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真的存在,也是因为你需要我。
01
我第一次见许訸时她已经切除了左侧乳房。
这是个三十五岁的美丽女人,尽管头发已经掉光。从她高挺的鼻梁和上挑的细长眼睛来看,我敢说她是个美丽的女人。
生病前,是健全而美丽的。
“就是你陪我最后一程吗?”
这是她见到我时笑眯着眼说的第一句话。
位于浙江义乌的某家临终关怀机构,全国前五的服务水平下她拥有一个独间。
“除了时间,她有充裕的一切。”
至少看到她床头的花束时我是这样想的。
乳白的一捧满天星,被淡蓝色的包装轻轻拢着,像是谁捧在手心里的雪。这本该是个花面不似人面好的女人。多可惜。
我微点头,目光从床头的花转向她的面颊。过分苍白的脸上显出一张薄涂唇釉的嘴,略微的颜色反差正衬一对儿尚算清亮的黑瞳。
我突然庆幸她依旧坚持的妆饰。我见惯了仅剩瞳色的一张起伏的纸。跌进眼眶里的黑色像是祈盼死灰复燃的两沟火。烧得冷峻,燃得落寞。好像从未腾起,又像始终落幕。
以往做义工的经验使我明了,这是个已步入死亡接受期的病人。患者步入接受期即表示临终关怀进入最后阶段。可以说,下一个接纳她的机构会是殡仪馆。在最后阶段送她走于我是一件幸事,我无须同她一起苦捱死亡恐惧期。
出于死的恐惧和生的不忍,看着这样美的女人哭嚎暴怒歇斯底里,自私来讲我是不愿意的。因为生命的消逝,为了她,也为我自己。
而我的工作是从身心方面给予她尽可能的关怀,帮她回顾不算漫长的一生,并尝试总结她生命的价值。
按照惯例,必要时我会引入诸如西方极乐世界、天堂等宗教理念为她开解。
呵。
我冲她礼貌微笑,作正式介绍。
“你好,我叫李蘼。我能叫你姐姐吗?”
她并不答我,一双眼被窗畔洒进的细碎阳光曜得晶亮,只固执地追问。
“哪个蘼?”
那双绝症患者少有的眼使我一愣,而后深感尴尬。
“荼蘼花的蘼。”
“开到荼靡花事了,是个好字。”
染了蜜色的唇轻勾弧度。
“或许你真的很适合这份工作。”
我心知这名字对于患者的不合时宜,但从未有人细细问我逐字名姓。涌上心头的除却尴尬,还有针雨似的细密疼惜。不知为谁。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好在她及时化解我的窘迫。
“你直呼其名就好。”
细长的指尖虚点床尾,我瞥见她因化疗突起的乌紫血管。
“你知道了,许訸。”
白纸黑字,我没有礼尚往来的必要。
她却有些神经质地自说自话下去。
“訸,是和睦的意思。”
“只是既没人许我家庭和乐,也没人许我亲友敦睦。可见愿望到底用来想想,也就骗自己图个心安,都不作数的。”
我心知她的叙述是施以关怀的突破口,而档案上父母双故无夫无后的空荡把我扯破了似的,灌进身体的风凉飕飕的。
我应当帮助她完成临终愿望的,譬如立写遗嘱、联系她想见的亲友与她最后重逢。
可如今的她像是蹦出孙悟空后四处迸溅的碎石块儿。残损的灵气破裂的身体。只是穷其一生孕育的猴子去哪儿了?其实石头就是猴子,猴子就是石头。碎就碎了,又指望去哪儿找着谁。
我想,我应当鼓励她的叙述。而她像是勘透我内里似的,偏要反向行之。
“我以后叫你阿蘼好不好?我其实很喜欢荼蘼花的。”
她的笑容并不虚伪,我却对她征求的称呼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罢了。这无虞的矫情也因她“花事了”的归宿蒙上一层凄美的调和。
我没有理由不让步,于理于情。
“嗯,好。”
02
三天后下午两点,我在她午睡后走进房间。
她近来越发依赖镇痛,能睡着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我到时她刚上镇痛棒,露在蓝色针织帽下的额头汗迹未消。
她抬起的手缓缓伸向枕侧汗巾,我知那缓慢是因为砭骨的痛。今早医生告诉我,她的癌细胞已经转移入骨头了。
我走过去拿起她的汗巾,细细拭去她额头的汗。除却方触碰时轻微地一颤,她抿着嘴任凭我之后的动作。
“谢谢阿蘼。”
下意识的一愣后我想起这个称呼的起由,看她小女孩儿似的笑只觉得空洞洞的。
我拉了椅子坐在床边,用尽量温柔的声音问她。
“今天你想做什么?”
“帮我把抽屉里……唇釉拿来吧。”
她的声音因难以完全抑制的痛带了颤,像墨丝入水一样溶进空气里。
“哪一支?”
我对着五六只唇釉犯了难...怎么感觉差别真不大呢……
“颜色最深……就是最右边那支。”
她像真的会读心似的,一面给我出各式难题,一面又不动声色化解我的困窘。一副明明懂得察言观色却故意使坏的皮样。
她甚至不用看镜子,娴熟的涂抹动作和满而不溢的成品使我想象她生病前早起化妆的严密迅速。
“今天我想选灵堂和墓碑上的遗照。”
她像是化好妆等人夸奖似的冲我笑,半真半假的夸慰抵在舌尖,在我看到她凸起眉骨上遥望近观皆空无的白时,那些宽慰又沉重地堕回肚子里。
是错觉吗?只三天不见,她整个人仿佛青瘦了一圈。
“眉毛早就掉光了,别看了。”
我才意识到自己的目光与她的“眉毛”多么如胶似漆。
再一次她把我推入尴尬之境,而这确因为我的冒失,我装作镇定的模样勉强补救。
“把眉毛也画上吧,你一直是个很漂亮的人。”
多言失智,不言失礼。我从来不是个擅于言谈的人。
嘶...我现在把话吞回去还来得及吗...
我注意到她的目光不若原先清亮甚而有些浊,但眼里闪烁的揶揄仍旧随眼珠的转动很清晰地怼上我。
我被她盯得几近发毛,只觉得自己像被她一眼看透的蠢货,说蠢话、做蠢事,她仅仅出于涵养而苦忍住没笑。
没人喜欢天光下被扒光皮肉的审视。那是一种好像能洞穿灵魂的勘测,我所有的卑微和晦涩在她如炬的目光下分毫毕现。我从没遇见这样的临终者。
在我后背快要冒汗前她终于移开了眼,声音染了笑。
“抱歉,职业病快死了也改不了。”
她向我微颔首表达歉意。
“生病前我是个十八流作家。”
我有些哭笑不得,死盯着人看和几流作家有什么关系?
她的善解人意像是月光下的猹,在你钢叉刺她不到时带着获胜者的得意乖张施与。
善解人意得,还是叉不到…
“一流作家看人识物只瞟一眼面相,听几句言谈就晓得这是个怎样的人。”
她冲我笑了一下,微眯的眼缝不住明慧练达。
“像我,十八流作家,想要看清一个人只能像面瘫一样死盯着不眨眼。最后不是把人吓跑了,就是被关进精神病院了。”
“你看我不就被关进来再也出不去了吗?
又像是顾念我跟不上她的脑回路,
“精神患者病了于是被送进临终疗养院了。”
两手一摊,一副既无奈又炫耀的样子。我瞧她一双眼笑得像弯月,暗自惊诧于这别具一格的自我调侃。
好冷的笑话……
俏皮又讨厌,矫情又搞怪。净作出一副长不大孩子的模样。戏是真多啊...自导自演自娱自乐那种……可我知道她原先并不快乐。
病历上有载,她有长达十年的抑郁症史。
以为脸上挂笑心情变好的人都是傻子。
03
“不说要选遗照吗?趁你现在才上了镇痛精神挺好。”
她也没反驳,只用手示意我相册存放处。
我把一本厚厚的相册摊开,放在她床架自带的折叠撑桌上。
“你来帮我参考参考放哪张好?”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我有足够的好奇却没有拒绝的理由。
那是一册艺术照,素雅的服饰搭配倒没有影楼一向溢屏的花哨雍容。
那时她才二十五岁,有着浓密的披肩的发,微蜷的发梢弧度与点染蜜色唇彩的嘴角互相呼应。细长的眉眼极为出色。只而今,眉随远山逝眼洞秋水藏。我惊觉初见时那双清亮的眼竟不足原先灵动万一。内侧眉端因鼻影的晕染同高挺的山根衔接自然,窄长恰到好处的尽头用一玲珑圆润的鼻头收束。
我能明了病痛消去她何如明艳的美貌了,何况这病痛的折磨使她身体残缺。
她眼睁睁看着镜中的自己慢慢枯萎,却没有盛极转衰的岁月过渡。红颜未老而命数将尽,薄命之于红颜到底是幸事还是悲哀?我未得知。
我只知她的乳腺癌是复发。三十岁时她割掉左乳保全性命,三十五岁却无法故技重施,这次阎王爷硬要割去她的命。而父母于两三年前先后去世,她是独自一人熬过摧磨身心的数次治疗的。
若她没有朋友,自然不必情人。心口闷闷地疼,喉头也涩得发不出声。她所承受的痛苦是我不敢设想的程度。
给予她力量的是生的渴望,或是死的迷惘?
“诶你看这张怎么样?”
她微颤的指尖一点,侧首问询我的建议。
那是一张她穿了白裙捧着粉玫瑰的特写,晶亮的眼睛能滴水,和着嘴角恬淡的笑,一副娴静娇俏的模样。
“嗯美得很庄重,做..那个..遗照很适合。”
一瞬腾起的被认同的欣喜点燃她的眼,似有若无蒙蔽的浑浊顷刻散开。
“对吧,我就觉得这张挺适合。诶你别说,当时我照这张照片的时候就在想,要是成片效果好以后我就用来做遗照。”
“你看,如今不就用上了吗。”
在做义工的两年里我听过不少一语成谶式的叙述,却头一回如此震悚。
那些论述疲惫落魄却也如鲠在喉,断续轻微的声音里俱是无奈和不甘。像恨病吃药,满腔慨叹地咽下自口而出的祸。
生前哪管身后事,你待奈何?
身后哪管生前事,待你奈何。
而她不同,过于的不同了。
她轻松欢快的语气使我一时恍惚,好像她同我讨论的是一条大减价时买到的漂亮裙子,穿上就能美过整个夏天。而事实上我们在选遗照,虽然也许够她美过整片墓园。
短暂的她的一生里,活着好像只是假象和幻觉,穿插的或明或暗的预示直指死亡。我撼然、静默,终究没说出一句话来。
后来我们选定白裙捧花的那张做墓碑照,灵堂的遗照则是穿着蓝色镂花衬衣的一张。
对于前者她说是因为墓园除了清明之类的公祭日,不会每天供应新鲜的花束给死人。
至于后者她颇玩味地告诉我。
“你仔细看,这件镂花衬衣能看到我若隐若现的胸。”
胸口的梗涩因她惹人发笑的话更为凝塞。我,无言以对。
当天是周五,义工协会对成员的要求,是每周至少去疗养院两次。显然我履行了应尽的义务。下午临走时她突然拉住我的手,求我接连的周末都去陪她。
“我还有好多事情没做,拜托你帮帮我。”
“我怕我来不及了。”
暮色四合下的一双眼被落日涤作琥珀色,当我回过神来已然向她点头许诺。明明周末有场可观的校内招聘会,我不懂自己是为什么。
……
踩着流淌的月白踏进空无一人的宿舍,反锁上门也不想开灯。后背倚靠住门心里仍旧乱糟糟的。
我从没遇见过这样难缠的病人。
04
“早上好。”
我捧了一簇紫色桔梗,在周六早上九点踏进她的房间。
“这花是送到接待前台的,护士托我带给你。”
花是娇贵的物种。尽可能珍重地,我把花递进她怀里。
“给我的?”
这是个无需作答的陈述,而她的问无端显出落寞。辨不出情绪的声音有些哑,她略微清了清嗓音。
可她今天精神不错,心情看起来也不坏。我是从她涂好的唇色上猜出来的。目测,也许....是同昨日一个颜色?
我回想起她昨日选定遗照后宽慰的笑,她甚而无意识地很舒出几口气。像是面对高考答卷落笔吐息的尘埃落定。
“你知道紫色桔梗的花语吗?”
待我坐下她即开口问。
用她的话讲,她这是十八线女作家的矫情病又犯了。
“呃..不知道,我们家没有买花的习惯。”
横竖无知显尴尬,索性躺平任她嘲。对于一眼能够看透你的人,矜持的试探是对双方时间的浪费。她没有笑,也没同往常那样自嘲。被病痛榨干的眼甚而带了些微湿意。
我猜想送花的人于她心中不一般的份量。
“无望而孤独的爱。”
她抬起眼,灰白的面颊淌下两痕泪,像是要把蒙蒙的翳色洗去似的。
要命了。泪落无声,却能使人从那双眼听出撕心裂肺的哭。心是痛到发颤的,张开嘴每每却是哑然的,澎湃汹涌的悲伤要在夜深人静时靠簌簌的泪默然流淌。
天黑了,可以关灯了吗?我想哭。只要,不出声音。好像就真的没那么伤心?
悲哀得一如既往,蠢得一如既往。无由的烦躁充斥胸口,画皮撕下后尽是暴怒的颓唐。
我知道她为什么一眼看透我了。
“你的...情人?”
我尽可能尊重她的隐私。她不愿提,我绝不追问。
或许是那两个字使她发笑,目光从花束上抬起,直直地投向我
“准确来说,是我爱人。”
我分明记得她档案上登记的“未婚”。
哦是了,爱情和婚姻好像没有必然联系。
“你不好奇我为什么没结婚吗?或者说,不和他结婚。”
我托住她饱含泪水的目光,像担心眼泪太重似的,眼眶却莫名得隐隐酸涩。看着她哭,哪怕梨花带雨,我也是不愿意的。
“是怕婚姻毁了爱情?或者,是不愿意拖累他吧。”
她笑了一下,也没反驳也没认可。目光透过我望向很远,无知方向,不晓归途。又缓缓启唇。
“你知道沼生植物吗?成片聚群的,它们有通气组织或者呼吸根。人会在沼泽里窒息,它们却不会。”
“因为沼泽就是他们的生活。他们,逃不出也死不掉的生活。”
同一片沼泽里淤泥堵到喉口,窒息得感同身受。
05
“你是因为什么得了抑郁症。”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生涩而颤抖。
“你想问很久了吧?”
她下意识地微笑,我突然厌恶她一切的笑意。
“我最喜欢的作家是萧红。有一句话是这么说她的:‘人磨不过自己的性格,常在无人可知的深夜里,以刀铤同自己短兵相接’。”
“而我,就是那种没磨过性格的人。”
她重重叹了口气,我知道她在积攒气力,要把烂在空心深坑里的腐肉挖出来。
“我不快乐,我一直不快乐。但我似乎没有不快乐的资本。我家庭健全父母和睦,我从小品学兼优听话懂事,家里的长辈都喜欢我,弟弟妹妹眼里我一直是‘别人家的孩子’。上大学我选了自己喜欢的专业,毕业后找到了不错的对口工作。我学有所成学有所用,把爱好变成了工作。我聪明漂亮性格好,身边不乏追求者。从小到大不能说顺风顺水但也没经历太多坎坷。”
“可是我不快乐。”
有汩汩的泪淌到下巴尖,延绵的水渍使我钻心得痛。
她眼神恍惚地喃喃着。
“我怎么能不快乐呢...我应该很快乐的。这样的人生,这样的生活,我竟然不快乐?嗬,这真是难以饶恕的罪恶。”
“你只是不愿意像他们一样骗自己罢。”
一滴水落在手背,我发觉自己的脸同心口一样凉。
“你错了。”
她的笑很恍惚,甚而透出凄厉。
“不容于现实的人向来自欺,我只是没看清这世界真实的模样。”
“譬如常人眼光里我的父母是恩爱的,但我知道那是种得过且过的心如死灰。知识涵养、生活习性的差异源于迥异的生长环境,那是在互相讥嘲中归为血统差距的优越自捧,也是见缝插针的损人扬己后小心翼翼隐藏的阴暗自卑。各自身后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因两人的合法同居彻底理不出头绪,而人情社会的现状使人不忍也不能快刀斩断。”
“我一向是恐惧亲友的,也深知现今的自己何如被他们嫌恶。但凡亲戚走动总感觉自己跌进哪本宅斗小说里。那些或有意或无心的话题明里暗里直戳痛处,含沙射影是高艺者的表演,直白揭露是技拙者的效颦。无时不刻的攀比是话头万变不离其宗的贵客,拜高的奉承为明日的好处搭台,踩低的挖苦以伪善的施舍谢幕。”
“A对B说的话实际是说给C听的,面上看来三个人的讲话往往牵扯五家以上的“恩怨情仇”。真实的轻蔑往往显露在意想不到的情境里,他们是见不得旁人、特别是这些被称作‘亲戚’的旁人比自己过得好的。”
“我听过虚伪的巴结和真情的捧杀,我见过眼底堆满的鄙视和一溜眼重挂回脸上的笑。指鹿为马的夸赞背面是吐满唾沫的嘲讽,利益共享的同时最好一毛不拔。最小的孩子伸手接下红包揣兜细捻钞票,他懂得下次对给钱多的那人乖巧地笑。”
“藕断丝连的血缘送我如此一张近亲网,擦肩而过的路人哪怕同一屋檐下避雨又指望谁无偿赠你好眼色?捧杀藏在鲜花掌声之后,告密前往往同你推心置腹。在他们眼里你的成就是从无数张床上滚来的,你的失意是苍天开眼因果得报。人人享受踩着旁人脊骨走向顶峰,无人问你悲欢烦愁可食温粥。”
“或许我真的很极端,但那些纯白剔透的后来者大多是会步后尘的。亦步亦趋的苦难是对应禅因最好的佛果。”
“我不知是自己奢求太多还是这世界给人太少。而我,尚算顺风顺水。”
她勉强的笑是直白曝露的自嘲,而世人都应当被冒犯。
“我不愿同谁建立长期稳定的人际关系,单只家庭的牵扯已让我精疲力竭。一贯接受的教养和某些时刻切实可感的温情,使我不忍心苛责任何人。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自知的恶意是没办法用良知唤醒的,更何况某些恶毒本来真情切意。看着那一张张或狰狞或木讷的脸我只觉疲惫,这疲惫心口皆不可传。”
“可为什么就我感知到?我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和这世界格格不入。我试图戴上驯顺的画皮,好模仿身边人以求得活。我宁愿同他们一样无知无畏得浑浑噩噩,至少我能快活过活。可现实生活就像勒在喉头的麻绳,我奋力挣扎直至鲜血淋漓涕泗横流,而那血泪只会使得收绳更紧。”
“我逃不出去的,但凡我还能感知,只要我还活着。”
行尸走肉的踉跄、如履锋刃的蹒跚,至少对她这类人而言,是唯二的得活。
我头一次从临终者口中听说如此大的篇幅,像是要把心呕出来似的,她的嗓音因连续的颤动犹显干涩,眼睛却因持续的诉说清晰坚定。
“那你呢,又是因为什么?”
细长的一双眼重新聚焦,目如刀凿。
剖心剖肺的前者把我钉上坦白柱,要做我沾血的听众。我低头瞧见自己满身血迹,明了自己没有拒绝的理由。
“哦,不过又一个失败的逃离者。”
06
多年后重逢在下午,我瞧见舒容怀里抱了个小女孩儿,用各色头绳扎起的羊角辫高高翘起,像她咧嘴笑的弧度。
他身边一个温和的女人安静注视着,她的丈夫她的孩子。是一眼看去很和睦的一家人。
其实算不得重逢,我远远望见他们即闪身隐入巷口。尾随的目光跟了一路,我说不清心里是宽慰亦或慨叹。他们都是很好的,我不忍苛责。何况我没有立场和资格。
舒容,是那个送花的男人。准确来讲,是许訸的爱人。
他们是大学校友,相识却在虚拟时空。那是一个关于人格解体中情感解体的论坛,同病相怜的人是最知心的,甚而打破原则无话不说。
而许訸与舒容尤其投契。相似的成长环境是同类滋长的培土,修剪去枝丫的微末差异。
他们惊奇发现这世上竟有人同自己如此契合。除却智识层次的差距,忽略窥世角度的偏差,你的口诉诸我的想法,我的动作映射你的思维。
如果性格决定命运,无疑他们共同执笔。
但他们从没见面,哪怕网络世界里密切交集。
“为什么不见他呢?”
多年前在双休日的下午,我曾经问过许訸。
“他太珍重了,我不敢承担“见光死”的风险。”
嗯?
果然颜值即正义吗....我不自觉审视她憔悴的脸。
“你这是什么眼神?”
她笑得开怀。
“我指的当然不是脸啊。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丑,我的基因也能调和。”
又佯装正色道。
“只一点,孩子得跟我姓。”
这插曲冲淡了先前凝重的氛围,但她眼角弯弯的自侃惹得我不住心酸。
真傻子为什么一直笑呢?
“行啦不逗你了,说实话我只是怕失去他吧。”
她抬手自花束中抽出一枝桔梗。
“如果没有他,我可能在第一次癌变时就放弃了。”
细长的手指扯下一瓣紫色,由指尖碾作深色一团。
“我和他这类人像是可移动污染源,近身的落下一身腥,进心的剐下半条命。都说将心比心,我们可以共情旁人却不愿为他人深知。”
“我知道自己心底有倒不完的垃圾,如果坦诚相见是交友必备的前提,那我宁愿远离所有良善者。我的倾吐是他们不应承受的负重,凭什么别人任你污染心情败坏斗志?何况我从不相信旁人的救赎,能救赎的只有自己。”
“而他不同。”
那团深紫被她握在掌心,抬起的眼有种不自知的柔和。
“我和舒容就像是泥沼里的芦苇,自小生长的通气组织使我们得活于常人的窒息。但也仅仅是活着。”
“或许我们可以互相缠绕相互帮携,但都是于事无补的聊以慰藉。我们逃不出这片沼泽的,只能依偎直至枯萎。于此生于此长,死了也陷落在这里。”
我动了动唇,她一如先前洞悉我的疑惑。
“自私点儿讲,我怕和他挑明态度连朋友都没得做。而我真的很需要他。”
“我们不会在一起的,永远。我们太了解彼此,都知道污染源的结合是没有好处的。或许我早已放弃自救,但始终祈盼能有拉住他的一双手。哪怕那双手不是我的。”
“我知道,他也是这么想的。其实这很蠢不是么?或许只有同病相怜的人才会互相珍重,在我眼里他值得更好的,他眼里的我也是这样吧。其实我们都清楚彼此深爱着。”
所以不见面是对彼此最大的成全,也是及时“止损”的必然。
有人带你离开,我载歌载酒欢送你,一辈子陷在原地,我不声不响陪着你。
你是我晦涩人生的慰藉,也是我不敢越雷池半步承担的风险。
我怕失智的情爱灼伤你,害你没有足够的气力逃出去。
我怕联结的泥块束缚你,要你承受双倍的紧箍,我怎么舍得?
我们的结合是累加的负数,那我站远一点,默默爱你。
哪怕你同我一样,淤泥遍布。
话音落下那刻,我好像真正懂得那句话的含义:
喜欢是占有,但爱是想靠近却不敢触碰。
说出这句话的她,眼里有溢满的幸福。
......
07
余下为数不多的日子里,我尽可能多去陪她。
她的肉身迅速干涸,连同流逝的生命一同消弭。骨肉分明的躯干修长更甚,只糊在薄架上的皮面苍白得几近透明。初夏的阳光漏叶而入,我总担心那光点将她的身体啃得斑驳。
她残留人世的光影被黑夜迅速吞没。但我知道她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快乐。她已偿报父母的养育之恩也得到了此生的幸福,那么死亡于她而言是久违的解脱。
可她还是怕的。
她终于走出泥沼,却不知下一步踩上的会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对不起,极乐世界和天堂我都是不信的。论十八线女作家的自我修养,显然她也并不需要我去说服。
若非将死,何苦抛下触手可及的今生去寻莫须有的来世?
那么,便让今生更加完满吧。
临走那天早晨,她虚拉住我的手,我回以温暖的紧握。逐渐冷硬的躯体是她涉离沼泽最后的证明,疲病的肉身再也缚不住自由的灵魂。
“李蘼,谢谢你...陪着我。”
我珍视她此生对我最后一个笑,眨眼成为奢侈呼吸也最好凝固。
“不要放弃...至少,应当尽责。只要自救,你...会等来那双手。”
遏制不住的眼泪扑闪滚落,我朝她镇重点头。
我想用未可知的一生履行这个承诺。
“你等等,还有人来送你呢。”
她望向我的眼神半已涣散半是朦胧。
“咔哒——”
清癯挺拔的男人推门而入,怀里捧了一簇洁白的马蹄莲。
这是舒容。
“你看,他来了。”
我擦去脸颊的泪,想将那笑映在最后一刻。真挚的祝福是我予她仅有的回报。
于她,我履尽应当的职责。其余皆是祝福。我起身,同他默然点头,完满她生命最后一程的交接。回身关门那刻,我见舒容坐在许訸近旁,白色的花束放在枕畔。
他俯下身轻吻她的额头,像蝴蝶吻上花的翅膀,要同彼此镇重悼亡。
有晶莹的泪顺淌,弥合痴与怨的错过,破灭忧和愁的过往。
睁开眼看看我吧?
今生的愿已得偿,他们终于看清彼此的模样。
......
——许訸走了。
——我一直陪着她,拉着她的手。
——谢谢你,李蘼。
——你真的很适合这份工作。
......
08
我始终注目,直到三人的身影消失在街道尽头。
你看,舒容攥紧了那双手。虽然不是许訸的。裤兜里的手机疯狂振动,我连忙接起,承接源自那头的“暴怒”。
“合着您老人家是想把我饿死是呗?取个外卖用得着那么久吗!”
我好言好语地唯唯诺诺。
“你最爱的蟹黄汤包刚出笼,不是昨晚还说想吃吗....嗯嗯,到楼下了,倒数三十秒我马上出现。”
“你说的啊,三十—— 五——”
我连跨三级台阶气喘如牛。 心甘情愿的,不眨眼睛。
蟹黄汤包的热气从手腕暖向心口。
你看,我也握紧了那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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