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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式小故事)
如是我闻。
播磨国一个小城,有一座青龙寺。传说空海和尚从大唐请来的佛祖指节舍利就供奉在寺里,所以香火络绎不绝。但获野源一郎来了这么多次都没有见过。可能是庙里的和尚骗人的吧,源一郎心里这么想。不过他喜欢这个庙。庙里有一棵很大的樱花树,春天花开了,远远望去,团团粉色的云霞。源一郎就在树底下遇到了结子。
他们是这样相遇的。樱花开放的时候,结子出来赏樱花。忽然风起,樱花扑簌簌落下来。结子被风迷了眼,要掏手巾来擦眼,却发现手巾不见了。源一郎正好和姐姐路过,姐姐就掏出自己的给结子用。之后叙礼,结子道了万福。源一郎对结子一见倾心,结子也多看了几眼源一郎——源一郎生得好相貌,人都说他和牛若丸一样英俊。
结子是纸扇屋家的女儿。源一郎去过好几次商店町,从开着的门望进去,看不见结子的影子。源一郎见不着结子,心里烦闷。想来想去,想到一个法子。他就去扇屋订做一把扇子,让店里的人在上面题一首歌:
“去年春逢君,相念我方殷,樱花又来迎。(去年の春逢へりし君に恋ひにてし桜の花は迎へけらしも)”
纸扇屋等源一郎走了,偷偷笑他是轻浮浪子。结子早就在门缝中看到源一郎了。后来借口帮父亲的忙,就说:
“我来做这把扇子吧。”
扇子做好之后,派人送到源一郎家里。源一郎打开扇子,见上面画着一瓣樱花,上面不是自己说的歌,而是写着:
“赠此花一枝,中有千万语,切莫等闲看。(この花の一よの内に百種の言そ隠れるおほろかにすな)”
源一郎高兴得茶饭不思,魂不守舍。母亲和姐姐早就看在眼里,姐姐追问之下,源一郎才吐出心事。姐姐和母亲说,母亲和父亲说。父亲虽然不悦儿子如此没出息,娶商人之女,可还是架不住母亲央求,就派人去打听。人回来说纸扇屋家里的姑娘温柔娴淑,纸扇屋也是勤俭实诚的人。父亲就不再反对,上门去提亲。纸扇屋得知武士家要娶自家女儿,受宠若惊,连忙答应了。双方约定第二年夏天源一郎元服礼后娶亲。
源一郎每天忙着筹备婚礼,晚上激动得睡不着觉,彻夜点灯坐在窗前,给结子写温柔的信,托人带过去。某天夜里,他累了,打盹做了一个梦,梦到小时候走在一条路上,前后都没有人。他好像着急赶回家去,却怎么也看不到家门。正在焦急的时候,他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源一郎!”他答应着回过头,看到另一个自己站在身后。源一郎突然觉得头脑空白,愣在当地,似乎不能思索。另一个自己说:“你在那边过得很好啊,我这里很冷清,分我一点吧。”源一郎无意识地答应了。
源一郎醒来,觉得诧异。这个梦他不止做过一次。小时候有一年花火祭,他心心念念要去看烟花,结果午睡睡过了头,误了祭典。他还埋怨姐姐不叫他。姐姐笑着说:“羞不羞,还怪别人。是你自己困得不行,怎么也推不起来,说自己不想去的呀。”他就是做的这样的梦。
还有一次,父亲从跑南蛮的船商手里买来一条细狗,源一郎和它形影不离,睡觉都在一起,做梦都梦到和狗在一起跑。也做了这个梦,醒来狗就不见了。源一郎问母亲,母亲还很诧异:“你不是送给市原家的菊千代了么?”源一郎哭着说我没有我没有,让父亲去市原家要回来。父亲架不住源一郎的哭闹,红着脸去市原家要了回来,可还是忍不住生气说:“你真是获野家之耻。”姐姐还叫了他很长时间的“健忘源一郎”。
想到这些趣事,源一郎就跑到前院找姐姐,笑着跟她说了。还说在筹备婚礼的时候想这些事儿,他应该是真累糊涂了。姐姐看着他,就像看一个陌生人:
“源一郎,你这是在说什么呀?”
源一郎很诧异,就问姐姐为什么这么说。姐姐很吃惊:
“你不记得和结子解除姻缘的事儿了?”
源一郎大惊,勉强笑着说:
“姐姐不要吓我了。我怎么可能这么做呢?”
可姐姐丝毫没有捉弄他憋着想笑的意思,又严肃地说了一遍。源一郎觉得天旋地转起来。
他立马跑到纸扇屋去,要见结子。纸扇屋老板看到他,立刻冷冰冰地请他出去。源一郎还要坚持。纸扇屋老板忍不住怒吼了:
“您之前说这么恩断义绝的话,侮辱我女儿,现在还要再戏弄我们么?”
源一郎还要分辩,就被店里的帮工给拦出来了。源一郎后来才知道是自己写了侮辱结子的信,和结子一刀两断了。结子家派人来上门,源一郎也是一副冷冰冰的脸。因为获野家是武士,纸扇屋才没闹得特别大。结子心灰意冷,嫁给了别人。
源一郎从此茶饭不思,日渐消瘦。晚上做梦,梦到和结子在樱花树下。樱花扑落在自己头上。他伸手去摘取,却怎么也摸不到樱花,结子在那里捂着嘴笑。源一郎醒来,知道是梦一场,难过地大声哭泣。母亲慌忙跑过来。他大声地叫:
“母亲,那不是我呀。那不是我呀。”
然后嚎啕大哭。
母亲听了也很难过,可是覆水难收,没法挽回了,只能叹息,希望源一郎能慢慢好起来。
可是源一郎的状况越来越严重。每天哭泣不已,一直想打听结子现在在哪儿,要去找结子。家里不想再让人笑话,都不和他说,也不让他出门,同时请医生来诊治。医生来了好几拨,都束手无策,一直摇头。源一郎一天天地病下去,最后神思恍惚,跟一块木头一样。直到有一天,一个人在玄关打门。母亲前去开门。门口一个面容清矍的人,穿着阴阳师样的衣服,站在当地。见到母亲出来,那人自称是安倍晴朗的传人,施礼问询:
“我看见贵宅阴气弥漫,想必有一位病人缠绵已久仍不见好,不知是否?”
母亲惊讶,忙把阴阳师请进来。姐姐出来奉茶。茶毕,安倍就去见了源一郎。源一郎那时候已经跟行尸走肉一样,对阴阳师的到来置若罔闻。阴阳师看了半天,屏退其他人:
“无论发生什么事,也不要打开门。”
家人遵命就退了出去。
家人在外面听到安倍在屋子里走动,嘴里念念有词。突然间窗纸上红光遍溢,一个黑影好像要扑出来,又好像给什么东西挡住了。黑影和红光交错扭曲。获野家的人好像听见了凄厉的叫声,但那叫声缥缈得好像在远处的旷野。母亲和姐姐呆在当地,不敢动弹,直到门蓦地开了。一瞬间她们似乎看到有灰黑相间的羽毛随风而去。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却有一股腥气。
安倍说这是一种叫梦鵺的怪物,会寄生在人梦中,幻化成寄主模样,替换掉寄主的现实。姐姐这才恍然大悟源一郎的作为。安倍说如果发现得早,还可以痊愈。可现在梦鵺寄生太久,万难根除。常听佛号,求佛祖保佑,去寺庙修行,或可痊愈。母亲听了此言,虽然不舍,还是硬下心肠送源一郎去青龙寺修行。
源一郎在佛寺日久,眼里慢慢恢复了一丝神采。姐姐常来看他,和他说话。聊起小时候有趣的事情,源一郎还能笑起来。姐姐倍感欣慰。姐姐一直不敢讲结子的事情。源一郎也没有问过,好像没有结子这个人。姐姐觉得这样也挺好,回去和母亲父亲说。二人听了叹息不语。
冬去春来,天一暖和,樱花又开了。源一郎在院子里站着,看着远处的樱花,想起了自己之前给结子的和歌。结子也会来寺里看樱花吧,不过不是伴着自己,而是伴着她的丈夫。源一郎这么想着,不知不觉有些难过。可这些难过,他竟然慢慢可以忍受了。他在院子里站了好久,只等到冷风起来,才回到屋里去。
他不怎么做梦了。
源一郎就这样在寺里呆了十年。十年里,他跟着法师修习,参禅,打坐,做日课晚课。他已经知道结子有了两个可爱的孩子,活得很幸福。他忍住自己去找她的冲动。他心里惧怕。他对自己说:
“你也该知足了。”
这句话也是对梦鵺说的。
他希望自己就这样活下去。
秋风起来的时候,源一郎闭起窗户,在灯下念诵楞严咒。那天有一丝莫名的情愫和秋风一起吹进了他心里。那天晚上他睡得很浅,在半夜里,他听到有人在敲门。源一郎去开门,看到一个形神颓唐的人站在玄关。他看了半天,才知道那是自己。另一个源一郎说:
“黄昏酉时结子没了。”
源一郎听完,跌坐在地下。心里猛地一痛,哭了出来。一睁眼,自己还在被子里躺着。屋里只有自己,万籁俱寂。源一郎坐起来,还带着梦中的哽咽。他匆匆洗漱穿衣,打开纸门,等待天明开寺门。他攥着拳头嘱咐自己修行这么久了,不要慌张。天上小星微月,一抹乌云罩着,已交四更。今天会是个薄阴天。
天微明的时候,商店町的人就看到一个身穿灰色直裰头戴斗笠的人行色匆匆穿过街道。那个身影转了几个弯,进了背街,在一家人家停了下来。那家篱笆旁的菊花正开在秋天的凉风里,一个头上裹着白巾的妇人正在院中生火。
源一郎一见那个身影,就知道那是怎么也忘不了的结子。他舒了一口气,身子软了下来,才发现自己的手给攥得疼了起来。他倚着篱笆坐了下来,努力不弄出声音来。
可他真想大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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