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氏是六卿中仅存的一支公族,虽然比起羊舌氏来,其亲缘关系要远一些,但到底要比当年晋平公一力要保护的栾氏要亲近许多。若要论起道德责任来,作为彼时最有权势的公族,其本应担负起复兴公室的重任,但其真实的表现却与其他卿族无异,甚至比其他的卿族还要贪婪。叔向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自然对韩起有不少的怨言。
《国语》中有一段叔向和韩起的对话,说是韩起因为自己的贫穷而忧虑不已,不料叔向却向他表示祝贺。韩起很是不解,就问道:“我虽为正卿却有名无实,财富土地与其他卿族有很大的差距,因此而忧虑,你为何反而向我祝贺呢?”
叔向回答说:“当初栾武子(书)田产不足百顷,宫室之中都备不齐祭祀用的礼器,可是由于他宣扬德行,遵循法制,威名远播,四邻归附,晋国也正是在他的治下走向了繁荣昌盛,不仅他自己得以安享晚年,就连他的儿子也凭借其余德得以善终。可他的儿子桓子(黡),骄横奢侈、贪得无厌、违法乱纪、肆意妄为、借贷牟利、囤积财物,无恶不作,就算是怀子(栾盈)一改他的作风,发扬栾书的美德,也未能幸免于难。郤昭子其富半公室,其家半三军,可谓荣宠备至。然而他依仗着财富和宠荣,骄横跋扈目空一切,结果自己被杀,他的宗族也被灭绝。可见德行对于家族存亡才是至关重要的,其究竟不在于你财富的多少。如今你有栾武子那样的清贫,我认为你也能具备他的美德,所以向您道贺。如果您不去忧虑自己的德行,反而因为财物不足而忧虑,我恐怕就要早早地为您准备哀悼了。”
据说韩起听了之后,急忙下拜稽首,向叔向说道:“在我韩起行将灭亡之际,您一语惊醒梦中人,保全了我。这不仅仅是对我韩起一人的恩德,也是我先祖桓叔以下所有子孙,都要感恩戴德的。”
《国语》的故事大多都是这样一个套路,不管最终的结果究竟为何,在《国语》中都会有个大团圆的结局,听到谏言的人一定会对其中的话深信不疑,并身体力行。然而现实的生活总是有着各种各样的冲突和矛盾,人们不会总是因为听了一句谏言就从此飞黄腾达,也不会因为不听忠言而从此走上歧途。韩起自然也不会听了叔向的话,从此以后就修为德行,再也不去贪恋权位。但时人之所以拿韩起来做文章,至少说明在当时,韩起地位的窘迫是众所周知的。
在栾氏被灭后形成的六卿之中,范氏、中行氏都是在献公、文公时期就开始发迹的旧族,智氏作为中行氏的近亲兴起于景公时期,这些家族经过逾百年几代人的努力,历经了多少波折和内战,早已家大业大地位稳固了。魏氏虽然晚至悼公时期才出任正卿,但由于其先祖魏犨有从亡之功,且魏氏在秦晋接壤的要害地带,长期承担抵抗秦人的任务,也早已有了庞大的财富积累。赵氏更是如此,尽管有过下宫之役的劫难,但到底是在赵盾时期积累了深厚的家底,经得起折腾。唯独韩氏,作为桓庄之族硕果仅存的一支,其在政治上的表现一直都很低调。后来更是因为在韩原之战中被迫拉上了惠公的战车,又很不受流亡回国的文公待见,只是得到了“掌起近官”的虚职。
到晋灵公时期,韩氏第五代传人韩厥,因受养于赵家而在赵盾的栽培下担任司马,总算是在军队中有了职务。但因为韩厥生性耿直,不太会逢迎做戏,甚至还犯颜杀掉了时任正卿赵盾和郤克的亲信,也因此一直不受重用,就这样在司马的任上一干就是三十年。若不是晋景公想利用公族对抗侈卿,起用韩厥上位的话,恐怕他就要老死在司马的职位上了。在韩厥为卿的十几年间,正是栾、郤斗争的激烈时期,韩厥为求自保,在政治上无所作为。即便是到悼公时期名列正卿,惯于低调行事的韩厥也未能为韩氏积累足够的实力,这其中恐怕也有旧卿集团掣肘的因素在里面。
韩厥为了扭转颓势,决定以退为进,他将正卿之位让给智罃,同时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势,让韩起越过栾黡、魏绛等人直接进入上军。韩起为了能在卿族的内斗中生存下来,继续采取了亲附赵氏的办法。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打铁还需自身硬,在名利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若是自身实力不济,仅仅依靠他人的庇护终究是难以长久的,这是被晋国过往的斗争历程反复验证过的真理。过往的那些血淋淋的事实都在提醒着韩起,依靠同盟保全自己永远不是最为稳妥的办法,只有提升了自身的实力,并在为政之时谨慎行事,才能确保无虞。
所谓屁股决定脑袋,没有坐在韩起位置上的叔向显然不能理解韩起的忧虑。而后来羊舌氏的遭遇,实际上也证明了叔向的观念早已无法适应当时的局势了。正是这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让韩起不得不精心筹划,这也就形成了韩起的一个鲜明的个性特征:贪婪。
因为韩起的贪婪,最晚到他去世的时候,韩氏的封地已经达到了七个成县的规模。这个说法出自楚人薳启强之口:“韩赋七邑,皆成县也”。这里需要提一下的是,薳启强的这番言辞出自晋平公二十一年(537BC)的记载,其中提到了韩氏的族人邢带,但彼时申公巫臣之子邢侯依然健在,邢地归于韩氏,不可能早于邢侯被杀的晋昭公四年(528BC)。因此薳启强的言论很可能是著书之人根据后来的情形追述的,刚刚担当执政不久的韩起,应该没有那么多的封地,否则也就没有“忧贫”这么一说了。根据薳启强的这些说辞,当时晋国成建制的县——除了韩氏七县及羊舌氏两县之外,还有大约四十多个——总计有五十几个,韩氏的封地大概占到八分之一左右,已经基本上可以达到六卿保有封地的平均水平了,这些土地也就成了韩氏后来能够三分晋国的资本。
《晋国史话》第三辑 / 逸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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