧往前走,闺蜜不明就里,说你不是要问路吗?好不容易逮着人了,你跑啥?我说,不行不行,人家眼尖把我认出来了,我到了家门口竟然回不去家,这传出去算什么事儿啊?我们再往前走,下次遇见人你去问,一定要假装不认识我啊。
我也曾尝试过认地图法、认树叶法、认太阳法、认标志性建筑法、大数据问路法等所有方法,结果依然不能奏效,然后终于为自己为何从小偏科找到了绝佳理由。后来在一本名曰《女性的起源》的女权理论书中找到了权威解释,男人从原始社会开始就外出狩猎,不做标记就回不来了,而女人则是呆在家里捕鱼网,缝兽皮,看孩子,做手工,认路的潜能没被开发出来,久而久之,就废了。
回老家举行婚礼前一天下午,我们必须跟随族人去祭祖。就听见我姑姑趴在我奶奶的坟头哭诉,娘啊…你知道咱家霞霞…打小就连个路都寻不着…这下嫁到人家英国…人家也听不懂咱这话…以后可咋活呀…呜呜呜…
帕维尔以为是告诉我奶奶我们明天要结婚了,不明白我姑姑为啥哭,一脸莫名其妙,以为整个家族要联合我奶奶集体投反对票。
好几次,妙真拉着我们去赴约的途中,有人在电话里跟我说应该怎么走路,一车人爆笑不止,哎呀哎呀…哈哈哈哈…这个人肯定不是你朋友,他竟然跟你说路……哎呀哎呀…笑死我啦…我肚子疼…
所以说,到现在我没有给警察蜀黍添过麻烦,而且也没有走丢,本身就已经算是个不小的奇迹了。
天了噜,又迷路啦去伦敦前,我就我的路盲问题和帕维尔展开了讨论。
我说:
I don't control any traffic tool,English is not good,I am a waste product with laziness and ignorance from Chinese education system,you can't take me every day,this is a big problem.
我不掌握任何交通工具,英语也不咋地,属于中国教育体制下生产出来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一类,你又不能每天接送我,我的出行问题可真是个大麻烦呀。
他说:
Don't worry,you only remember which bus or subway is for home,it's okay.as long as you don't leave London,you can go anywhere,just find this line and you can go home.
If you take a subway,as long as you don't leave the station,it's only a way ticket,so if you are wrong,no problem,only waste some time.
If you go down the bus or go out of the station,but you can’t come back home,I'll put a long line from our door to the nearest bus or subway station,then you can follow it and come back home.
这个好办。你只要记住回家的那趟公交和地铁线,不管你走到哪里,只要不出伦敦,无论如何转来转去,只要转到这趟线上就可以回家了。
何况坐地铁你只要不出站就可以一卡通呢,这样的话你就是坐反了下错了也没关系,无非是多浪费一些时间。
如果下了车或出了站你还找不回来,我就帮你从离家门口最近的公交站和地铁口拉根儿线,你每天顺着线摸回来就行。
我说:
wow!It sounds like a good idea,I know you always can get many good ways for all troubles.
呀,这个主意不错,我就知道你总能想出对付各种困难的好办法!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英式幽默,只是配合着他的那些不着边际的奇思妙想。然后我把这个当笑话讲给了老妈听,她立马反对,说:
那怎么行?要是别人给你绊断了线咋办?
哎呀呀,我的老妈呀!比英式幽默还幽默,简直就是幽黑。
于是我把这个笑话又鹦鹉学舌了一遍讲给帕维尔,他当时笑得来,那叫一个花枝乱颤。
当他终于笑够了,又学我老妈的样儿,郑重地说:
Don't worry,we can fix it with iron wire,then write on it:Please don't destroy it,because here is to little witch's house.What do you think of it?
不怕,我们可以拿铁丝来固定住它,再在上面写上:请你不要破坏它,这里通向小女巫的家。你觉得这个主意怎样?
我说:
It‘s cool!
’简直酷毙了!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帕维尔每次想起来,都会突然爆笑起来。尤其是当我们一起出去,途径公交站或地铁口的时候,他就会条件反射似地突然爆笑,说,快去拉好你的线。然后又学我老妈的样子,假装忧心忡忡地说,哎呀,不行不行,人们会剪断它的。
于是我们就又一起爆笑起来。
有时经过地铁站时,我也会条件反射似地想起那个美国意象派诗人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那首著名的《在地铁站》: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般显现;湿漉漉的黑枝条上朵朵花瓣。
In a Station of the Metro
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
Petals on a wet,black bough.
仔细把玩一下,描摹精准而又节制,干净利落,直抵本质。
玩笑归玩笑,但每次尾随帕维尔外出,我必像个小心翼翼的跟屁虫,兜里揣着笔和小本子,每到一个路口,或途径一些标志性建筑,我就随时在小本子上记下来。
帕维尔喜欢考我,总是问:
Do you remember here?
你记得这里吗?
我懵懵懂懂的到底也搞不清是哪里,然后就假装镇定地胡乱应对,说:
Yes,I do.
是的,记得。
停顿一下觉得有些迷茫,不敢说“Absolutely”,而是说“Maybe”。
他就说:
We never have been to here,what do you remember?
我们没有来过这里,你怎么会记得?
我这才知道他是在作弄我。
我假装气恼,说:
I ever dreamed of it.
我梦见的。
他说:
This one can have,Absolutely.
这个绝对可以有。
我大惊,咦?他什么时候看过本山大叔和小沈阳的《不差钱》啦?
我们又一起大笑起来。
有一天下午,我们从超市买了一些蔬菜水果回来,帕维尔把车停在离家较远的路上,他说要去车市,让我自己拎着袋子先回去。他问我能否找见,我说能。
我心想只要方向正确,有确切地址怕什么,大不了多找一会儿呗。而且我感觉这一带已经很熟悉了,应该不会有错。
于是我们就分头走了,我明明听着他发动汽车的声音已经远去了,结果我正在家往冰箱里倒腾水果呢,就听见门响了。我突然意识到是不是忘了锁门了呀?我想都没想,扔下水果冲到门口,使劲儿扛住门大叫:
不!不!你是谁?
No!No!Who are you?
帕维尔在外面说:
是我!我!
This is me!me!
我这才打开门,惊出一身冷汗,问,你不是走了吗?
他说:
I forgot my cup and fruit box,I'm afraid If you can come back and lock the door,because you are a little monkey. A good performance this time,um,this is for you.
我忘了拿杯子和水果盒子了,又担心你是不是真的能找回来,有没有忘了锁门,因为你是个冒失鬼。这次表现不错呀!喏,这是给你的奖励。
他从背后变戏法儿似的拿出一盒草莓。
噢呀!原来如此!我简直要晕了!看来以后不好不懂装懂瞎糊弄啦,他要随时突袭检查呀!
我心想,这样下去能治得了我的路盲症吗?
每次我一个人出去时,帕维尔就把写好地址的字条放在我的口袋里,说,如果实在找不到路了,就拿出这个字条问警察蜀黍,如果他们有空,估计会开车把你送回来的。但最好不要麻烦他们,因为他们都很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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