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凡在乡下居住久了的人,都知道“间种间收” 是怎么一回事。不过,“间种间收”的事,也只出现在很多年以前,日子普遍好过了的当下,大致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了。
原因很简单,那时的农村土地虽然辽阔,但好像并不怎么长粮食,不然哪儿有那么多的人挨肚子饿呢?即便一个强劳动力,不管他(她)们怎样使力,也挣不到可以够吃一年的口粮。这当然怪不得天怪不得地,只怪贫穷这个祸根没办法根除。它年年作乱,年年得惩。人们挂在嘴边的话就是:越穷越见鬼、怕什么偏偏来什么……那时,我总能听到村里的老人们不分场合、有侍无恐地说着这些用以安慰自己。
说真的,根深蒂固的贫穷是每个人不得不面对的事实,这也是他们最最害怕的了。
记得我们那个山高皇帝远的生产队,论位置,是在山顶上;论区位,离公路并不发达的县城,也有好几十里地。家家户户柱头上悬着的小纸喇叭,像鸡毛信样的好使。上头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得由它来如实传达。每次去人民公社领受任务,大队干部们都要步行六七公里山路,来回得花上大半天时间。
“间种间收”,是否要在全公社十二个大队普遍开花似的推广,我那小小的年纪是不可能知道的。印象中,开始并不是那样,我刚能下地靠拾点麦穗、挣点不起眼的小(工)分时,好像大田大地只种一类的作物,收成也不见得有多好。弄得家家户户粮食都不够吃。每天那些出工的大人们,都钻头觅缝想找吃的。
我到住在河边的嬢嬢和舅舅们家去走人户时,惊喜地发现了除包谷大米小麦的主粮之外,还有杂粮的存在,有点儿喜出望外。杂粮有豌豆、胡豆、绿豆、打江子……之类的,它们与照得见人影的稀饭一起下肚,就可以缓解肚子的饥饿了。而我们那常年干旱的高山上,是没有这些杂粮出产的。
走的时候,在我厚着脸皮的讨要下,带回了不多的胡豆和豌豆。本来也打算埋到土里去一些。待第二年春天种子发芽时,也能不那么眼馋地吃到更多的胡豆和豌豆。但父母说,这是陈的,而且被虫蛀过了,根本不可能发芽,可我还是偷埋了几粒在土里,结果什么苗儿也没长出来。
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靠间种间收得到的这些杂粮,反正在我们那信息闭塞、死气沉沉的生产队,是没见过有种这些杂粮的。长大了我才知道,杂粮产量不高,流通渠道又不畅,每个生产队的当家人,都不可能拿好田好地来种这些“贱货”。
后来,我们那新上任的年轻队长,居然搞起了像方丈身上穿的百衲衣那样的试验__利用完整的大田大地、条块化地搞起了“预留地” 种植。也不知他从哪儿学来的,对于一辈子习惯靠一种模式种田的老农们来说,着实有些惊诧。听父母说,这样种庄稼,劳动量肯定是增加了,主要是预留地要靠人来一锄一锄地深挖,以前的那些大田大地都是用牛来耕种的,人只需掌好犁把就行了。
我所知道的预留地,是在绳子与灰线的操弄下机械地划出来的,只有一尺那么宽。人们用规划好的预留地种麦子、种包谷、种红苕……说这是在充分利用土地,想办法增产增收。我看也是,高矮作物搭配在一起,不同季节要种的粮食,在土里彼此不受侵犯,它们共同生长着、成熟着。
那时,我自从小学毕业第一次接触预留地起,到初中学习的三年,就没少挖过它。手上都磨出了泡,由水泡变血泡,直至成了茧疤。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学习,所“挤”出来的时间,是用在了给预留地背粪、用手把臭不可闻的粪草作为底肥施进土里。还要在春天到来的时候,赶时间把玉米种子播进土里__播种的方法我至今也还记得,母亲在前面挖窝子、我跟在后面往窝子里丢二到三粒种子。土蚕是个最可恶的家伙,刚一破土而出的小苗子,就被它拦腰咬断__这又得赶快补种了,不然以后的苗儿就高矮不一、产量也低了。等包谷苗长的有地板凳那么高的时候,又要一苗一撮粪地给它施肥。手抓过的粪草,想起来都恶心……我本该学习的时间,不得不用到了割麦子、搬包谷、给红苕轮子拔草、挖红苕等等的这些杂事上。
贰
看到靠间种间收多出来的粮食,也能填充饥饿的肚子,最开心的当然是队长大人了。他在社员同志们心中自然增加了说话的份量。有一任队长,在“主粮不足,全靠副粮凑”的某一年,还站到了公社传经送宝大会主席台上发了言。那种风光的劲儿,是他一辈子也忘不了的。这也就直接导致了他在以后一年的工作中都干劲不减、意气风发……
在召集全队男女老少开的那些夜会上,他不止一次地说道,光吃救济粮不行,还要靠我们大家自力更生。我看呀,我们已经找到了一条粮食增产增收的新路子了,那就是充分利用土地、利用季节转换的过程,科学的采取见缝插针的办法,大力实施间种间收……
像农业学大寨的春风在全国吹拂一样,就连平时那些动作迟缓的懒农们也开始行动了。田边地头、荒坡野岭,春夏秋冬无时无刻不在摆开战场。预留地里,除了常规种植的麦子、包谷、红苕的主粮外,还在不被高杆作物遮光的空地上、在红苕轮子的四周,用竹签“插”绿豆、黄豆种子。它们居然也一丛一丛地长了起来,积少成多的有了意外收获。就连以前光秃秃的秧田边,也被绿色的槟豆子、绿豆苗儿所包围……
在我所挣的那些不起眼的工分中,就有与摘槟豆子、绿豆、打江子,扯黄豆杆……有关。到了那些“角儿”成熟的时候,队长就要给大伙安排工时了。男女老少齐出动的抢收,两三天就把它们收归进晒场。不然那些熟透了的角儿就要炸开,里面的“小米米”会掉落到泥土里。而我们这些“半大的娃儿们”也会穿梭其中。
眼睛不好使的仓管员,是个极其认真的中年男人,他把这些不同品种的杂粮,当主粮一样的入库。每年,人们不但要从晒场上背回所分的包谷麦子谷子之类的主粮外,还有黄豆、胡豆、豌豆、绿豆、打江子、槟豆子等等之类的杂粮进家。
这些靠间种间收多得出来的杂粮,它们通常与主粮种在一起,而不占用其生存空间,也不会影响主粮的收入。要不是充分利用那些闲置的地方来种植它们,肯定就不会有这份收入了。
那些年,我的印象是每年家里分的主粮还没怎么吃就完了,要不是用这些杂粮参杂着吃,真不知道我们的肚子会饿成啥样。
关于填充肚子的事,我在这里举个例子吧。你比如我们小时候爱用“劳糙子草”上的角儿吹“响响”听__在它还是青绿时,我们剖开它的肚子,掏去里面的小米米,然后放在嘴上吹,就能听到奇怪的响声。“劳糙子草”长在麦地里,通常是会被扯去的,对麦苗有一定的影响。我们会把它当草割去喂牛,牛也很爱吃;再比如,秧田里的稗子,在薅秧时就会把它连根拔掉,主要是怕它吸走了田里的肥料……后来长大了,我才知道稗子不能吃,它的 “麦芒”会粘在肠道上,容易得芒肠炎。
可我们生产队的老人们,居然在那时让它们自由生长,还要我们别事先把它们当草样的除去__居然得到了队长大人的允许。在劳糙子和稗子成熟的时候,那些得到过队长特许的人,便开始采集它们。听说他们把劳糙子和稗子,在几次加工后,做成了炒面充饥。
叁
靠间种间收增收的杂粮,对于我们这个只能吃到全队基本口粮的八口之家来说,犹如雪中送碳般的温暖。
在红苕、南瓜的伴奏下,虽然偶尔也能吃上一顿干饭,但夹缝里的大米,让我们还是望尘莫及。凉拌盐胡豆、盐碗豆是我们那酸菜稀饭中最好的填充物。把杂粮磨成面,当白面炕成饼,也能调节一下我们那稀饭吃腻了的口味。
到了最后,连杂粮也不够吃了。父母亲不得不在间种间收上去下功夫。
照着生产队所采取的现成模试,我们家像村里其他家庭一样,在那面积不大的自留地里,也像模像样地搞起了间种间收。不过与之比较起来,还是我们家自留地里种的蔬菜瓜果品种最多,收入也最可观__地地道道仿佛一个万国博览园。
到了春天,我们那只有一两分土地的园子里,不但种植了作为高杆作物的包谷、能爬上我们插的那些梢子的四季豆与黄瓜,还有豇豆、辣子、包包兰、茄子、菜瓜子、蕃茄……等等的这些时鲜蔬菜,它们穿插其间,彼此相安无事、和谐共处地生长着。园子周围那些裸露的空地上,是搭起的丝瓜架;秋冬季节里,莴笋、甜菜、红萝卜、白萝卜……又粉墨登场。把个自留地装扮得高高低低、花花绿绿的错落有致。
我那时一有时间,就动锄挖地、挑粪浇灌。它们一方面也没辜负父母亲用智慧搭配起来的种植,另一方面也没让我的辛勤付出而失望。可以自信地说,在生产队里,我们家是把 “间种间收”运用到了极致的__这完全与父母亲一有时间就到地里去“琢磨”分不开的。种了一辈子地的有些老农,还要来我们的自留地里“取经”,一年不行,第二年还来。在他们的心中,我们家尽管人多嘴多,到头来种出的瓜果蔬菜就是吃不完。不但挂果的时间最长,产量也最高,是他们梦寐以求的。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我们把吃不完的部分送给了邻居们,部分则背到了镇上去卖成钱。
肆
时光斗转,事事难料。令人遗憾的是,我在多年之后,再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所见到的却是另一番不敢久视的景象__原来的自留地已经隐没,就连小时候我们间种间收过的旱地、水田边,也面目全非了。
取而代之的是疯长的野草和树木。
更让我难以释怀的是,曾经亲历过间种间收的人们,也已作古归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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