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银行行长守着一座金库,麦苗青他们则守着一座金针菇厂,行长不曾染指金库里的真金白银,麦苗青他们也从未品尝过一株完整的金针菇;虽说一中和二中的伙房每日都有菜汤,汤里也放金针菇,但只有菇头,没有菇腿。菇头小小的,圆圆的,仿佛一顶小帽,吃到嘴里滑滑的,腻腻的,口感类似凉粉,轻轻一嚼,又比凉粉多出一份弹性。有次,麦苗青看着碗里密密麻麻漂了一层菇头,忍不住问过伙长:“为啥只有菇头,菇腿呢?”
伙长因消瘦而深陷的眼睛里精光一闪:“这个,问你堂哥去。”
“问他干啥,他又不是伙长。”
“他不是伙长,可他是厂长;他只卖菇头,不卖菇腿,我有什么法子?”
麦苗青懂了,损伤的金针菇不宜再做罐头,卖出去能赚一个是一个;估计菇腿就像鸡腿一样好吃,所以留给厂里自己的伙房了,工人吃好喝好才能干好;菇头的味道想必次一点,自己不吃便卖给学校的伙房,学生哥一毛钱不挣,没资格讲究,有的吃就不错了。
伙长撇下思虑中的麦苗青,急着维持秩序去了。学生们一到饭点就挤,往死里挤,买馒头要挤,打汤要挤,打菜也要挤,不挤没饭吃。排队?没听说过,谁爱排谁排,首先颜会就不会排。他挤得最凶。他一带头,所有人蜂拥而上全挤了上去,挤成一坨。
颜会是一中的名人,时年读初三,在教学楼一楼上课,此君脑袋奇大,身条却极细,活像一只放大了十万倍的蝌蚪,学了生理科学的麦苗青现学现卖,说更像一条十亿倍大的精子,因为他的头顶是尖的。颜同学另一特点是发际线后移,十五岁的青葱年纪顶着三十五岁的锃亮脑门。但最打眼还数他的装扮,随身携带一只硕大无朋的洋瓷碗,筷子则如钢笔插在上衣口袋里随取随用。因为这两样装备,颜会总受嘲弄、被归为丐帮子弟:一只掉瓷的破碗,两根打狗棒,身手不必怀疑,打饭一挤便见真章。
下课铃一响,众同学操起吃饭的家伙成群结队奔向伙房,队伍浩浩荡荡,仿佛一群抢食的公鸡,颜会永远跑在第一名,是当仁不让的领头鸡,待他人赶到,他早端着那只全校最大的饭碗一口馒头一口菜地吃上了。其余人见他吧嗞一口馒头、呼噜一口汤,更觉饥肠辘辘,恶狼般冲向打饭窗口,你拥我挤,个大的,壮实的,肩膀开道,从人堆里生生撕开一条口子;个小的,瘦弱的,在外围打转,见缝插针,靠灵活多变的战术也能混口热的。
起初,麦苗青和舒地黄脸皮薄,不好意思挤。颜会心善,作为学长端着饭碗边吃边以身示范,亲自下场指教:“瞧准喽,几个人挤作一团,哪边势大你站哪边,不费力就给卷进去了;到了窗口,别急着点菜,先抓牢窗棂的钢筋,死不松手,这条最关键!”
伙长满脸怒容跳过来指责颜会:“你个兔崽子怎么就不带好头呢?又把好人往坏里带!”转脸和蔼地面对麦苗青与舒地黄:“别听他的,你俩是好孩子,不用挤,都有饭吃。”说完又跳回去劝告那些快挤成肉饼的学生:“乖乖呀,别挤了,都有饭吃!”
伙长一走,颜会又来鼓动:“上啊,不挤要有饭吃,他们还挤个啥劲,这不明摆着的事吗?”
麦苗青羞赧一笑,脚下踌躇不定。他不动,舒地黄也不动。等了二十分钟,打饭窗口前仅剩三人,不料三人也挤,而且挤得更不要命了。又过一分钟,终于都打完了,整片饭场蹲满了吃饭的人。所谓饭场,就是一块空地,没有餐厅,也没有餐桌和椅子,学生们打了饭找个空当就地一蹲,馒头就菜,菜就着汤,稀里呼噜,只管往肚子里倒,吃完一抹嘴,该干啥干啥。这会儿,空地上蹲得人挨人,连个插脚空都难找,麦苗青和舒地黄趟过人缝,缓步踱到窗口前,首先注意的是窗棂上的一排钢筋竟没有一根是直的,他俩不禁蹙眉:“这伙人劲儿可真大呀,钢筋都掰弯了;他们哪是学生,分明是他妈饿死鬼啊!”
透过窗口往里望,笼屉全空了,菜盆也光了,麦苗青慌了神,架子再也端不住了,喊了起来:“来俩馒头,一碗青椒炒木耳!”
舒地黄跟着喊:“我和他一样!”
窗子里传来一个回音:“没了,啥都没了,下顿饭早点来!”
“怎么就没了呢?”麦苗青脸红脖子粗,头伸进窗口直叫唤,“伙长!伙长!!”
“嚎什么嚎,伙长出去买金针菇了。”
下顿饭,麦苗青与舒地黄踩着下课铃火速冲向伙房,刚进饭场,正撞见颜会一手端着海碗一手攥着馒头,一口干的一口稀的,吃得倍香;再看打饭窗口,早已人头攒动,阵仗如蝼蚁,你拥我挤,互不相让。麦苗青太瘦,再加肚里没食,老早即出现低血糖症状,头发晕,手打颤,且耳鸣、乏力,挤不动是自然。舒地黄胖一些,扛饿,虽说肚子咕咕叫,但尚有余力,可他圆滚滚的,哪个缝隙都塞不下他;两人合计,麦苗青当火箭头,在前面挤,舒地黄做发动机,在后头推——三推两推,就像钉楔子一样将麦苗青从人缝中钉了进去。
“六个馒头,两碗青椒炒木耳!”麦苗青拼死抓住窗口的钢筋,先递饭票,再递饭碗。
伙长站在外围急得焦心,跳着脚翻来覆去仍是那句话:“乖乖呀,别挤了,都有饭吃。”见没人理会,又加一句:“我保证!”
打了饭菜的麦苗青在舒地黄的接应下踉踉跄跄又挤了出来,他抬头扫一眼伙长,暗骂:“谁是你的乖乖?你的保证就是个屁!”
麦苗青的心声伙长当然听不见,就算对着他的耳朵讲,只要声音不太大,他照样听不真。他岁数不小了,和老校长一样也是退休返聘人员;身形干瘦的他,个子很高,脑袋却小,生就一副驴脸,两颗门牙细长细长的,与脸型相当匹配。伙长之所以是伙长,就因为伙房出自他的手下。一中本没有伙房,老校长使出浑身解数建成了教学楼,人却努死了;教职工宿舍与学生寝室为第二任校长所建,也努得不行;轮到伙房了,再没人敢建了。没有伙房,教职工与学生用餐极为不便,尤其学生,近的可以走读,远的只能靠家人来送。那年月没有饭盒,保温是个大问题,经常送到了、也凉透了,不吃饿得慌,吃了就得病一场。那会儿伙长还不是伙长,是一名语文老师,因为吃了凉饭,班里经常有一半人闹肚子,一会儿这个举手上厕所,一会儿那个举手上厕所,一堂课下来,听课的没有上厕所的多。有一回,他粉笔一摔,骂道:“他娘的,不讲了,跟你们一起上厕所去,我也吃了凉饭了!”
那节课后,他便跑到镇政府要钱,决心为全校师生建一座伙房,不求多好,但求吃上一口热乎饭。镇政府一穷二白,他就跑到县里要。县里也穷,需向市里申请。后来钱批下来,他先去五行村买砖,再去邙山买石头,又去邻县火车站买水泥和沙子,最后请一支建筑队开工,三个月不到,便有了今日之伙房,坐落于学校西南角,三面环墙,一面开敞,实际就一排瓦房,包括四间厨房,两间仓房,一间办公用房。
这会儿,眼见上顿还是乖孩子的麦苗青由人堆里挤进又挤出,伙长白了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也学坏了。”
伙长的评论,颜会不以为然,端着空碗走过来向麦苗青道贺:“不错,开窍了。”
至此,麦苗青和舒地黄吃饭挤架的生涯就算开始了,尽管大伙都挤,可数他俩挤得最凶,有时上体育课,从操场过来比颜会到得都早,打饭窗口前仅他俩人,那也要挤一挤,不挤浑身刺挠,好比巴甫洛夫的狗,啃骨头前不摇一摇铃,吃得就不香。这种时候,往往是麦苗青先一膀子扛开了舒地黄,舒地黄也不是好惹的,马上屁股一撅弹开了麦苗青,两人一左一右,东倒西歪,谁也没能占住窗口、站稳脚跟。伙长动了怒,扯着嗓门大叫:“还没吃饭你俩就撑着了?要吃就吃,不吃滚蛋!”
不等麦苗青与舒地黄罢兵言和,颜会拍马赶到,牢牢把住窗口,喜笑颜开:“我先来。”
从初一挤到初二,熟能生巧,越挤越拿手,传帮带还能腾出手:碰到新来的、性格腼腆的学弟,哥俩便下场拉他一把,老规矩,麦苗青顶在前头挤,舒地黄跟在后面推,中间夹着那位不上道的新手,带个两三次,新手变老手,一年后,新手继续带新手……不远处,颜会端着海碗攥着馒头望着他俩呵呵直笑,圆圆的脸上,眼睛挤得像括号,嘴巴咧得像只瓢。
当然,也不是每个打饭窗口都要挤掉半条命,一中有个约定成俗的规矩:总共四个窗口,最边上那个非但不挤,而且很讲秩序,但那是女生专用,男生止步。再就是教师伙房,在学生伙房后面,房仅两间,窗口只一个,也不挤,秩序井然,但那是教师专用,除了教师及其子女,旁人禁入。
这两个窗口之外再无清静之地,每顿饭都要挤,挤得嗷嗷叫,命不硬的,魂儿都能挤掉。负责打铃的校工有时也参与打饭,面对生龙活虎、蜂拥而来的小伙子们,他站在窗口里戏谑道:“你们这帮小子真该每人发个媳妇,消消你们的火气——哪来那么大劲头,吃啥玩意儿顶的?”
“你自己还没媳妇呢。”打了饭的学生回敬他。
“我有了,刚有的,”校工脸一绷,一本正经说,“下一个!”
局面混乱,伙长一筹莫展,永远是老一套,围着打饭窗口前涌动的人群,像围着蜂巢上涌动工蜂转着圈嚷嚷:“乖乖呀,别挤了,都有饭吃!”
只有一回,伙长没有出声,木木地立在一旁,目光虚空,看着大家挤。那天,颜会与人打赌,比谁的拳头硬,对方一拳击碎了一块教室的窗户玻璃。颜会不服,挥手一拳也锤碎了一块。两人各挨一个处分。午饭谈及此事,他俩互相抬举,大有惺惺相惜之态。伙长听了面罩寒霜,点着他们的脑门骂:“坏分子!比‘地富反右坏’还坏的坏分子!”
两人被骂得发懵,但错误在身,终不敢放肆。
良久,伙长冷静下来,红着眼眶对所有就餐的学生做起了演讲:“乖乖呀,教学楼是咱们秦校长拿老命换来的,你们务必要像爱护眼珠子一样爱护它!”说罢,立在原地不动了,也不吭声了,无动于衷地望着大家挤。
麦苗青侧头问舒地黄:“你猜伙长这会儿在想什么?”
“想秦校长呗。”舒地黄道。
“不对,他肯定在想,‘挤吧,你们这帮王八操的,挤死一个少一个!’”
吃饭挤得尿裤子,这事在外人看来十足不解,拿钱还有吃不上饭的?没错,在伙房,钱是王八蛋,说了并不算。伙房只认饭票不认钱。饭票哪来呢?用粮食换。
麦苗青他们哥四个,隔一周就要从家里背四十斤小麦交到伙房,舒地黄饭量大,背的也最多。初一那年,他们四个还小,家里大人一板车拉来八百斤小麦,一年的口粮就都有了。到了初二,人又长一岁,回家、去学校,轻车熟路,大人们便不管了,他们自己骑车驮上半口袋,也能保两星期吃喝不愁。只是自行车驮得太少,也不方便,麦苗青眼珠子一转,有啦,套上驴,拉一板车,这一年的吃喝又不愁了。
那天,他们接连拉了四车,一人一车,一中送两车,二中送两车,每次经十字街口,小月一见车来,立刻丢下扫帚、伸开胳膊拦在车前。毛驴温顺,遇人就停。街上的商贩们一个二个全笑弯了腰,笑骂小月:“叫你驴日的拦货车,没叫你拦驴车!”
头一回,坐着驾车的麦苗青放下鞭子说:“小月,我没有两毛钱,给你一张饭票吧?”
小月摇头。
“饭票可以买馒头,也可以买菜,还可以买汤——我们伙房有金针菇汤噢。”
小月还是摇头,就要两毛钱,两毛钱刚好买个烧饼。
“烧饼天天有,换个口味,给你饭票去我们伙房吃吧。”
小月不摇头了,要不到钱,满眼失望。
“我真没有两毛钱,一毛都没有,骗你是孙子,不信你看——”麦苗青涨红了脸,将所有口袋翻开,露出白色的里子,果然啥都没有,空空如洗。
舒地黄、年有余和于有年本来骑车随行在侧,这时也支上车,翻开口袋给小月看,并且指天发誓:“谁有钱,谁是乌龟王八蛋!”
卖烧饼的高大麻子接话了:“小月你过来,他们这趟的过路费我出;这个烧饼你拿好,让他们过去吧。”
第二趟,小月又来拦路,卖烧饼的刘二愣子站了出来,也替他们出了一个烧饼的买路钱。
第三第四趟,小月不再拦车,他吃饱了。
驾驴车拉来的小麦全部入了伙房的仓库,换成一沓一沓的饭票,哥四个手中有粮,心中不慌。不过,吃喝虽然有了着落,但饭菜着实单调,一日三餐,主食馒头,佐以萝卜白菜,偶尔做顿肉,肉里加的还是萝卜白菜。自从镇上开了一家金针菇罐头厂,菜品总算多了一道,准确说是半道,有菇头,没菇腿,舒地黄看着就来气,抱怨说:“这叫什么事?比方说吃鸡,有鸡头,没鸡腿,能叫吃鸡吗?”
“还想吃鸡呢?”麦苗青没好气地说,“吃鸡毛吧你!”
“鸡鸡毛都没得吃。”颜会在一旁微笑补充,他刚洗了碗筷,碗口向下往脑门上一扣,筷子朝上衣口袋里一插,齐活——诸位慢吃,咱下顿饭再会。
舒地黄边吃边盘算,守着两大溜儿金针菇大棚,没吃过囫囵个的金针菇,这不笑话吗?
“老麦,别人吃不上菇腿就算了,咱嘴边上的东西也吃不到,我不信你能忍。”
“忍啥忍?今晚就吃,别说腿,根都给它吃喽。”
“得嘞!”
当晚,上完自习课,麦苗青等并不急着回小屋休息,他们习惯去车间帮忙。工人将当天采的金针菇洗净、去根、装瓶、高温消毒,然后压盖、贴标签,最后装箱。工序虽不复杂,活也不累,但处处需要人手。工厂老板是麦苗青一位远房堂哥,若非这层关系他也没资格使用那间小屋;舒地黄、年有余和于有年也跟这位堂哥有些拐弯亲戚,所以便一起住进来了。
这个冬夜,无风、无雪、无霜,外面干冷干冷的,而且黑乎乎的,但车间里却热烘烘,灯火通明。四人干到十点准备回屋就寝,一位烧锅炉的大师傅非要给他们讲个故事,讲就讲吧,却先从怀里摸出一瓶四十一度的仰韶大曲,拧开盖,咕咚灌了一口,咂咂嘴,咕咚又灌一口,嘶一声吸口气,哈一声吐出来,尽了兴,这才拧上盖将瓶放回怀中。酒精上头,大师傅一仰脸,面色灰黄,一双外凸的大眼,眼皮浮肿,眼球赤红,好像刚才喝的不是仰韶1995,而是农药1605。麦苗青他们四个直直地杵在大师傅跟前,像罚站,谁也不吱声,单等他准备就绪,从容开讲。
酒也喝了,嗓也清了,大师傅独辟蹊径,上来先问:“你们哥几个住的那间小屋,门口是不是有棵大杨树?”
“是啊。”舒地黄想都不想就抢答。
“杨树东南侧是不是有根粗壮的树枝?”
“没错。”于有年嘴快,答得也不慢。
这大师傅是名老高中生,肚里有点文墨,见人就爱显摆,瞧,又来了,竟然摇头晃脑吟起了诗文:“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四人诧异,交换了一个眼神,由麦苗青出面提问:“啥意思?”
“意思就是那棵树上吊死过人。”
“您吓唬我们呢?”麦苗青脸上堆笑,表情却不自然。
大师傅又要喝酒,往怀中摸了摸,最终还是忍住了,语速陡然变得飞快:“说起这事你们应该知道,镇上两家卖烧饼的因为抢生意打过架,还死了人——一个男的,二十七岁,脑壳上挨了一棒槌,死在了当街。遗体被家属抬到镇政府门口,停尸一个月,逼着领导替他们做主伸冤——有这档事没有?”
麦苗青头皮一炸,下意识回答:“有!”
“你们只知道死了一个,其实死了俩。死者的老婆悲愤过度,一根长绳把自己吊在了树枝上——那会儿这里还没建厂,全是庄稼地,她选来选去选中了你们门口那棵大杨树。那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一轮明月照团圆,她也下地跟自家男人团圆去了——可惜了啦,那小娘们长得别提多标致了,高高的个儿,白白净净,大眼睛,双眼皮,一头披肩发一直垂到脚后跟——她一死,镇政府急了,快刀乱麻,喀喀喀,她男人的案子这才有了说法。”
人间一段悲,闻之令人唏。四人垂手而立,望着大师傅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声接一声的叹息。此时夜已深,室外黑咕隆咚,天寒地冻,大师傅有酒暖身,他们四个却只能靠纯阳之躯御寒。麦苗青打头,于有年收尾,由车间鱼贯而出,沿工厂中间那条小道朝小屋走去。小道笔直,宽三米,两旁均为大棚,棚内种在棉籽壳中的金针菇正悄无声息地向下吐丝、向上生长。厂房的灯光照亮了小道的北半截,走到水池边,光亮的范围已尽,前路漫漫,漆黑一片,小屋就像黑色溶质溶在了黑色溶剂里,叫人无处找寻。
倒霉催的,听了大师傅的故事,明知世上无鬼,却架不住心中有鬼,哥四个总感觉小屋门口那棵杨树上正吊着一个不肯瞑目的死魂灵,遥见她一头长发,一身素服,四肢与躯体裹在一件戏装般宽大的长袍里,唯衣底露出一双纤巧的脚来,脚上布鞋布袜,只是右脚的鞋子脱落了,掉在了地上。她面朝南墙,背对尘世——或许她太美了,不愿以扭曲的死相示人,以免使人惊惧。即使如此,麦苗青等仍吓得够呛,缩在水池边,踌躇不前,两边大棚里的炉火蓝幽幽的,闪烁不定,没有鬼也招来了鬼。
于有年冻得受不了了,搓手跺脚指责大师傅:“真是个碎嘴子,跟咱们说这个干啥,存心吓唬人吗不是?”
麦苗青和舒地黄没有搭话。
年有余倒开了尊口:“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于有年调转枪口,连他一块儿指责:“说得轻巧,人活着谁还没几件亏心事?你没有吗?”
年有余被呛得瞠目结舌,耳根都红了;他心虚不红脸,只红耳朵。
麦苗青捧起一汪凉水泼在脸上,身体陡然打了个激灵,语气决绝地喊道:“回屋!怕个㞗!”
“回屋!”
“怕个㞗!”
“回屋!”
三人被感染,情绪激昂,喊了一路。
推门进入小屋,点上蜡烛,光亮驱走了夜色,也赶跑了恐怖,他们举着灯绕那棵杨树转了一圈,树上空空荡荡,一片枯叶都不见,只有树身上那一溜儿刻度线一动不动,时刻等着远在天际的启明星由东方升起。
四人排着队转完,于有年又单独绕树转了一圈,转到一半,肚子咕噜叫了一声,他揉了揉腹部,问:“这么晚了,你们不饿吗?”
麦苗青与舒地黄对视一眼,嘻笑说:“要不,来点金针菇?”
“就吃金针菇!”舒地黄说,“胡萝卜水大,不挡饿!”
“我还没吃过整个的金针菇呢。”年有余的兴致也起来了。
他们先做准备工作,用砖头砌一个简易灶台,火圈留的极小,刚好卡进一只铁皮罐头盒。烧柴无需担心,外面有的是竹子和木头。水?一大池子呢!万事俱备,饿从胆边生的四人一齐跨出小屋,奔向最近的大棚,掀开草苫子做的门帘,鱼贯而入。棚里的炉火发出暗淡的蓝光,忽忽悠悠,像鬼火,照明不行,吓人行。棚内空气积滞,不怎么流通,煤烟味非常之重,活人不宜久呆。
“快,手脚麻利点,有煤气!”
舒地黄掏出火机,打着;年有余拿出火柴,点着;周围立时亮堂许多,眼前全是半人高的泥墙,一排又一排;墙上堆满圆柱状的塑料口袋,碗口那么粗,半尺来长,口袋里装满了棉籽壳,金针菇正是从这些棉籽壳里钻出来的,一簇又一簇。
有如进了宝山,四人满眼放光,扑上去就拔,双手左右开弓,像拨草。麦苗青多了个心眼,提醒大家别逮着一个位置拔,分散开,各处拔一点。区区两分钟,四人的衣兜便全塞满了,前后脚出了大棚,一路小跑,路上不忘捡几根烧柴,抱着,扛着,直奔小屋而去。
木材与竹片被填入灶膛,点燃,锅灶里即刻冒出滚滚浓烟,麦苗青趴在地上朝火根处吹气,吹不几下,火焰就像一条牛舌裹着浓烟舔向屋顶。罐头铁盒里盛了半盒水,洗净的金针菇淹没在水中,四人围着灶台蹲成一圈,巴巴地望着铁盒里的水先升起几个气泡,继而升起很多气泡,然后水开了,气泡咕嘟咕嘟冒个没完。金针蘑好煮,水开就熟,没有筷子便用树枝,夹起来吃到嘴里有一丝丝的甘甜。
“呸,没盐!”于有年将口中的金针菇吐了出来。
“也没油。”年有余嚼一嚼勉强咽了下去。
舒地黄只管闷着头造,活像吃面条往嘴里直吸溜,吃得呼呼有声。
于有年调侃道:“老舒,瞧你那吃相,怪不得伙房的饭菜都那样了你也瘦不下来。”
“我吃啥都长肉。”
“和我家猪一样,吃糠都胖。”
“你和我家狗一样,吃屎都胖不起来。”
“别争了,你俩猪狗不如。”
“老年,你这个老实旋,成语用错地方了。你他妈骂人了。”
“我骂人了吗?”年有余一脸冤枉,将头转向麦苗青。
“骂人了。”
麦苗青说着话,嘴里却没停,他也吃,不过吃得很慢,细嚼慢咽,再饿,从来风度不减。他夹起一支金针菇,去了头,嚼了又嚼,感叹大发:“菇腿就是劲道!”
另三人听他这么说,各自挑了一条腿送入口中,像嚼口香糖嚼了好一阵子,点头认可:“的确劲道。”
一时再没有人纠结没油没盐的事了。吃到最后哥四个更是奢侈了一把,只吃菇腿,吐掉菇头。吃完,麦苗青又发感叹:“美味是美味,可惜没有油盐。”
“明天接着吃,我去伙房搞油。”舒地黄自告奋勇。
“我去弄盐。”于有年不甘人后。
四人吃饱喝足,脱衣上床,小屋被灶火烘烤得暖融融的,鉴于女鬼的故事仍在脑海浮沉,蜡烛一直燃着没吹。他们乏透了,脑袋一挨枕头即刻昏睡过去,直至蜡烛燃尽,晨曦微现,竟无人觉察。舒地黄和于有年惦记着吃,醒得最早,见桌上蜡炬成灰,窗外隐然放亮,大惊失色,咋呼道:“完蛋,又要迟到了!”
麦苗青与年有余闻声而起,也不管谁值班了,为壮胆,哥四个披衣服、裹被子,一起扑出门外,察看启明星。屋外,天已麻麻亮,略有薄雾,没有风,那棵杨树安安静静挺立在清晨的凌寒中。四人绕树围成一圈,抬头望天,除了纷乱的树枝什么也没看见。麦苗青负责瞭望星海,寻找他们的专属星辰,一番比量后宣布,不早不晚,正该起床。
四人回屋穿衣,三下五除二装束完毕,再出门,拔根萝卜当早点,在水池里洗把脸,随后叫醒看门的老人,出工厂,上东西大街,分两拨,各奔西东。今日不同往日,多了一道手续,临别互相提醒:
“别忘了油!”
“别忘了盐!”
路上,麦苗青与舒地黄走得飞快,在十字街口追上了两位走读的女同学,三步两步便超到了前面,其中一位女同学胖胖的、壮壮的,个头适中,脸上皮肤略黑,鼻梁挺直,一对好看的丹凤眼乜斜着猛地一睁,扬声指使扫地的小月:“快,拦住麦苗青,还让他迟到!”
小月不知哪个是麦苗青,愣了一愣,停下扫帚,咧嘴傻笑。
“哎呀,今天什么日子,麦苗青竟然没迟到?”那姑娘起劲地嚷嚷。
麦苗青加快脚步,不回头,只回话:“刘晓娟,敢再多嘴,小心我娶了你!”
刘晓娟不依不饶,笑骂道:“长能耐了你,将来不娶我,看不撕烂你的嘴!”
四个孩子哈哈大笑。小月扫着地,不明白他们笑什么,却跟着捡了一个笑。
这一天过得说快不快,说慢不慢,但舒地黄总认为该快的时候没快,该慢的时候没慢。比方说上课,每节课都长得吓人,心焦毛乱地熬过了上午,可还有下午呢;一分一秒地耗完了下午,可还有晚上呢;晚自习结束,还要去车间帮工呢。如此操切过急,全怪他裤兜里那只小小塑料瓶作祟,瓶内装满辣椒油,是借校工之手从伙房搞来的……不过眼下这会儿,舒地黄又想让时辰过得慢一点,好让这场金针菇宴拖得长一点,吃得滋润一点,然而时间不等人,好饭也不等人,不出五分钟,铁盒里的食物即被四双筷子一扫而光,连口汤水也没剩下。
就在一刻钟前,四人钻进大棚采了一堆金针菇,又捡了一捆柴火,且用罐头瓶装了足量的水,而后回屋生火造饭——先化油再兑水,之后金针菇下锅,十分钟水开,放盐,起锅,动筷子。
麦苗青先夹一口,一面咀嚼一面赞叹:“香,有油有盐,滋味就是不一样!”
舒地黄边吃边点头,赞许之态全在眉眼之间。
年有余光吃不说话,但表情甚是享受。
唯于有年似有心事,盯着灶膛里的火迟迟不动筷子,麦苗青用手肘碰碰他,催促道:“吃啊老于,你不饿?”
于有年掂起木筷在手心里撴撴齐,探入罐头盒夹了一大坨放进嘴里,嚼了两三下,脖子一伸硬生生吞了进去,心事则吐了出来:“老麦,你脑子活,懂人情,你给判断判断我这事做得咋样?老舒老年你们俩也听听,我总寻思着哪里不对?”
昨晚,于有年睡得很迟,不是不想睡,是吓得睡不着,眼睛不敢闭,躺在床上,过一会儿瞅一眼屋门,看门板是否还在,门是否被推开。他甚至想象那位女鬼就立在门口,与他只隔一扇薄薄的木门。她长发拖地,遮着脸,一件长衣罩身,脚上仅有一只鞋,另一只掉在了旁边那棵杨树下。她在等他们睡熟。睡熟后她要干什么呢?于有年想不出,也不敢想。
强忍瞌睡极其难受,于有年迷迷糊糊,几次差点睡着,但最终都像遗精一样打了个哆嗦,惊醒过来。另一边,麦苗青他们三个早就做完了一场美梦,第二场正徐徐开幕。于有年后悔死了,他该要求大伙轮流守夜的,在这样一个特殊夜晚;现在可好,只剩他一人独自坚守。艰难撑到后半夜,于有年的眼皮粘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他决定放弃,心想:“去她的女鬼女怪,我不信她还能强奸我;去她的……”
忽然,外面围墙边传来噗通一声响,接着又是一声,末了还有一声。于有年双眼一瞪,睡意全消,他支棱起耳朵像雷达一般搜索声波:跳墙进来三人,就在小屋附近,他们点着香烟小声交谈,内容却听不太真。
“招贼了?”于有年暗忖,然而那三人一直在谈话,并未动手行窃。约摸二十分钟,声音突然消失了,三人不知所踪。于有年想叫醒麦苗青一起出去看个究竟,或者商量商量拿个主意,但他实在太困,稍一犹豫人就迷瞪了过去,睡着前一秒仍在自我安慰:“估计他们翻墙走了……三个夜猫子想进来看个稀罕……他们这一搅腾说明门外并没有女鬼……”
今天中午,气温升高,于有年回小屋换衣服,进工厂正撞见厂长送客户出门。该死的,于有年突生邀功之心,就将昨晚有人越墙一事告知了厂长。厂长听完,盯着于有年足有五秒钟,随后便指挥人手四处察看。还好,没有被偷。
“我猜他们好奇,就想看看里面的样子,不是小偷。”于有年解释道。
“嗯。”厂长说,眼睛看往别处。
“所以我没有叫醒麦苗青他们仨,也没有喊人。”于有年意识到了自己的鲁莽,讲话的音量越来越小,他有些后悔,不该把这件没头没尾的事情说出来。
“老麦,这事你怎么看?”于有年放下手中的筷子,心绪忐忑。
舒地黄和年有余也望向麦苗青,小屋静悄悄的,只有灶膛里的柴火偶尔发出轻微的爆鸣,噼啪。
麦苗青愣了愣神,挥着一双长筷劝大家:“吃啊,快吃,吃饱暖暖和和好睡觉。”
吃了几口,像经过深思熟虑,麦苗青发话了:“我怎么看不重要,关键厂长怎么看。”
“他怎么看?”三人一齐问。
“小屋住咱们四个,还不如养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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