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嫂叫我过来,我刚才把我家羊圈里的粪掏出来!”老悠一边说一边跳到钟嫂的猪圈里。
钟嫂闻声从屋里飞快走到院里,嘴里唠叨着:
“这淘神精(大猪)三天两头拱猪槽子到一边!对,把它弄到这边高地方就行!”只见老悠撸起胳膊袖口,伸出两手,把那个猪槽子稳稳地端了起来,又稳稳地放到指定的地方。
“要是练武的人,做这点儿活会更利索!”老悠说着,一只脚翘到猪圈墙上沿,两手一摁墙上沿,另一只脚就翻了出来。钟嫂要老悠洗洗手,老悠嘴里说着“不用不用”向院外走去。
老悠是钟嫂的邻居,今年二十五岁。正值壮年的他和母亲相依为命。父亲在他儿时就已去世,现在妹妹已出嫁。父亲在世时,留下了三间“里生外熟”(墙体由内外两部分构成,里层由土坯垒砌,外层由青砖砌成)的西向房屋。老悠的面相随父亲,长得长方脸型,浓眉大眼,鼻直口方。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农村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村里的每个农户都分到了自己的责任田。老悠是个辛勤的人,他除了把自己家的农田打理得井井有条外,还养了三四只绵羊。农田不忙的时候,他赶着绵羊到村西的沙疙瘩地放羊。夏日里,广阔的沙疙瘩地绿草萋萋,靠南边还有一片面积不大不小的树林。暑假里或是星期天,家里养羊的小学生们牵着羊也都来到这片自由的天地,羊儿啃着嫩嫩的青草不用管它。大家都围坐在老悠的身边,听老悠讲着有趣的鬼狐故事,不失为一种乐事。老悠和蔼可亲,他把自己从书上读到的鬼魅妖仙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给小孩们听。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向神州大地的角角落落,村里的年轻人很多跟着包工头去城里打工。有做泥瓦工的,有做抹灰工的,有做木工的,也有做钢筋绑扎的。老悠从来不去干这些。温和季节里,他每天早晨端着盛满稀粥的碗,另一只手拿着黄面或者白面馒头,盛满稀粥的碗里堆着一堆昨天剩菜或咸菜,缓慢地从家院里走到街上,然后在一个地方蹲下,开始吃起来。遇上同时吃饭的邻居,边说边吃。
有一次老悠在吃饭时,边吃着说道:“不是我不去当小工,只是我不想耽搁了地里的庄稼。你看我一个人顾这不顾那的,老娘都那么大岁数了。”
村里有的邻居盖房子,当时都是无偿帮忙。事主家要准备好顶好的饭菜,施工材料准备完善后,主家挨个去关系不错的人家里谈帮忙盖房子的事。会砌砖的做技工,不会砌砖的做小工。这个年代村里的房子大都是这样盖起来的。老悠每次都随叫随到,干活并不偷懒,只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学学技工垒墙什么的。
钟嫂的丈夫在市里的建筑公司做钢筋工,有个女儿高中毕业后回家务农。这个女儿一个人把田地操持得有条有理,周围邻居有口皆碑。一次,老悠见到钟嫂的女儿问:
“召娣,你会写钱上的数字吗?”
“你说的是大写数字吧,我当然会。你也会写?”
“我刚刚对着钞票上端详,还不会写。”老悠接着又真诚地说:“俺爹那一辈就没才料(能耐),轮到我这一辈还是没才料!”
老悠搬家了。原来住在钟嫂的南面,现在搬到了钟嫂的北面。钟嫂堂屋的后面(北面)是胡同,胡同的北侧就是老悠的新家。其实这个新家也不是新的。只是这个院里的三间堂屋是纯青砖房。在前些年,村里来了驻军队伍,他们找到了老悠家闲置的地皮。老悠当时还小,老悠的父亲答应对方可以在此建造房屋,驻军离开后房屋归自己所有。老悠把西面临街的一面院墙由土墙翻成了红砖墙,墙最南端一段砌筑简单的门面框架,随后安装上一对厚实的木制院门,人拉排子车可顺利通过。临胡同南墙还是原来的土墙。
一天中午时分。老悠的门前吵吵闹闹,门前的街道上站了不少的人。只见老悠蹲在门对面的台阶上面,涨红着脸色,嘴里时不时冒出一句生气的话:
“邻家借簸箕,家里放着不让人家用!邻居之间有啥东西不是借着来回用呢?”
老悠的母亲在院子里铁青着面容嘟嘟囔囔:
“你个小老虎反了天了,才买的新簸箕,自己还没用过就想借出去,我死了你愿意怎样就怎样!”
老悠在街里向邻居们诉说自己母亲的过错,自己气得脸色红一块紫一块的。在他正直朴实的性子里,邻居之间相互借东西使用是理所当然的,尽可能让邻居得到帮助是天经地义的。自己母亲违反了这个行为准则也不能给予原谅。
一年之后,老悠母亲去世。埋葬了母亲,老悠孤身一人,种庄稼,养羊。三十四岁那年,本村同家族的妇人(莉莉)给他介绍了一个媳妇。莉莉来自四川山区,她踏踏实实劳动,有时做些小生意。老家的一个女人(姓费)也想走出贫穷的山区,一路奔波来到了她的家。莉莉认可老悠的稳重厚道,把老家的姓费女人介绍给他,过日子。姓费的女人年龄三十,个子偏矮,瘦长的瓜子脸,长相平平不丑陋。老悠岁数已大,对现在找到媳妇很珍惜。他没有举行什么仪式,只把家里的墙壁上粘贴几张崭新的图画,算是布置新婚洞房了。
十月过后,老悠媳妇生了一个男孩。老悠很是满意,给孩子起名为“龙贵”。两年后,他可爱的媳妇(老悠常常亲昵称她为“小费”)又生了一个女孩,老悠起名为“翡翠”。岁月蹉跎,时光荏苒,转眼龙贵长到了六岁。老悠联系了村里的学校,送龙贵上了学。可是,一家四口人的生活消费对于靠种地为生的老悠来说,可不是小数目。近些年,尤其女儿出生后,生活是捉襟见肘。所养的绵羊也就是一两只,一年到头粮食粜出和卖羊收入的钱是数额很小的。这个时候媳妇“小费”又怀孕在身,分娩的时期即将来临。老悠盘算着,有儿有女就可以了,多了也负担不起。过去十多天,小费生下一个千金。三天后,老悠看着媳妇和她身边孩子,确实舍不得把襁褓中的孩子送给别人,然而又怎样把她养大?他语气缓和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媳妇。媳妇听后,两眼淌着泪珠。却很无奈,她太了解这个家了解老悠了。那就送吧。老悠把送孩子得来的二万元交给了媳妇。经过人生沧桑的媳妇,并没有因得到钱而高兴。相反,她仿佛看到了这个家庭的穷途末路。
龙贵上二年级了。春天里,北方的气候告别寒冬开始温暖起来。村庄的榆树上出现了嫩嫩的绿绿小芽,给人于生长的气息。这时候老悠心神不定、心乱如麻。他可爱的“小费”要离开他了。他心里清楚,最近媳妇老是找茬,看什么东西都不顺眼。媳妇最终给他说了实话,她要离开这个家,离开他和孩子们,她要寻找自己的幸福,不想在这里窝囊一辈子。在无奈与不舍之下,老悠含泪望着自己的媳妇和来的陌生人一起远走高飞了。
家里没了媳妇,孩子没了娘,老悠还得维持家庭的正常前进。他依然在田间播种、浇地、施肥、收获。原来的绵羊一只也不养了。农业逐渐实现机械化,小麦再也不需要男人累弯腰了,庄稼苗之间杂草也不需要人工锄了。空闲下来,老悠与附近村的媒妁联手,做起了“牵红线”事业。
“牵红线”需要很多的资源。一个村的适龄青年就那几个,再加上各种原因,一年下来,老悠成功不了几桩事,介绍成功一对,收男方的酬金2千至3千,收入虽不多,但总比不做强。老悠住的堂屋,两间住人,一间放东西,主要放置储存粮食的大缸。依照农村的习惯,夏日做饭用煤炉子,若在堂屋里放置做饭过于燥热。村民一般单独盖两三间东屋或西屋作为厨房。老悠谋划着施工小厨房的材料,他请人计算了砖和白灰,还有建房顶用的炉渣。
施工的时候,他请来两名砌墙技工,自己做小工。用买来的最好的带黑色斑点的红砖进行墙体砌筑,又弄来梁檩椽子等。有邻居老李的帮忙,房顶上的一层一层结构,做得规规矩矩,妥当严密。精致的小一间西屋厨房盖好了。邻居老李说:
“悠呢的呀,小厨房你做得怪精巧,啥时候买些砖把你的堂屋翻盖一下啊?”
老悠嘿嘿一笑,脸一红,语调低沉了一些:“更(老李的小名)哥,那得多少钱啊,我盖不起来呀!”
龙贵和翡翠两个孩子不知不觉已长大成人。由于缺少家庭的温暖和教育,均为小学未毕业而半途而废。转眼龙贵已到22岁,翡翠20岁。有人上门提亲,是给翡翠介绍婆家。老悠心里明白,这样的条件,龙贵找媳妇恐怕很难。
翡翠嫁到了邻村。又过了二年,龙贵24岁。有人到老悠家说媒,给龙贵介绍的是倒插门,就是男方入赘到女方家。女方家住在城西的一个村庄里,就一个女儿,家庭条件中等。老悠掂量了掂量,又与儿子商量:
“对方条件比咱家好。倒插门就倒插门吧,在咱家恐怕你要打一辈子光棍。”
龙贵低着头,沉默着,他“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龙贵生得白皙的方形脸上,一双有神的大眼睛,匀称身材。这些天生优势生长在如此单薄的家庭又有什么用呢。为了不麻烦,老悠与女方家庭商量约定,儿子结婚不进行任何仪式。女方的母女在自家操办了几桌宴席,把亲戚朋友邀请过来参加,女儿结婚大事总得像那么一回事啊。龙贵在女方家开始了生活。
女儿翡翠坐月子生了娃娃。按照农村的风俗,要给新出生的小儿“做十二天”以示庆祝。老悠联系同家族的有轿车的一个晚辈,再叫上关系不错的老李,一起坐车风风光光的赶到女儿的家里。姥爷庆祝外孙的出生,应该的。
老悠成为了村里突出的贫困户。新世纪的第一个十年,村庄所在的县城乡建设局全县开展帮扶穷困户行动。老悠的住宅成为了帮扶对象。在县城乡建设局的出资安排下,一支建筑队伍对老悠的堂屋进行了翻盖。三个月过去,老悠住上了崭新的宽敞明亮的四间堂屋。
龙贵倒插门后,开始还本本分分,干活顾家,通情达理。日子一长,本性逐渐暴露出来。心灵空虚且又无知的他,喜欢上了赌博。进入赌场,有时会玩到半夜有时则会通宵达旦。媳妇的父母知道后,其父给他谈话让他停止赌博,他坚持不了多少天,又身不由己地走进赌场。最终,媳妇的父母赶走了龙贵。
龙贵受到了震动。这震动产生于心灵深处。24岁的他不得不认真审视自己的人生。父亲就那个样子了:一辈子朴实、善良、甚至有些迂腐,他不能重蹈覆辙,要找一份工作,哪怕出卖体力干些重活也好。龙贵听说安徽江西一带有大型的工厂,他就独自去那里找工作。
老悠一个人生活。岁数已过60,自然没有经济来源。除了种地外,他当红娘的职业,萎靡下去。老悠的朋友给老悠介绍了一个女人。老悠接触一段还不错。60多岁的他又一次走上桃花运,他把这个女人留下来,老悠有媳妇啦。
家里物质的缺乏,使老悠夫妇不得不简省节约。长期营养不良,老悠脸色黄里发白,犹如生着大病。他确实前段时间生了一场病。是脑血管的病,好歹不是太严重,治疗了治疗恢复好了。
新冠肺炎疫情肆虐着人类。三年周期,人们经过了艰苦卓绝的斗争。在其没落期的高膨胀顶峰的2022 年12月份,老悠的脆弱体质经不住来势凶猛的变异病毒攻击,悄无声息的去世了。
在周围邻居的帮助下,通知他的女儿翡翠来了,老悠的妹妹也到了,儿子龙贵从安徽往家赶。一天后,龙贵回到家。老悠静静地躺在棺材里,儿子最后看了一下父亲僵死的面容。按照风俗棺材里该放的东西都放齐了,棺材进行封口盖。为了少花钱,孝衣孝帽也都不准备了。有人联系来拉棺材的专用机动车,在众人的一起努力下,埋葬了老悠。老悠永远地走了,其一生过得简单,走得匆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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