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化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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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是这样一件事：不知何时，你走进了一个名为“童年”的迷宫，当你十几岁的时候，你又进了“少年”的迷宫，到了三十岁才走出来，继而又走进了“壮年”，从“壮年”出来又进了“中年”，从“中年”出来再进了“老年”，从“老年”出来终进了死亡。可是，有的人忘记了，有的人还记得，没有人从“童年”走出来过。

（1）

刘吉祥后来说，他记忆里的童年是皎洁的。他爱那段遥远的日子，纵然朦胧，却甚是美丽。

从永幸河对面的大坝走下去，顺着溪流到第二个转弯处就到了刘吉祥家，从刘吉祥的家到他的学校只有三百多米的距离，可是二年级的刘吉祥要走半个小时。他落后的个头再加上瘦弱的身躯，像一根随时会被风击倒的小草。

今天是刘吉祥二年级开学的第一天，他的奶奶带他和他大姨家的姐姐一起去学校，他们都被分到了二年级二班。二年级在二楼，二楼和一楼之间有一扇铁门，九点钟铁门被打开，奶奶和一群家长一窝蜂地冲向班级抢一个前排的好位置。刘吉祥的奶奶跑得飞快，甩开第二名王大妈两个身位，她抢到了两个第一排正中央的座位。

就这样，刘吉祥和姐姐坐在了第一排的正中央。刘吉祥愉快地和姐姐去领取自己新学期的书本，一个一个认真地包裹上刚刚从校门口选的五颜六色的书皮。

老师来了，刘吉祥仰着头看着老师。孙兰芳老师是刘吉祥的班主任，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她的身体胖胖的，浓密的短头发被梳得整整齐齐，笑起来鱼尾纹从眼角淡淡散开。她在黑板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说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班主任了。她手上拿着一张成绩单，那是他们一年级期末考试的成绩单。

她说，现在我们调整一下座位。她让班级的同学挨个做自我介绍，从第一排第一个吴雨心站起来自我介绍，那是吴雨心自己抢的座位。孙兰芳看着成绩单，找到了吴雨心的名字，第八名。她说，你就坐在这里吧。

吴雨心成绩好，她挺拔的鼻梁，眨着长长的睫毛，说话和声细语的样子，让刘吉祥一年级的时候就喜欢了吴雨心，他不好意思和她说话，但总是幻想老师把他调到她旁边坐。吴雨心的同桌是赵志豪，赵志豪自我介绍的时候，孙兰芳在第三十四名找到了他。赵志豪自我介绍完，孙兰芳说，你等会去倒数第二排靠窗那个位置坐。赵志豪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失落地坐下了。

一个个同学站起来自我介绍，刘吉祥的心脏越跳越快。到了他的姐姐，姐姐介绍自己叫刘晓月，第三名，老师让她留在原位。

轮到刘吉祥介绍了，他站起来感到头晕目眩，心脏跳到了脖子上，他说他是刘晓月的弟弟，他叫刘吉祥，他喜欢读书、打乒乓球。刘吉祥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老师，他的嘴唇在颤抖。介绍完之后，老师对他说，你去最后一排靠墙的地方坐吧。全班同学立刻看向他，他回头望向那个座位，那里狭窄得坐不下一只蚂蚁。

下课后，刘吉祥强忍着泪水，把自己的书从第一排搬到最后一排。

过几天，奶奶知道了刘吉祥被调到了最后一排，她认识孙兰芳老师的家，带着几袋茶叶去了孙老师的家里。不久，孙兰芳老师在班里说，有人跟她反映，刘吉祥同学在后面上课经常和别的同学说话，让刘吉祥下课之后把座位搬到讲台旁边。刘吉祥心想孙兰芳老师一定很讨厌他。搬完之后，他发现他离吴雨心很近，心里不禁窃喜。

刘吉祥的妈妈吴彩霞是个十分勤劳的女人，吴彩霞每天都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她从不会让刘吉祥冷着热着。冬天，吴彩霞会提前把刘吉祥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放在被子里捂热，早上起床的时候，吴彩霞会让刘吉祥在被子里就把衣服穿好。吴彩霞爱打麻将，中午给刘吉祥做完饭之后，她就去麻将馆了，有时候刘吉祥下午放学，她就打完了，有时候要打到晚上。

家里有一个小熊维尼的存钱罐，吴彩霞赢了钱就会投进去，慢慢的，它变得沉甸甸的。

（2）

晚上吴彩霞去打麻将，刘吉祥一个人在家，他会把客厅的灯全部打开，再回房间睡觉。他看到了小熊维尼，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今天他看到校门口的小卖部卖的陀螺，火焰红的包装印在了他心里，他想象着自己是动画片里的陀螺少年，当陀螺转动的那一刻，就会跑出来一头浑身燃烧着火焰的狮子保护他。可惜陀螺八块，他要攒两个星期。

他用力地把小熊维尼从桌子上搬到地上，打开底下的盖子。他用铅笔笨拙地把里面的硬币一个一个抠出来，抠出一个后面会跟着几个掉下来。一小会他看倒了很多了，再把盖子盖上去搬回去，他数了一下，一共倒了五十块钱！他把五十块钱装在书包里，他想如果全放在一起，妈妈拿起来，硬币相互碰撞就会很响，他在书包的每个分层里放一些，还是不行。他突然想到了，他拿出语文书，在每一页放一枚硬币。

他把书包放好去睡觉了，直到吴彩霞回来，他还没睡着。第二天，吴彩霞把他送到学校之后，他装模做样地往学校里面走去，等他察觉到吴彩霞走了之后，他立刻打开书包，把语文书里的硬币全倒到书包里面。他数出来八个，兴奋地跑到小卖部，买下了那个陀螺。

小卖部有抽奖盒子，有五角钱抽一次的，一块钱一次的，还有五块十块一次的。里面是一些文具和小玩具，刘吉祥从来没有抽过十块一次的，每次有人抽十块钱的，就会有很多人围着他看，过去他也是围着看的一员，今天他也要抽一次十块钱的。他戳破了十块的盒子，里面装着一个透明的小汽车，小汽车里面是液体，液体里装着五颜六色的粉末，晃动一下小汽车，粉末跟着晃动，漂亮极了。好多人围着刘吉祥，他们看到小汽车的那一刻发出了一声：哇。就连小卖部的老板也说，这个真好看。

刘吉祥决定再抽一次，他又抽了一个十块钱的盒子，这次打开里面是一盒晨光黑笔。人群里有人告诉刘吉祥：这一盒买也要二十块钱呢，你赚了。刘吉祥特别高兴，他要再抽一次，他晃了晃盒子，找到了一个里面发出碰撞声的，他一打开，里面是五颗大的琉璃珠。在小卖部买这样的琉璃珠，一颗也才一块钱，刘吉祥亏大了。

人群里发出阵阵笑声，刘吉祥感觉到自己的脸发红发热，他说他还要再抽一次，他已经完全投入进这个游戏了，什么都忘记了。他又开了一个盒子。这个盒子里装着一个拼装的塑料模型，小卖部里也有，卖十五，刘吉祥内心平衡了一些。

这时学校打了上课铃，人群纷纷散去，刘吉祥把刚刚抽到的东西装进书包里，他这才意识到他已经花了四十八块钱了。他尴尬地拿着最后两个硬币买了一瓶饮料离开了小卖部，在走向教室的路上，他失落地看着天空，几只麻雀百无聊赖地飞过，他隐约记得刚刚还是阳光明媚，现在阴了许多，雷闷在乌云背后，或许有一场大雨。

晚上吴彩霞打麻将没回来，刘吉祥又拿了五十。早上，他到了学校买了一个，要三十块钱的溜溜球。给姐姐买了一个十块钱一本的密码本，又给好朋友们买了饮料和零食全花光了。刘吉祥之前坐在后面的同桌阳阳是他的好朋友，刘吉祥把他抽到的那辆透明小汽车送给了阳阳。

阳阳妈妈在和吴彩霞一起打麻将，下午放学后，阳阳去麻将馆找妈妈。阳阳手里拿着刘吉祥送他的透明小汽车，妈妈问他手里玩的什么？他说刘吉祥送他的玩具。阳阳妈妈看着那辆漂亮的小汽车，她说这要不少钱吧。吴彩霞怔了怔笑着说，小孩玩具能要几个钱。

吴彩霞下午打完麻将后悄无声息地回到卧室，刘吉祥在奶奶家吃完饭后，回到家里又打开了小熊维尼存钱罐，他在把小熊维尼搬回去的时候，吴彩霞不慌不忙地从房间走出来。刘吉祥看到吴彩霞的那一刻，像一个小偷在正在行窃时被警察抓住了一样，任何狡辩都是多余的。

“一共拿了多少？”吴彩霞问。

“五十。”刘吉祥回答她。

“一共。”吴彩霞说。

“今天第一次拿。”刘吉祥面不改色地说。

“你说实话，我不打你。存钱罐里有多少钱，我都是有数的。”

“一百。”刘吉祥听到吴彩霞说不打他，胆子稍许放大了些。

“真的？”吴彩霞笑着问刘吉祥。

在刘吉祥的世界里，一百元已经是他能想象到的最大的数字了，就算是不打他，他也不敢再往上说了。

“真的，昨晚拿了五十，今晚拿了五十。”刘吉祥真挚地说。

吴彩霞让他回房间床上睡觉，她过去把刚刚刘吉祥拿的五十块钱又投进去，再把存钱罐放回原位置，她拿起桌子上的鸡毛掸子也进了屋。她让刘吉祥把裤子脱了，刘吉祥说，你不是不打我吗？吴彩霞没有回复她，用鸡毛掸子的把子抽刘吉祥的屁股，刘吉祥疼得大声喊叫，眼泪止不住地流。吴彩霞几下就把刘吉祥的屁股打得又肿又紫，边打吴彩霞嘴里念叨着：以后还敢不敢偷钱了！年纪小胆子还不小，跟谁学的！她把刘吉祥的两瓣屁股，一半打紫了，一半打肿了。晚上刘吉祥哭得没有力气了趴着睡着的。

（3）

刘吉祥上课的时候发现，他的两瓣屁股不是等高的，左边比右边高，但是右边比左边疼。为了不让同学看出来他的屁股受伤了，他忍着疼继续上课。数学课上他忍不住了，老师提问，他举手站起来说不会。数学老师罚他站一节课，下课来办公室。数学老师和孙兰芳在一个办公室，刘吉祥去的时候，孙兰芳旁边站着吴雨心。数学老师教育刘吉祥，要好好学习，不要扰乱课堂纪律。刘吉祥低着头一句也没听，他在听孙兰芳对吴雨心说的话。

孙兰芳对吴雨心说：“你回去跟你爸妈讲，小学是义务教育，他们不让你上学是不行的，上学又不要学费，你本子笔之类的钱，我给你，这学必须要上。”刘吉祥回到了班里以后，一直在回想这句话。

孙兰芳的老公在张镇中学旁边开黑网吧，刘吉祥的大舅是那个辖区的警察，在刘吉祥二年级的那个寒假，黑网吧被他大舅查封了，孙兰芳的老公被刑拘了。

开学后，孙兰芳每天除了教书，照顾她高三的儿子，还要到处找人托关系把老公捞出来。孙兰芳买了几袋之前刘吉祥奶奶送她的一模一样的茶叶，又买了一些昂贵的烟酒去找刘吉祥的奶奶，求她去找刘吉祥的大舅把自己老公放出来，黑网吧以后不开了。

刘吉祥奶奶没有收那些礼，但去找了刘吉祥大舅，可是刘吉祥大舅说，他已经警告她老公五次了，每次都背着他继续干，影响了多少孩子的学习，这次必须拘一段时间。刘吉祥奶奶没有把孙兰芳老公捞出来，孙兰芳就把这笔账算到刘吉祥身上。

孙兰芳每天都布置背诵的任务，每天都抽查刘吉祥，不会背就出去站着，罚抄五十遍。如果刘吉祥背出来了，那就出怎么也答不对的题目，让刘吉祥起来回答。那段时间，孙兰芳的木棍只敲刘吉祥一个人，敲坏了三根。刘吉祥的头全是孙兰芳打得鼓起来的包，刘晓月也看不下去了，她去办公室说，孙兰芳故意针对刘吉祥。

孙兰芳对刘晓月说，她看刘吉祥是个学习的好苗子，她是为了他的学习，她想让刘吉祥的学习和刘晓月一样好，学习好必须要付出一定的代价。孙兰芳也意识到这样确实太明显了，于是她把目标扩大到刘吉祥，刘晓月和阳阳三个人。渐渐地，班里除了刘晓月和阳阳没人敢和刘吉祥说话了，他们怕跟刘吉祥说话被孙兰芳看到了，也跟着挨揍。

四月，是春天的季节。孙兰芳的老公被放出来了，刘吉祥在期中考试中，语文考了全班第一，数学考了全班第三，总分第一。这个消息立刻传遍了整个张镇，吴彩霞来给孙兰芳送锦旗，锦旗上写着：名师出高徒。家长纷纷来给孙兰芳送礼，嘴里都念叨一句：我家孩子只要不听话，老师就往死里打，打坏了我负责。就连刘晓月都怀疑孙兰芳当初是真的为刘吉祥好了，刘吉祥摸着自己头上的包自言自语地说：孙老师给我打聪明啦？

孙兰芳也因为这件事被学校表扬，学校给她颁发了“金牌教育家”的荣誉证书。

（4）

又过了一阵子。体育课上，体育老师测试二百米。男生们站到起点线上，刘吉祥的腿像烤软的面包一样，老师大喊：预备，跑！所有人都一股脑地冲出去，刘吉祥也使劲地跑，他跑到第二个弯道时，大约五十米的位置，他感受到他鼻腔里的空气像堵住了他的呼吸一样，他张大了嘴巴，放慢了脚步，一个又一个人经过他。头顶的太阳散发的光芒迷失了方向，或许哪里都有光，可是哪里都看不到光。伴随着拒绝的疼痛，刘吉祥的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睛里冒出来。班级里有两个一百八十斤的同学，他们的肚子像一节一节小轮胎，在最后的二十米里，风吹走了刘吉祥的泪水，那两个一百八十斤的同学跑到了刘吉祥的前面。

老师统计名次的时候，刘吉祥在偷瞄吴雨心，他看到吴雨心在和其他人说话，急忙走到老师身边说自己是最后一名，旁边的人立刻发出一阵笑声，刘吉祥急忙看向吴雨心，吴雨心被笑声吸引了注意，也看向了刘吉祥，对视的时候，刘吉祥像烫到了眼睛，赶紧看向了别处。

体育课结束了，回教室上数学课。吴雨心跑完步后，感到恶心，跑到厕所吐了出来。上数学课的时候，吴雨心举手和老师说，她不舒服，想站一会。老师让她拿着课本站在刘吉祥旁边听课，刘吉祥知道吴雨心从小就有先天性心脏病，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大白兔奶糖，在课本上一笔一划地写：吃颗糖吧。吴雨心看到了刘吉祥四个扭扭捏捏的字和那颗大白兔奶糖，她趁着老师写字的时候，迅速地拿到了那颗糖，不一会儿塞进了嘴里。

下课的时候，吴雨心又跑到厕所吐了。有人在班级说，吴雨心要喝热水。刘吉祥从吴雨心书包里拿出了她的水杯，跑到孙兰芳办公室接热水，办公室一个人也没有，可是地上却一片狼藉，刘吉祥蹲下来看，地上是孙兰芳得到的玻璃做的“金牌教育家”的奖品，他一步跳过去，费劲地用热水瓶倒了一些热水，杯子里原本就有一些凉水。刘吉祥心里萌生了一个想法，心跳加速起来，他喝了一口吴雨心杯子的水，冷热刚好。他跑回去把杯子放在吴雨心的桌子上。

下午孙兰芳来上课的时候，手里捏着一大块玻璃碎片。她扔向刘吉祥的桌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刘吉祥不自觉地闭上眼睛向后退，伸出细小的胳膊挡住自己的脸。全班同学都被吓住了。

她对刘吉祥说：“这是什么？”刘吉祥没有说话。孙兰芳说：“你别以为你考了一次班级第一，你就了不起了，连老师的东西你都敢砸了，你这是没人品没家教！”

刘吉祥说：“我没砸，这不是我砸的。”

孙兰芳说：“你再撒谎，刘吉祥，你撒谎是惯犯了。我如果没有证据，我会诬陷你吗？”

刘吉祥急得脸色通红地说：“真不是我砸的，我上午去你办公室的时候，我就看到了你东西被人砸了。”

孙兰芳说：“哟，理由都想好了。明天叫你妈过来，你这样的孩子没救了，你学习再好又有什么用，将来也是社会的败类。”刘吉祥委屈地流出了眼泪，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真不是我，孙老师，真不是我。”孙兰芳说：“你如果不想耽误大家的时间，出去站着，我不想听你狡辩，明天让你妈来跟我解释和赔偿。”

刘吉祥抽泣地看向班级的同学，他们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他迈着细小而缓慢的步子往教室门口走去，孙兰芳在讲台上大声地喊：“走快点！”刘吉祥在教室门口抽泣，他看到对面贴着一个标语，上面是布鲁纳的一句话：教师不仅是知识的传播者，而且是模范。

他小小的眼睛哭得发肿，他看着这句标语，越来越看不懂。他知道黑夜和白天，还知道正义和邪恶，他还知道一百以内的加减法以及吴雨心很可爱，他还知道下雨的时候要躲雨，不能躲在树底下，有可能会被雷电劈到，他还知道红灯停绿灯行，他还知道什么呢他想，他再也想不起来了。

刘吉祥下午放学回家后，和吴彩霞说了老师让她明天去学校的事，但他没有说为什么，他不敢说，他心里也不知道吴彩霞究竟是相信他还是孙兰芳，一股冰凉的风在刘吉祥的心里吹来吹去，未知的希望似乎比已知的绝望更让人恐惧。

第二天上午，刘吉祥和吴彩霞到了孙兰芳办公室。吴彩霞一见到孙兰芳就露出灿烂的笑容，孙兰芳对吴彩霞说：“你家儿子我教不了了。”

吴彩霞听到这话立刻收起刚刚的笑容皱起眉用责怪的眼神看着刘吉祥问：“怎么了孙老师？”

孙兰芳说：“你家儿子也许是之前我打得太狠了，我也是心急，怕这么一个好苗子没学出来，那多可惜啊。好嘛，考出成绩来了，来报复我了，把学校给我发的奖品和我的杯子全给我砸了。”

吴彩霞伸出手就要打刘吉祥，刘吉祥大喊：“我没砸，真不是我砸的。”眼泪立刻从刘吉祥的眼睛里盈出来。

孙兰芳说：“我也怕冤枉你家儿子，昨天赵志豪去体育老师办公室送东西路过我办公室，亲眼看到你家儿子砸完东西，蹲在地上看。不信可以把赵志豪叫过来。”

刘吉祥抽泣着说：“我来的时候......东西......就碎了......我什么也没干......我来接水的......”

孙兰芳对吴彩霞说：“刘吉祥爱撒谎是出了名的，犯一次错没什么关系，可一定要把他这撒谎的坏毛病改过来，不然长大以后怎么办啊。”

吴彩霞看着刘吉祥哭得越来越惨，她不停地对孙兰芳点头，她说：“你一定不能撒谎啊，你做错事要勇于承认，撒谎是人品问题，你个小崽子怎么能这样呢......”

孙兰芳还在说，吴彩霞打断了她，吴彩霞说：“孙老师，我带他去洗个脸，你看看这哭得恶心死人。”孙兰芳急忙从桌子上抽几张纸递给吴彩霞，告诉她洗手间出门左转。

吴彩霞拉着泣不成声的刘吉祥走出了办公室，她走到一个器材室，里面没人。她把刘吉祥拉进去，门关上。

她蹲下问刘吉祥：“你到底有没有砸孙老师的东西？你告诉妈妈。”

刘吉祥哭着说：“没......没有。”

吴彩霞没有再说其他话了，她从口袋里拿出刚刚那几张纸，认真安静地把刘吉祥脸上的泪水擦干。她打开门拉着刘吉祥回到了孙兰芳的办公室，她笑着对孙兰芳说：“孙老师，刘吉祥砸坏的那两样东西多少钱啊，我给你。”孙兰芳说：“没几个钱，不用赔了，能把刘吉祥教好啊，比什么都重要。”

吴彩霞说：“一码事归一码事，孙老师。这钱我是一定要给的，错了就要认错。”孙兰芳说：“就给一百块钱吧，那杯子不值什么钱，主要是那个奖品值钱，听说是县里.....”吴彩霞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钱包，里面零零碎碎放着一些钱，她拿出一张五十的，两张二十的，一张五块钱，还数了五个硬币。孙兰芳说：“就九十五吧，那五块钱不用给了。”吴彩霞笑着说：“没整钱了，必须要给的，老师别客气”

吴彩霞说：“老师你忙吧，我们走了。”

孙兰芳说：“快去吧，第一节课才刚上十分钟呢。”

吴彩霞拉着刘吉祥的衣服离开了办公室，她拉着刘吉祥往学校大门走去。走了一段路后，刘吉祥小心地说：“妈，我的教室在那边。”

吴彩霞停住了脚步，长舒一口气。她背对着刘吉祥急忙伸手擦掉眼眶里的泪水，转过身蹲下来笑着对刘吉祥小声地说：“今天不上学了，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5）

刘吉祥的父亲常年在外打工，父亲爱喝酒交朋友，挣的钱只够他自己在外面花的，他信奉男人挣钱养家，女人在家带孩子那样的传统观念，不准吴彩霞出去打工，因此，吴彩霞的生活没有任何的经济来源。

好在吴彩霞打麻将胆大心细，常常是赢多输少，能勉强够他们娘俩生活。实在没有钱的时候，吴彩霞会找刘吉祥的奶奶借，日子就这么过。许多年后，刘吉祥才明白为什么那天吴彩霞相信他没有砸老师的东西，也执意要把钱给孙兰芳。

吴彩霞带刘吉祥到张镇的集市，让他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刘吉祥看到了冰糖葫芦、炸肉串、烤鸭、冰糖雪梨、烤肠、可乐饼、米酒汤圆......

他问吴彩霞想吃什么？吴彩霞说她想吃米酒汤圆，刘吉祥说他也想吃米酒汤圆。他们一起吃了两碗米酒汤圆，吴彩霞又给刘吉祥买了五块钱的炸肉串，刘吉祥把肉串上的酱吃的满嘴都是，吴彩霞帮他把嘴擦干净。刘吉祥说：“妈，你吃一口汤圆，再吃一个肉串，特别好吃。”吴彩霞吃了一个汤圆，又吃了一口肉串说：“汤圆甜得腻了，肉串正好解腻。”汤圆被吃光了，刘吉祥举着碗把里面的米酒全部喝完才放下。吴彩霞牵着他的手，太阳温暖地洒在大地各处，刘吉祥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麻将馆的老板看吴彩霞总是赢钱，那天约着几个人一起做了点手脚，设法让吴彩霞从头输到了尾。吴彩霞回到家，把小熊维尼里的钱全掏空了也给不起输的钱，她再不好意思开口找刘吉祥奶奶借钱了。那是一个夕阳金黄的傍晚，吴彩霞数完了小熊维尼里的最后一枚硬币，她又去晃了晃，看看有没有遗漏的。她浑身无力地瘫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又闭上了眼睛。她听到客厅的挂钟里秒针转动的声音，闻到被絮的棉花味，刘吉祥衣服上的味道。她的眼泪默默地从眼角流出来，她把头蒙在被子里大喊了一声。屋外的夕阳把一切的事物都披上了一层令人怀恋的外衣，一串串麻雀从电线杆上飞到别处，客厅挂钟的电池没电了，秒针停在那里。

孙兰芳收到吴彩霞的钱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打过刘吉祥。快到了期末考试，她为了维护自己“金牌教育家”的名号，又开始无缘无故地敲打刘吉祥的头。

在期末考试前两天，学校调来了一个新的副校长。他的女儿去年因为受不了高三的巨大压力跳楼了，造成了终身瘫痪。他来了以后让所有的学生给每个老师打分投票，听说刘吉祥从全班倒数第一考到了全班第一后，他决定单独找刘吉祥谈话。

在任何人都没有预兆的一个下午，孙兰芳正在上课。副校长到了班级把刘吉祥叫走了。

副校长带刘吉祥到他的办公室，他让刘吉祥坐下，给他倒了一杯水。他问刘吉祥：“刘吉祥同学，你是怎么一个月从全班倒一考到全班第一的？”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刘吉祥攥紧了手，手心里流着汗，按照以前教的回答。

“孙老师教得好。”刘吉祥说完以后，副校长半分钟也没有回答他，办公室里甚至能听到刘吉祥咽吐沫的声音。

“我是刚调来的副校长，你不用害怕。”副校长看着刘吉祥的眼睛说：“他打过你吗？”

“刘吉祥愣住了，副校长说：“没事，实话实说。”刘吉祥说：“打过。”

副校长说：“你不用怕她，不要有顾忌。我给你两天时间，回去想想，只要你跟我说，不希望孙兰芳再教你们了，我给她调走。”

副校长开着他的桑塔纳把刘吉祥送回家，一路上告诉刘吉祥，他没有恶意，他只是希望他们能健康平安长大，学习以平安快乐为前提才有意义。

刘吉祥回家把这件事和刘晓月说，刘晓月说：“这还犹豫什么，你成绩进步了是没错，可是也不该感谢孙兰芳，她把你打成什么样了，没她你照样能学好。副校长都帮你撑腰了，你别怕孙兰芳。”刘吉祥呆呆地望着姐姐，回想起那天在办公室遇到吴雨心的画面。

吴彩霞在一个周六的早上离开了张镇，刘吉祥还没醒来。她把刘吉祥的衣服一件一件叠好，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给客厅的时钟换上新的电池，在小熊维尼里塞了五十块钱悄悄地离开了张镇。等刘吉祥醒来，奶奶告诉刘吉祥，吴彩霞出去打工了。

吴彩霞走后，刘吉祥经常一个人去楼顶坐着发呆。他一个能说话的人也没有了。他看着天上的月亮，月亮像一个牛奶雪糕，太阳出来，月亮就会融化，到了晚上，再长出来一个新的月亮。李白说：“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他懂李白，李白也许思的不是乡，是妈妈。

他自言自语地说：“妈妈在外面工作，过两天就回来了。”他看着自己的影子，想象着不知何处的远方。他不知道明天该如何和副校长说，他的鼻子酸了，泪水不自觉地往下掉，他把哭声咽进嗓子里，怕楼下睡着的奶奶听见。似乎是从那天开始，他弄丢了自己的童年，可是他也不是少年，那他是什么呢？他是一个融化的月光下悲伤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