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导演米哈尔科夫拍摄的《蒙古精神》中,我清晰地记得一个长镜头。蓝天、碧草,全望不到边,牧民贡巴迎来一位陌生客人,决定当晚在帐篷里宰羊招待。他与儿子钻进羊圈,抓住一只,扑倒,以腿夹住,抽刀捅入胸口,撕开裂口,将手伸进胸腔,搅坏内脏,羊挣扎几下,也没多少嚎叫,便认命,不动了。于是开膛剖肚,砍骨剔肉,烧水煮起来。这牧民的日常作业,极自然,而那陌生的客人不敢看,本来决意不吃,但喷香的羊肉汤煮好,酒摆上,他便忘了宰羊的血腥——这不过是一道平常的美食。
宰羊的镜头,贡巴与羊的生死交道,就像两个动物在造物的安排下,为各自的存活进行一项必要的步骤。这步骤之后,牧民继续带领羊群找好的草场,而羊也继续贡献自己的肉。我想起贡巴杀羊的娴熟、迅速,是因看到《与动物对话》中《北美斑鸮》一文描写猫头鹰捕食老鼠的情景:“一双翅膀从空中张开……拍也不拍一下,潜过铁杉树枝,爪子向前一抓,老鼠被抓了上去……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倾注在进食上,尖嘴扎进老鼠的头骨。它整个身子都抬起,而不仅仅是头部,爪子则把老鼠按在树枝上,老鼠像布匹一样被撕开。”(p.101)一只猫头鹰与一只老鼠相遇,老鼠不会有任何机会,面临必死的命运。
这两处关于杀戮的描绘,都没有感情色彩,其中不涉及“残忍”、“血腥”的概念,因这是荒野条件下,生存的必备。
从种群发展看,我们反而要同情书中名为“北美斑鸮”的猫头鹰。在物种生存战斗中,它们远不是胜者。书里说,猫头鹰为了高效地捕食,进化出构造精妙的耳朵,靠声音进入两只耳朵的时间差来定位猎物,并因为有软而顺从气流的羽毛,得以从树上滑落地面而不发出一丝声响。但这样精巧的设计对生儿育女的能力却没有任何帮助,它们要根据周遭食物的多寡来调整生育计划,“有1/4不会每年都生育,另有1/4会稍后再做决定,拒绝孵化鸟蛋。这样胚胎便会死亡。”森林减少,这些斑鸮的数量也仅剩下几千对。而老鼠因为平庸得没有任何御敌本领,便进化出可怕的杂食与生育能力,它们无所不吃,下崽迅速,一年三胎,一胎四到八只。它们脆弱得成为各种食肉动物的爪下阴魂,却又轻易地穿越地球的历史,繁盛地活到这每日便有100个以上物种灭绝的时期。书中《郊狼》一文解释如何才能在这星球上成为成功的物种并“优雅地旋转于在一种又一种灭绝的物种间”,郊狼是这成功的成员之一。“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食物专一化……大多数杂食动物创造出各种战术来获取食物,这样,一种独特的开放式的智慧便在郊狼题内应运而生,社会秩序形成,睿智的神情出现在它们眼中。” (p.36)
《与动物对话》中,时常能感到作者克雷格·查尔兹面对动物间厮杀时的冷静。作为一个探险家与生物学者,查尔兹长期在丛林、荒野、沙漠、峡谷中徒步行走,考察。当他看到动物的捕食,甚至自己面临灰熊、毒蛇、群聚的蚊子的死亡威胁,都必要摈弃情感的拟人,因他的文章里透露明白的信息:野生的动物世界里,没有人类所谓“残忍”,一只动物的死亡,便是另一只动物的生存。若非想出保存自己的方法,便要有杀死他者的利器。生育与屠戮的平衡,其间没有多少人类文明的花招与退路。
在《与动物对话》之前,我看过两本关于动物的书,康拉德·劳伦兹(Konrad Lorenz)所著《所罗门王的指环》及吉米·哈利(James Herriot)《万物有灵且美》,前者是生物学家对许多家养动物的观察,比如鸭子与白鸽。后者是乡村医生对农家动物好笑的诊疗,比如肥猪与母羊。这些动物与人的文明相距不遥远,作者用许多幽默的写法,将这些动物提高到人的水平,好像它们真的有人的情感。
《与动物对话》却翻转了角度,查尔兹将自己视为一头野兽,与蛮荒为伍,褪去人的自豪,在卑微的肉身上重新诞生动物具有的恐惧、警惕、孤寂、坚毅。借助他文章里一种敏感而神秘的散文气息,我也得以随他进入一片与人类生活无关的冷漠的大自然,感受野生动物炽烈的燃烧生命的方式。譬如能从五千米高空直冲到海面捕捉鲑鱼的秃鹰,在母亲肚子里便啃噬同胞的虎鲨,身体被雌螳螂吃到腹部却仍在“继续大无畏地授精”的雄螳螂……这些描述中,查尔兹为我传达了被传媒产品包装的温情脉脉的虚伪动物世界中所未见的道理。当一只比公共汽车还大的鲨鱼,咧着每颗132磅咬力的一排横牙出现在你身边,你只有生物力驱使的逃离本能,你根本不会计较生命的价值,那没有意义——“让我来告诉你动物的灵魂:它能把你迅速地撕成两半,也能以同样的速度突然整个呈现在你面前。它并不是价值或判断的载体,它是纯洁的载体,不会去争论死亡或是狂喜。”(p.267)
当然,除了这些思考,作为自然作家,克雷格·查尔兹的文章总有《国家地理》杂志一样将生物学细节呈给读者的部分。作为一个探险家,他沙漠旅行、攀登悬崖、穿越森林的旅行,也使文章情节跌宕起伏,好似一个优秀的故事家。
《与动物对话》中还有几篇文章更多是关于人而非动物的。比如《虹鳟鱼》,查尔兹回忆自己与父亲在大河中钓鱼,这篇文章的情绪,与电影《大河恋》颇神似。在几十年飞蝇钓抛绳的动作中,父亲得以熟悉鳟鱼在水中的游历途径、上钩时的挣扎与拖拽,几十年过去,鱼和人的关系便暧昧起来,仿佛一生的时光在鱼身上有寄托。“随着父亲的年岁越来越大,他钓鱼不再钓很多,形容鱼的语言也更富于感情……我常看到他在谈及鳟鱼的时候会哭起来,不久他就不会再吃鳟鱼……他意识到,鳟鱼满载着他的梦想,他要给他们自由。”(p.241)这多矫情,但又多真挚!
《骆驼》一文里讲述一帮动物学家对一处山洞的动物化石考古。这些动物学家甚至带了自己的孩子一起挖骨头,一个12岁的小女孩儿发掘出一颗年轻短尾猫的犬齿,像小孩儿收藏玩具一样珍视,不愿交给博物馆管理员。而食肉动物专家伊莱恩,凭地上一颗几万年前的碎骨,便可以描绘出这动物肉肥毛丰时将作出如何矫健的动作。 这些动物学家的瞩目,未必是具体的动物。他们发掘的许多骨头,也根本是许多已灭绝、无从得见的动物。他们只能根据一粒粒骨头,将整体身躯构想在自己脑中。他们并非历史学家,却钻入最珍贵、最长久、最真切的历史,这些历史与人无关,而与这个地球息息相关。他们所持的眼界,必须比历史学家更宽广,更深远。
这些人对这怀抱自然的专业带着狂热的孜孜以求,也许都与查尔兹有同样的理由——“我不想成为和其他所有生物截然分开的孤独物种。”(p。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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