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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青山
我与两个网友约定两天后自杀,具体时间在今天见面后商量。
我们见面时间定在今天晚上,酒店是另一个网友定的。
认识那两个网友是在三个月前。那天,我躺在医院,上网搜了一下“人应该怎么活着”,网页关于这个问题的解答有许多种,我一一点开浏览,碰巧看到一个群。群以二维码的形式出现在一篇文章底下,群名为“致那些活不下去的人”,出于好奇,我点开二维码。在加入群之前,看了看四周,女儿不在我身旁。她若在,定数落我一番。
我加入群聊之后,部分群友与我情况差不多,都是六十左右,病魔缠身。可他们每日分享的都是如何活着,而我却想着如何解脱。不是负面情绪困扰我,而是我不想再连累女儿。看到他们每天都为活着发声,我不好意思提“死去”,直到那个群友进群后,他提出了“死亡可解脱一切”。他是勇敢的,遭到群里人指责。可他不把那当一回事,却在群里发了一个二维码,还加上一句话“有结伴自杀的吗?有,加我微信。”发了这句话,他被群主踢出去。而在此之前,我悄悄保存他的二维码。
他的微信名为“死不掉的人”,为了方便称呼他,我喊他做“甲”。
和甲加了微信之后,他只问我一句,想自杀吗?我看到这句话还在犹豫,直到女儿冲进病房里唉声叹气时,我才回他,不错,我想自杀。他说,好,我拉你进群,我们定时间地点。
那天,我进了群,群里有十几个人。他们偶尔在群里分享无聊的日常或是一些消极情绪,可三个月后,那些分享的人渐渐退了群,渐渐地,退得只剩下三个人。我和甲还有一个昵称为“不出名的画家”群友,我称呼他为“乙”。
我们三人在群里商量着去哪自杀。乙说,他想在死前看一场雪。我说,雪有什么好看的?甲说,他都要死了,就随他吧。我说,十一月份,哪里下雪了,不能定在很远的地方,我怕我没到就死在路上。乙说,离江镇。
从我所在的医院到离江镇只需坐大巴两个小时,算不上远。我想了一会说,我可以。
女儿白天上班,瞒着她偷偷出院搭大巴去离江镇不算什么难事。只是不知道甲会不会同意。等了一小会,甲才回消息说,我也没问题。乙发了一个感谢的表情,表情像是一个年轻明星,很像游本昌年轻时候。甲说,都没问题,那就定在三天后见面。
我们三人就这样约好见面。我没有加乙微信,平日里我们三人极少聊天,照片也没见过。甲截好图发群里说,已经定好离江镇上的酒店,三人房。乙说,谢谢。我说,钱到时候还给你。甲说,都快要死了,还在乎什么钱。我不知道该怎么回他,但他没说错,一个要死的人,要钱也无用。
我看到群里甲和乙都发了车票截图。我趁着中午吃饭时间,偷溜出院。我想该收拾一下,在离江镇死,没有脱离我的省份,在某种意义上算是“落叶归根”。
我回家收拾一下,老伴走后,家里没人居住。我从柜子拿出一个黑色皮包,将女儿前一年给我买的新年衣服装进去。上一年,我病倒来不及穿这套新衣服过年,连标签都没有剪掉。我看了看屋里,将我和老伴的照片带上。死后我想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她,不知道她在那边可好。再带上止痛药,死时,我不想太痛。还有,手机和身份证一定要带。我换上一件有拉链口袋的大衣,将手机和身份证放一块,现金放另一个口袋。
收拾好,锁上门,已经是下午。晚上见面该说什么呢,我对他们两人充满好奇,在病房无聊时,脑补了他们模样,想着他们一定比我年轻。当然,这全是我的想象。我吃了一粒止痛药,就到车站乘坐前往离江镇的车。
此时已经下午三点,风有点大,车站挤满人,不知道他们的终点站在何处。等我坐在车时,甲发来消息,说他晚上八点左右会到。我说,我六点左右就到。甲说了好,群里又恢复安静。乙不说话,不知道会不会“临阵脱逃”。
到了晚上六点,我发消息艾特甲,我到你定的“离离酒店”了。甲给我发了一个截图,截图是他预定酒店的消息。定了一晚,房号303。我拿给前台看,她递给我一张门卡。我拿着门卡,提上包,坐电梯上三楼,电梯到,我走在长廊里,看房号,走了几步,看到303门牌。长廊里静悄悄的,灯不算太亮,望向窗外,天暗了下来。手机响了,是女儿电话,我没有接听,切换成静音模式。来到房间门口,刷卡进入。再放置好卡,打开房里的灯,关门。房间内:三张床、一面镜子、一张桌子、一间卫生间、几个衣架、一电视,一空调没了。
一个人,房间显得空荡。我将空调和电视同时打开,将包放在桌上,拿出手机充电,点了一份外卖。
吃完外卖后,也快八点了,当我准备下楼丢垃圾时,一个人站在303门口。他身材魁梧,胡须绕着脸一圈,朝我看了一眼说,你就是群里的老刘。我问,你是?他打开群说,我是“死不掉的人”。他就是我说的甲。我把门打开,屋里多了一个人 ,没有刚才那么孤单。我瞧他不说话,静静坐着。我开始自我介绍道,我,刘青山。他朝我点头说,我,吴晓德。
吴晓德
上一年的秋天,我就应该死了。因我的失误,间接害死女儿。只是两瓶水的距离,却让我失去她。
我女儿去世时只有十二岁,她脸嘟嘟的,笑起来有梨涡。我很喜欢她的笑容,妻子和儿子都说我偏心。我也意识到自己偏心,女儿想要什么我都会满足她。那一天,女儿要去爬山。妻子说昨晚下雨,山上滑还是别去了。儿子在一旁写作业,看向女儿说,姐姐,要不你陪我在家里。女儿摇头说,我写完作业,就要爬山。妻子看向我埋怨道,都是你给惯的。女儿拽着我的衣袖说,爸爸,你陪我去好不好?我点头说,好。就因为这声“好”,悲剧便悄然无声地绕在我身后。我和女儿出门后,地上积水,我们穿好运动鞋,儿子气得将作业丢下。我对儿子说,等你写完作业,我也陪你玩。儿子愣在原地,瞧见我们离他而去,想必心里不是滋味。我摊了摊手,牵着女儿的手,走在去往山上的路上。家离山上不远,走路约莫要十五分钟。入秋,风吹来,后颈有些凉。我问女儿,冷不冷。她摇头,望向山顶。
好几次我都陪她爬山,有时候我也会中途离开,她都没有出现任何安全事故。而这一次,死神却要夺走我女儿的命。
我和女儿快爬到山顶时,我感到口渴,往右走几步有一家小卖部,往左走才到山顶。我让女儿在原地等我一下。她朝我说,爸,我在山顶等你。我不放心,让她等一会就好。她点了点头说,你快去吧,我要脉动。我朝她笑说,我知道的。她点头,又看向山顶。我小跑到小卖部,路上有些滑,不敢跑快,回头望了一下女儿,却不见她的踪影。我快步前行,来到小卖部,买了两瓶脉动,付钱,原路往回。我好像听到女儿的求救声:“爸爸,救救我。”我喊了一声,琳琳,你在哪?没有回应,只听到山顶传来一阵沉闷的“轰”声。
等我跑到山顶,看到血迹,往下看时很模糊,仔细瞧了一眼,好像地上是女儿的衣服,白色的毛衣,错不了。她跌下去,差点要了我的命。
她脸朝下,头部全是血。我回到山底,挤进人群,看清那件白色毛衣,是我给她买的生日礼物,三个月前买的,这会入秋温度下降她才穿。可怎么会?为什么要从我身边把她夺走。我疯了,推开所有人,将女儿抱起来,地上多冷呀!她的脸白得厉害,没有血色,没有动静。我该如何向妻子交待,就为了两瓶脉动,女儿就没了。去你的脉动,你是害人的存在。我不该口渴的,琳琳,你醒醒,爸爸带你回家。我哭了,泪水从我脸颊滑落。人群是沉闷的、扭曲的、死去的。我狂说几句对不起,又补充一句,该死的人是我!
女儿死后,妻子没有责怪我,而是安慰我。儿子随妻子,说的都是一些安慰的话。一天、两天、三天……七天。女儿头七过了,我疯了,没有一整天在家,开始酗酒,喝得烂醉,醉了才能睡着。多少个不能眠的夜似一把又一把刀子割着我身上的肉,那一寸又一寸破败不堪的灵魂能不能可怜可怜我,让我安眠。我拽着空酒瓶,迷失在黑夜里。不知道多少瓶了,也不知道几个夜晚。又是安慰声,明明我错了,为什么你们不骂我、不打我、不杀了我。我想死呀!求你们成全我。可你们都要我活,我怎么活,记忆已经死在脑子里,反反复复地腐朽,我坏掉的不仅是脑子,还有心。心是痛死的,需要更多酒来麻痹。我跌跌撞撞地回到家,妻子扶我,我推开她。朝她吼道,为什么不怪我,为什么!妻子哭了,儿子也哭了。我的意识是模糊的,开始操控我的肉体,手拽到什么就摔什么,碎了一地的,都是我否定的存在。妻子拦我,我举起手就扇她。她哭得很难看,我却让她杀了我。儿子见我这样,害怕地躲在角落,缩着身子,哽咽。一切都是我造成的,这原本是幸福的家,因为我,一切都变了。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我离开家,想着如何自杀,几次思索之后,我用妻子的名义,买下意外保险,然后想着制造意外死亡。
意外一、车祸。当我无视红绿灯,站在马路中间时,我的腿却软得不行,当几声喇叭快挤进我耳膜中,我却退回来。
意外二、高空坠物。我总站在尚未完建的高楼底下,等坠落的巨物将我砸死,可细小石头滚下来快砸中我,我却下意识地躲开。
后来,我又尝试好几次,原来意识里住着一个“缩头乌龟”,每次死亡快降临时总是缩了回来,但放弃于我而言又是一种废掉的人生。我不想回头,也不能回头,唯有一死,我才能忘记痛苦。于是,我想尽办法让自己迈向死亡。想了许久,想到一个方法——组队自杀。
我开始浏览各种网站,搜各种关于自杀的问题:如“如何将自杀伪装成意外”;又如“哪种自杀方法才是最完美的”;再如“自杀前应该做哪些准备”等等。搜了很多,浏览许多网站,而在那一天,我终于遇到一个也想自杀的网友。我看到他画的画,干燥,沉闷,压抑,是死亡的颜色在他手里挤出的涂料。我通过他发表的文章和他画的画,开始留意他。在网上留评几天后,我加了他的微信。他微信名为“不出名的画家”,我问他为什么要自杀?他只说死亡是一种艺术。我好奇他的名字和年龄,他说他叫时毅。
时毅
我是最后一个来到酒店的。到酒店门口,我在群里发了一句,我到了,请开门。给我开门的是一位光着脑袋的大伯,他瞧上去有六十多岁。我说,你好。他说,我是刘青山。我说,时毅。我话不多,背着包进来后,朝吴晓德挥了挥手,我没见过他,第一次见,总感觉他的样子有些凶。
我从背包里拿出画板,上面有一幅我画好的画。刘青山凑过来说,这画的是?我指向画右上角的几个大字:“死亡的冬天”。在我这幅画里,处处皆是扭曲:干树皮上藏着半边脸,眼睛嵌在额头上,嘴巴跑到鼻子的位置;瓦屋上藏着人的半边身子,身子上绕着一条满是淤青的腿;雪地里斑斑血迹,一排脚印上冒出一个眼珠子。”我当心这画吓着刘青山,连忙掀起被子盖一下。里面两张床都放有东西,很显然外面那张床是留给我的。我对属于自己的东西有一种很强的占有欲,我不允许任何人碰我的东西,哪怕是自己亲近的人。我偷瞄一旁的刘青山,他瞳孔放大,很显然瞧到我的画了。我什么都不说,从包里拿出毛巾和牙刷。他忽然问我,你画的是什么东西?果然,他和其他人的反应一样。我说,没什么,瞎画。我说了违心话,因为这幅画是我将自己关在房里三天三夜画出来的。他笑了笑,看向我,又看向一旁的吴晓德。吴晓德说,加了你这么久,还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自杀?我说,没什么。吴晓德摊了摊手说,这也不见怪,因为每个人都有秘密。我点了点头,坐在床上,想起一些往事。
我的秘密藏在黑暗一角,时不时翻开皆是伤痕。我是个被遗忘的人,这点从母亲去世后我就意识到了。
八岁那一年母亲病逝,也是这一年父亲续弦。因此我成了没有母亲的孩子,班上同学嘲笑我,说我没有妈妈。父亲说我有,可那不是我的。他把爱给了另一个女人,还让我喊这个女人做妈妈。我不同意,他便将我关在仓库里。那里堆满杂物,我蹲下来挤着两旁的箱子。箱子里都是一些日常用品,都是父亲用来讨好那个女人的。我小时候还会气愤,将箱子里的东西全部砸在地上,通过声音吸引他们注意,可遭受的却是父亲使劲全力拽着皮带的鞭打。我没认错,他就一直打我,避开头部,哪里都可以被皮带狠狠印上。那个女人出来拉住父亲,嘴里说着为我求情的话。父亲借此夸女人的好,还说她定是个很好的妈妈。后来,女人真的变成妈妈,她为父亲生下一个孩子。父亲也变成我羡慕的父亲,不过这份羡慕是源于他对另一个孩子所勾引出我的记忆。以前,父亲也这样对我。只是以前真的太遥远了,我长大了 ,父亲也不再是我父亲,而是另一个孩子的父亲。就这样,我变成多余的存在,他们吃饭不喊我,吃完将盘子丢在桌子上。剩下的饭菜不足以填饱正在长个子的我,我默默吃饭、默默收拾、默默长高。到了高中,我一个人住宿,父亲极少和我通话,只是每个月将两百块钱打进我卡里。我没有钱买属于自己的手机,用了母亲的,偶尔打开手机看照片,看到父亲抱着三岁时的我。他当时在笑,和现在抱着那个女人的儿子一样。我不愿称那个男孩为弟弟,哪怕他身上流着父亲的血。我没有回去,他们也不过问。我的成绩、班级情况、学校活动他们全然不知,我也只字不提。
高二那一年,我转学美术。画画是我宣泄情绪的方式,我的画黑暗、扭曲、反常使班上同学都认为我是一个极其不好的人。这种不好不是指我的画,而是我的心理。在我脑子里,是一间很暗的房间,随着光消失的那一刻,我丢掉自己。将四肢全搁在冰凉的地板上,脑袋悬空在屋顶,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的腿长在门外,这样想跑的时候,我会让腿先行一步,再用手打开房间,头出来,呼吸着没有黑暗的空气。空气里没有鞭打声,也没有人的说话声,一切如湖水一样平静。我来到湖边,这便成了我在班上画的第二幅画。湖水不是明澈的,它底层埋着许多的鱼,它们分裂、零碎、死去。让它们这样的是我,掌握它们命运的是我。我想让它们自由它们就自由,我想让它们死去它们就死去。它们是幸运的,可以出现在我笔下。那我呢?幸运吗?不,我被家里人遗忘,被同学疏远。无人听我的故事,我也不会说自己的故事。可能是我没走出去,也可能是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愿进来。老师说我的画很黑暗,即使画得再好也拿不到高分。我在想,是我的画不好,还是我的人不好。这点很重要,到底是我的人影响你们对我画的画所带来不好的评价还是我的画本身就不够好。人,本性难移。画却可以精益求精,如不断求索会更上一层楼。可他们疏远我,以至于他们觉得我是个很不好的人。因此,我的画因为我的存在变得很不好。
我又把自己关在房间,没有回家也没有回宿舍,租了一个房间,静静地画着自己的画。我开始沉迷,喜欢毕加索,开始想着让自己成为毕加索。我想人们关注我,想出名。想了许多种出名的法子,只有一种来得快,那便是像梵高一样死去。我没有割掉耳朵的勇气,只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如何死去能让自己的画受到重视”。我边画边思考,将自己的画发布到网上,想让更多人关注我。我希望他们记住我,记住我的名字、我的画还有我曾出现过的网站。可持续一周后,只有一个人对我的画点赞和留评。他的网名和他的微信名一样,都叫“死不掉的人”。后来,我才知道,他叫吴晓德。
吴晓德
我从包里拿出一张地图,将地图铺在桌子上,指着离江镇上最高的山对他们两个说,我想明天就自杀,地点我都想好了,就死在山底。他们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刘青山说,为什么要明天,而且还是山底?我想,选一个和我女儿类似的死法。而明天,正是我女儿的祭日,但我不想和他们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而是走到窗旁拉开窗帘看着外面的雪说,我想死于一场意外。刘青山满脸疑惑地问,意外?我点头说 ,明天山顶滑,符合我的设想。我看向他们两个接着说,你们呢?打算什么时候自杀?刘青山说,等雪停看看吧。我问时毅,你呢?时毅说,我想看一场雪,再画一幅雪景。我叹了一口气说,那明天,我先死。他们相互看了一眼,没有接上我的话。而我不能再等了,我早应该把命还给女儿,明天是她的祭日,再也没有比明天更适合自杀。
女儿死亡时间大概是中午十二点,那个点,山上应该没什么人。自女儿死后,我很少回到她爬的那座山,也极少再有勇气去爬山。也许人总会在类似的场景中想起某个人,而且这种记忆会入侵大脑并反反复复循环。
我看向窗外,查了这里最高的山,其名为“离山”,这“离”字甚合我意,是离开是离别也是离世。
我静静地看向外面,眼泪模糊,心里有些对不起妻子和儿子,可我活着又能为他们的生活带来什么呢?我已是个酗酒的魔鬼,喝了酒砸坏家里东西甚至殴打他们。也许他们心里恨我,甚至也想让我死。而我的死成了意外,他们会从中得到一笔赔偿。这也算我对他们弥补和亏欠吧。在自杀之前,我想给他们留下一些话,拿出手机打了几个字,却无法继续。
外面的雪依旧下着。时毅拉开窗帘看着雪,然后将画板立起来。我看向他,不知道他经历什么,但他不说,我也不问。他察觉到我对他的注意,看向我说,要不我们去看一场雪吧。我看向一旁的刘青山说,怎么样,你看雪吗?刘青山拿出一瓶药说,等我吃两粒,我们就一起看雪。我点了点头,从包里拿出一把烟,将羽绒服拉链拉上。
一会过后,我们三人一起出门,下了电梯,绕过前台。我说,在哪看呢?时毅说,在哪都一样。
时毅走在门口,伸出手说,我在南方极少看到雪。
刘青山说,这玩意见多了,也没啥看头。
我什么都没说,取出那包烟,递一根给刘青山。
刘青山
我戒烟有一段时间了,从我确诊癌症之后,就再没碰烟。老伴走了之后,一个人待着无味时会抽烟度过。有时候,我对自己的命运爱恨交加,它夺走我老伴却换来一个孝顺的女儿。我常常在想,人生也许就是一块缝缝补补的布,它不完美却可以在你受寒时带来少许温暖。女儿为了给我治病,几乎花光所有存款。我总是跟她说不治了,但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不敢看向她的脸。她很沉默又很冷静,偷偷付了化疗的费用。在护士为我剃头发时,我才知道第二天要化疗。我怪女儿 。她却哭着喊道:你的命现在属于我,你不能说不要就不要。化疗的费用很高,光女儿一个人很难支撑。我躺在病床里,先前有一位年轻的病友走了,他走之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偶尔会听到他在厕所呕吐。我拿他给女儿举例子 ,跟女儿说,你看 ,化不化疗都得走上那条路。女儿只是重复地说,会好起来的。
会好起来吗?我真不知道。我只知道,再活着只会拖累女儿。
在我没确诊癌症之前,女儿交了一个男朋友 ,叫陈哲。陈哲和我女儿交往有四五年了,偶尔会来我家吃饭。他每一次来,都会给我带一条名贵的烟,说是孝敬孝敬我。女儿知道我烟瘾重,埋怨陈哲给我带烟。我也想过戒烟,可习惯了烟的味道,当没有烟时,嘴里总感觉干巴巴的,不管喝多少水都一样。陈哲说烟不好戒,所以让我适当地抽。原本我以为陈哲这孩子挺好,人长得又高又帅,工作也稳定,每月收入破万,家庭也和睦,我和他二老喝过茶聊过天,就差婚期没定,原本以为两家会成为亲家,谁知我患有癌症,还把女儿的婚事搅黄了。那天,我发现女儿眼睛通红,像哭过。我原本不往那想,可自我化疗后陈哲就没来过。我叹了一口很沉的气,内疚占据心中。我问女儿陈哲最近在忙什么。女儿说不知道,许是出差了吧。女儿自小有个习惯,一说谎就眨眼睛。我没有拆穿她,心里骂陈哲真不是个东西。可骂着骂着,却变成自己不是个东西。唉,如果我健健康康,他们也许早就结婚了,说不准这会我也能抱上外孙。
在病房里,我偶尔烟瘾会犯,女儿给我买了电子烟,但总抽不惯。我让女儿给我买槟榔,她说那东西吃多不好。逼得无奈,我实在忍着难受就抽一会电子烟,抽着抽着,也慢慢习惯。
女儿白天上班,晚上照顾我。医院的陪护床一米二宽,一晚要十块钱,我让她回家住,别在这受凉。秋天到了,夜里的风也不知道从哪里冒进来,晚上起来上厕所,总瞧见女儿缩着身子。走近一看,发现枕头边有湿润的痕迹。我没忍住,一个人悄悄地走近厕所,隔壁房里传来一阵又一阵呕吐声,我借着呕吐声扶着墙哭了起来。不知道哭了多久,心里一横,想着不如一个人找块地默默离开。
自杀,是一件孤独又让人摇摆不定的事情。每一次,我都被两种情绪拉扯着。我很想问吴晓德和时毅有没有这种感觉。可他们从不提自己为什么要自杀,我们都是独立的个体,却因为这事走到一块,看似一块,其实很陌生。
我没有接过吴晓德的烟,他却把烟递给时毅说,你要不要来一根。
时毅说,我不抽烟。
天上还飘着雪,吴晓德取出两根烟,看了我和时毅一眼说,都要死了 ,抽个烟怎么了。
我犹豫一下,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 ,便伸出手说,行吧,给我来一根。吴晓德笑着把烟递给我,我含在嘴里,他帮我点火。时毅盯着我和吴晓德看了一眼。吴晓德把另一根烟递给他说,都快死的人,不尝尝烟的味道如何?时毅手伸出来很慢,但最后还是接过那根烟。时毅说,我好像很多事情都没尝试过。
我们三人在雪地里一同抽着烟,雪在空中飘着,不知为何,时毅却哭了。
时毅
这是我这辈子看过最好看的雪。我不太适应烟味,抽了两口,就看着他们。等烟熄灭后,我们三人回到酒店,各自收拾自己的东西。刘青山问吴晓德,真打算明天结束?吴晓德点头。刘青山又问,有没有什么要留下来的?吴晓德说没有。我不理会他们,开始画雪景,见过雪之后,感觉雪可以在画里动起来,它可以从四面八方飞来,白茫茫的一片,可能连自己都看不清。在雪里有人死去,而这个人会是吴晓德吗?我被自己的情绪拉扯,笔快速在纸上勾勒。直到第二天中午,我的画几乎完成一半。他们两人昨晚都没有睡觉,夜里除了我的笔尖在纸上摩擦的声音之外,便没有其它声音。天亮后,他们轮流洗漱完。刘青山问吴晓德,真决定了吗?吴晓德表面很冷静,看不出心里是喜还是忧。快到中午时,他不收拾行李 ,两手空空准备出门。门被打开,他回过头来说,我的行李就留在这吧,到时候清洁人员会处理。我和刘青山没有说话,目送他离开,直到门关上。刘青山打开手机,振动声一阵又一阵,许是有人还惦记着他。我跟他不同,手机一直开着却一直没声音,就算我突然死去,也不会有人惦记。我很平静,继续画画。刘青山问我,你打算什么时候死?我说,画完这幅就死。他又问,你打算死在哪里?我说,美术馆。他不说话从桌上拿起遥控器,切换到当地新闻台。电视的声音很大,主持人在播着当地发生的事情。我听到当地一名女明星捐款,听了几句,电视声音被关。我瞧了刘青山一眼,他正呆呆地望着电视,又拿起自己的手机靠在耳边。我在一旁隐隐约约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还有几声模糊的哭声。
一个下午,这幅画画得差不多。我盯着画里死去的人,他的身体扭曲、断裂、分散,就这样死在雪地里。四处都有他,他不想被人忘记,只想留下什么。他是我脑子里的产物,在某一时刻,他就是我。
我点了一份一百块钱的外卖,都是我生前爱吃的菜,有几样是母亲为我炒过的菜 ,但可惜的是没有母亲的味道。我问刘青山要不要陪我吃顿饭。他盯着当地新闻看了一个下午,都没有吴晓德自杀的消息。我想死之前有人陪自己吃顿饭也是一桩幸事,便把一双筷子递给他。他接过筷子对我说,你还年轻,还有很多事情没有经历过,真打算今晚就“结束”。我点了点头,不说话,只顾着吃菜。他叹了一口气说,多吃点,别饿着。他眼睛红了。我转过身站起来,将自己画好的画收进画筒,走到门边对他说了一声“谢谢”。
他没有说什么。我也没有说什么,打开门,不回头,关上门。我没问他打算什么时候死,拿出手机,还是一阵寂静,开了导航查一下这里到美术馆的距离,叫了一辆车,约莫二十分钟左右到。
车到的时候,手机响了,是刘青山在群里发的一条消息。
刘青山
我在群里发:你还年轻,能不自杀吗?这条消息是发给时毅的,可他没有回。发完消息之后,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床上,也许明日我也该选一个地方结束自己的一生。想到这里,我格外地想念女儿。打开她给我发的语音,一句一句地听,听完又重复 ,眼泪忍不住滑落,那种炽热顺着脸颊而下。我深叹一口气,听女儿说:爸,你在哪?回家好不好?我擦干眼泪,没有再重复听,打开电视看当地新闻,依旧没有吴晓德的消息,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死成。他心里装的是什么呢?又是为什么自杀。我们三人在网上认识,加起来说的话都没有昨晚说得多。也许他们的故事会随着他们离去变得无人知晓,不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更不知他们是下了多大决心才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原本以为我可以像他们那般果断,可当我听到女儿的声音时,我犹豫了,就在那一瞬间,我想活着,哪怕拖累女儿。
脑子里又出现两股声音,在生死之间拉扯。我索性将被子盖过头部,什么都不去想。手机忽然振动一声,不用想都知道是女儿发来的消息。这世上,除了女儿,没有人会在乎我的生死。我翻来覆去,没忍住,听了女儿发来的语音。她说,爸,你在哪?你再不出现我就报警了,你说句话好不好?我想如果再不给女儿回消息,她一定急坏。可若是回了消息,我便再也鼓不起勇气自杀。我陷入左右为难中,盯着酒店的灯发呆。手机响起来,女儿打来电话。我没有点接听,甚至有点后悔开机。铃声反复响着,我将手机握在手里,已经晚上八点,按照这个时间,女儿应该刚吃完饭,但仔细一想,她会不会因为担心吃不下饭。我调节呼吸,盯着手机,默念着:再打过来一次,我就接听。我把命运交给老天决定。以往遇到十分为难的事情,我都在赌 ,赌老天给我的选择,即使选择的后果不是自己承受的范围。
手机屏幕上的数字是死的,但时间是流动的。等待使人煎熬,一秒钟地数,数了60秒,思绪跟着秒针转动一圈,大概转了十圈,女儿再次打来电话。我想这是天意,立即划开接听。
“爸,你在哪?”
我听到女儿的声音,很近,在我耳边滚动。我好像很久没有这种亲切感。
“爸,你说话呀,能不能听到我说话?”
我调节情绪,说:“我听得到,让你担心了。”
“爸,你在哪?什么时候回来,你怎么一声不吭就出院呢?”
我想了一会,说:“过几天我就回去,我还有一些事情没办。”
“你在哪?我去找你。”
“不用,我忙完就回去。”我的眼泪冒出来,立刻挂断电话,擦干眼泪,将手机放在一旁。
女儿又发来消息问我有没有事,我没有回复她,静静地躺着。躺了一会忽然听到敲门声,是时毅吗?我连忙起床走到门口,打开门才发现是吴晓德。
吴晓德
按照原本的计划,我应该死了才是。可就在中午我快爬到山顶时,听到两个女人的声音。一个女人说她戒指不见了。另一个女人说怎么会不见了呢?我没想到下雪天还有人在山顶,想着不如转身离开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悄悄地死,但当我转过身时,山顶却传来求救声。
“救救我。”这个声音太熟悉了,像拽着我的身体往前冲。我没有犹豫,一步又一步爬上山顶。快到山顶时,我看到一个女人正拽着另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身体已经挂在空中。如果放手,她定没命。我连忙跑过去,地上有些滑,脚用力踩着,来到她们身旁,伸手拽起那个女人。一人拽着一边手,缓缓将她拽起来。她说,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就没命了。我说,不用谢。她说,我叫钟楚红。她又指向另一个女人说,这是我经纪人崔少芳。我朝她们点了点头。崔少芳说,你叫什么名字,要不我让媒体将这件事传出去,也好报答你。我的脑袋嗡嗡响,好像女儿在跟我说谢谢,眼泪早润湿眼眶,鼻子酸了一下,转身擦汗眼泪,仔细打量她们。钟楚红一头乌黑长发,皮肤白似雪,脸上没有化妆的痕迹,算得上是难得一见的美女。而另一位一头短发,看上去有点像职场女强人。钟楚红见我不说话,开口问道,你认识我吗?我摇头。崔少芳脸上写满惊讶,指着钟楚红说,她可是当地出名的女明星呀,你没看过她演的戏?我又一次摇头,想着赶紧寻一地去死。钟楚红从长衣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说,这样,明天有记者采访我,我会当面感谢你,你愿意吗?我说,不用了,没有什么好采访的。崔少芳说,你不是当地人吧?我点头说,不是。钟楚红说,你救了我,我该为你做点什么。崔少芳也在一旁说,你应该没上过电视吧,难道不想上电视一回吗?我说,上电视?她们两人看向我,纷纷点头。
我从没有上过电视,但在女儿很小的时候,她一直希望我是个大明星,而且还希望能在电视上看到我。而现在,机会就摆在眼前。我说,真的可以上电视吗?她们又点了点头。我说,我会出名吗?钟楚红说,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蹭我的热度吗?我说,不知道。崔少芳说,等明天你就知道了?我说,那我明天要怎么找到你们?崔少芳从口袋里拿出一本记事本和一支笔说,我这边记下你的名字和电话,明天我让司机去接你。我给她报了姓名和电话说,那我先回去,等明天我换一套衣服再做采访可以吗?崔少芳说,可以的。我朝她们挥了挥手。钟楚红说,有机会看我演的电视剧。我点头说,会的。虽然口头上说会的,但我平日里从不看电视剧。
在回去酒店的时候,我搜了一下钟楚红,才得知她是演员、模特兼歌手。想必她说的是真的,而且我身上也没有什么可骗的。
我顺着山下爬着,没有再到山顶,这种感觉很奇怪,我开始期待明天的到来。在期待中,我再也没有自杀的情绪。
我想,应该吃一顿大餐。还有,一定要给妻子和儿子道歉。
我用一个下午时间为重新开始做了许多事情,快到晚上时,我去川菜馆点了几个好菜。一个人吃 ,边吃边给妻子和孩子开视频。妻子说这才像是我。我说,都过去了。这顿饭,就是我的重生饭。吃完饭,我哼着小曲回酒店,此时天已经黑了 ,空中依旧飘着雪花,我拿出钟楚红的名片,看了一眼又放进口袋,想着明天对着镜头该说什么。首先,形象一定要好,明早得去做个头发,从头开始。
边想边走进酒店,坐上电梯来到房间门口敲门,一阵脚步声过后,门开了,我看到刘青山,再往屋里探了一下,发现时毅不在了。我坐在床上跟刘青山说,我不死了,你呢?他说,我还不知道。
我们两人对视了一眼,忽然手机振动一声,我划开一看,才看到时毅发来的消息。
时毅
我来到美术馆顶楼,这个时间点,馆里没人,绕过前台展厅时,工作人员跟我说十点关门,要看什么赶紧看。她的态度不太好,猜测一下估计在等下班。我趁她坐回前台打哈欠,悄悄爬到顶楼。拿出手机看一下,晚上九点,距离闭馆还要一个小时。我从背包拿出画筒,将自己的画拽在手里,想了一下不该就这么结束,至少和父亲交待一下。我想告诉他,是他的冷漠害死我,可我没有勇气给他打电话,站在原地想了一会,便在群里发了一条消息。消息是父亲的名字和电话,我没有艾特刘青山,外加一句话:请在我死后,给我父亲留一句话,我想葬在母亲身旁。
发完消息,我将手机遗留在原地,按照时间来算,我已失踪一天,然而这一天像往常一样,没有人主动联系我。我嘴里哈出气,感觉眼前是一团又一团雾,在雾中夹杂着雪,朦胧一片,看不见对面是什么建筑,好像屋顶是斜的,如果有来世,我定把它画下来,不为什么,只为证明自己来过此处。
再见了,冷漠的世间,你们让我感到雪一般的冷漠。我是存在的,也是模糊的。没人看向我的时候,我总是低着头穿过人群,故意将脚步拖重一些,我想印在硬邦邦的地里,这是我想留下来的痕迹。
我展开双手,迎着风。风掀起发丝,冒出我幻想的时间,滴答滴答滴答,美术馆暗下来,灯许是被工作人员关掉。连她也忘了我,我又不存在了,在最黑暗的角落,栏杆只到我的膝盖部,一直往前,一直往前,没有什么好留念的 ,除了我的画。再看一眼,我要把它带上天堂。
在母亲去世时,父亲告诉我,她住在天堂。那时我想着,买一个很大的气球,写下“我想你了,妈。”往天上一抛,气球飘在空中,我是看着它消失的。它在消失之前,会遇到小鸟,小鸟说它是自由的。可天堂在哪?小鸟指向更高的地方说,你再飞一下就到了。而现在,我要起飞了。我跨过栏杆,往下望去,白茫茫一片,没有人,也看不清地上的脚印,不过也好,这样在下坠的过程就不会伤及无辜。我飞了,一、二、三……再看一眼自己的画,嗯,记下了,这是我的艺术。当然,死亡也是。
我又听见时间在我耳边转动,风依旧存在,我顺着风起飞,身子跃下去,画从我手里飞走,我好怕它飞得很远很远,飞到盗走我知识产权的二流画家手里、飞到不懂欣赏艺术的门外汉眼里、飞到无知小孩大象般的嘴里等等。我觉得我得拼命拽着它,把它拽到身边,这样它才完完全全属于我。腿用尽力气在空中蹬两下,快到地面时,我瞧清楚人的脚印,也瞧见自己的画落在雪地里,它展开了,沾上雪。槽糕!雪会融化,它也会融化,我在它上面签上我的大名,在我即将坠到地面时,我的名字已经模糊。这下真的没人记得我了,除了刘青山。
刘青山
我看到时毅发来的消息,想着不如给他父亲打一个电话,等想了想又觉得这口有些难开便看向一旁的吴晓德说,要不,你给时毅他爸打个电话。他说,我不打,我得收拾行李走了,还有,你们自杀的事情与我无关。他说完开始收拾东西,时不时听见他手机振动声。我说,我要是打该怎么说,就跟他说他儿子自杀了?吴晓德摊了摊手说,随便你,反正这事我不管。我瞪了他一眼,叹了一口气,心想时毅父亲说不准到处寻他呢?打个电话交待一下确实是必须的。我边念着电话念输了几个数字。吴晓德却打断我说,你等等,我离开你再打,还有酒店的钱你得给我,时毅那份你也得付。我瞪了他一眼说,凭什么!他说,就凭你还活着。我说,我等死不行吗?他说,快点给我转,知道多少吧?一晚一千二,现在超过退房时间估计会加两百块钱,不如你直接给我一千好了。我说,我现在才明白,你就是个混蛋。他说,你就当是吧,反正你也快死了,不差这一千块钱。我打开微信转一千给他,虽不情愿,但多看他一眼就觉得分外恶心。我朝他挥手说,赶紧滚。他说,好,再见。我盯着他离开,看着空荡的房间,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房间瞧上去大了许多,窗虽然关紧,但感觉风透了进来。手捧着手机有些微凉,再次照着时毅发的电话拨打。没听过的铃声锁在屏幕里唱歌,直到有人接听为止。
“你好,哪位?”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说:“请问你是时毅的爸爸吗?”
“对,怎么了?”
“他,他死了。”
“什么,死了!你是骗子吧?”
“我不是,他真的死了。”
“是吗?我看你也快死了。”
“请你相信我,他真的死了。”
“嗯,那让他死了好了,再见,死骗子。”
电话被挂断了,我再次拨打,却听到: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重复两次,皆是如此,无奈之下,只好放弃。
我静静坐了一会,搜了一下美术馆,发现离这里有一段距离,想着不如去看一眼,也许能救下一条人命,可我却担心已经迟了。要不,在群里加一下时毅,想着便打开微信,可群被解散了,很显眼是吴晓德干的。一切都没了,只有一些后悔,来不及加时毅的微信,也没有留下他的电话,看向他留在房间的东西:画架、画筒、还有一幅画。我又一次看向他的画:色彩很暗,内容也很黑暗,人的肢体是扭曲、血腥、分散的。我没有再多看一眼,将画收进画筒中,想用这幅画劝他。匆忙收拾一下,便取下门卡出门。
我关上门,乘坐电梯,到了一楼,出了电梯,听到呼噜声,前台睡着了。我走得轻,出了门口,雪停了,站在路边等出租车。脑袋嗡嗡的,胸口又一阵疼。没有车,却等来女儿电话。我没有接听,她发信息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没有回,又等了一会,实在无聊,就给女儿回了一句:明天回。
女儿回我,好的,路上注意安全。我看到前面有辆车驶来,连忙招手。司机停车,我坐上去。司机问,去哪里?我说,美术馆。车开了没多久,就听到救护车的声音。我想,时毅可能出事了。想到这里,整个人变得十分紧张。我说,司机,去车站。司机说,那车费得重新算。我说,好 。车掉头,往车站驶去。我想到自己的行李说,司机,麻烦你,先回酒店,停一下再去车站。司机说,好。车再次掉头,我没看清司机的脸,车内一片黑暗。我头疼得厉害,随着车的加速、晃动,我闭上眼睛。
好像是一场梦,梦里有一辆列车,它没有开动。我坐在车厢里,女儿坐在我身旁没有离开,在我耳边喊:“爸,醒一醒。”
我像是醒来了,睁开眼发现在病房里,病房有三张床,原本三个人住,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一个病友精神出了问题进了精神科。还有一个病友去世了,他在去世之前老喜欢播放一首歌。这歌我听过,是赵传的《我是一只小小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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