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卖制造机

作者: 邱寻 | 来源:发表于2021-09-14 09:24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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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余直到七八岁的时候才记住了烧卖的味道,薄皮厚馅,软软糯糯,香香咸咸,这些字词才慢慢可以从他的嘴里支离破碎地蹦出来。那个时候他快上小学了,父母正值工作忙的时候。每一天他要自己起床穿衣,洗漱完换上球鞋,用力扣上那扇沉重的大铁门;然后去楼下早餐店买两个烧卖,烫烫地捂在手上,慢悠悠拐过两条狭长的小巷,再走过一段斑马线,最后沿着街道走到学校。

小巷是老旧小区的围墙围合出来的,他一直不知道它具体的长度。从早餐店的老头手里接过烧卖,到一边一口一口慢慢地吃掉它们,一边看围墙上面各种各样的涂鸦,时间仿佛踩着步子跟在他身后。差不多走出了小巷,烧卖也吃完了,尽头就是斑马线和街道。

早餐店的老头对小余说:“爸妈老早就走了呀!”他抻了抻书包,点点头,伸出手,日复一日:“两个烧卖。”那个时候老头还清瘦有力,喜欢笑,声音有一些沙哑,总会找他说话。虽然一开始他不爱理,但是内心深处总想和他多说几句。巷子是L形的,弥漫着烧卖糯米的香气,记忆里似乎没有别的小孩和他一起走过。他总是一边走着一边幻想,或者是从一面墙跳到另一面墙这样地行走,或者是伪装成七星瓢虫躲在墙顶的某处盆栽下,或者是幻想变成一张墙上的海报,偷偷看着从这经过的爸妈焦急不已却发现不了……直到有一天,他开始幻想自己有一台烧卖制造机……

                                                                                                                                                                                                                        ——引子

                                                                                                                1

每天醒来的时候小余都会有一种真空感,并迫不及待地想用什么东西去填满它。这个感觉一直持续到他关上厚重的铁门,走下楼梯,和早餐店的老头说上第一句话。等他在巷子里快吃完早餐的时候,那种感觉才迎来了它逆生命的沉睡。不是每一个身体都生活在空气中,生活在真空下的,那种身体是麻木的,它需要一个触发点,或者从眼睛,当它接收到第一缕光;或者从手心,当它触碰到一个相似的温度;或者像他一样从舌尖,当食物给味蕾一个信号,孤独的旷野才会长出东西,然后茂盛一整个太阳照耀的时间。

从小余记住烧卖的味道开始,便开始想方设法地铭记它。

一开始是写日记,一天一句话,歪歪扭扭地记下:

每天早上都很饿,好像可以吃下一大碗米饭,但是两个烧卖就吃饱了。

今天头也是空空的,但是吃烧卖的时候会想起来很多东西。

卖烧卖的老头问天天吃烧卖不会腻吗,但是我觉得不会。

我一吃东西就会开始乱想,吃完就忘了是什么时间,只能拼命往学校跑。

好想一觉睡过去,尤其一想到明天要吃早饭,就想睡得更快。

虽然喜欢烧卖,但是小余一度以为全天下的烧卖都是糯米做的。直到暑假的时候,小余问内蒙的姑姑寄回来一包北方烧卖,才发现烧卖竟然可以放满满的羊肉馅儿,而且面皮还可以做得像一朵白花一样。

于是小余开始对全国各地的烧卖产生兴趣,痴迷于搜集各种烧卖的信息。从电视上或者是课堂上,又或者是去当地的新华书店翻出的某一本发黄的《各地风味美食录》。他像个收藏怪一样开始在脑子里记下烧卖不同的种类,福建沙县有水晶烧卖,北京有三鲜烧卖,杭州有鲜笋烧卖,南京有蛋烧卖,武汉有重油烧卖,广东则有干蒸烧卖……

那个时候四年级了,他的梦想是有朝一日能够去这些地方把所有的烧卖都吃上一遍。

可是他不知道要把这些地方都去上一遍的话要花多少时间,或许一辈子都过去了还不能去到遥远的塞北草原或者是湿热的南方盆地。就像之后某一天他问起楼下早餐店的老头:“你知道还有羊肉做的烧卖吗?”老头说:“听说过咧,北方人喜欢吃,我们这没有。”“那你会做吗?”他问。老头说:“我这一辈子只做过这一种,那一种不会。”“那你去外面尝过吗?”老头叹叹气,“没有,也想尝尝,但是年纪大了不方便出去了。”

他感觉这种情况是比较遗憾的。有一次他把《各地风味美食录》这本书带去给老头看,老头好奇地翻了翻,后面却越看越认真,最后竟然叹起气来,说:“你把书借我看一天怎么样?”小余先是吃了一惊,但痛快地答应了。第二天老头又对小余说:“那本书你再借我看一天。”小余说,好,你可以慢慢看。后来直到第五天老头才把书还给了他。

第六天老人做出了蹩脚的羊肉烧卖,等小余从楼上下来买早餐时十分高兴地递给他说,这是特意给你做的羊肉馅的,可惜面皮没能捏出来一个白花。小余惊诧之余,有点不知所措,站在早餐店门口踌躇半天,从还在真空状态的嘴里挤出来“谢谢爷爷”四个字,之前他还只会对任何陌生人称谓“你”。

之后老头在第八天,第十一天分别又做了干蒸烧卖和蛋烧卖。干蒸烧卖的面皮在做的时候加上了鸡蛋,所以外皮是黄色,馅儿是猪肉香菇的肉滑,上面缀一颗红色枸杞。蛋烧卖就是用蛋皮包裹的烧卖,馅儿是弹嫩的河虾。老头做的干蒸烧卖还不错,不过小余也没有吃过正宗的。蛋烧卖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小余第一次吃的时候蛋皮还是松松垮垮的,一打开就散成一堆,老头只好往里面加糯米,仿佛某种永恒而好用的粘结剂。

后续又有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烧卖形式产生,有一次老头把两个烧卖塞进油饼里递给小余,那一顿足足把他吃撑了,连中饭都抵下;也有一般的形式,但是馅儿开始变化,加了青菜鲜蔬或者笋干等等,类别的繁杂足以抵御日子的单调。老头每次把一个新奇的玩意儿递给他的时候,两颗早已经褪色的眼睛里会短暂地出现星星,然后一抹笑意顺着鱼尾纹滑走。

五年级的时候小余已经会写出不错的日记:

老爷爷说世界上的烧卖是做不完的,因为随便换一个馅或者面皮它就不一样了。做到后来他也分不清这些烧卖该怎么叫了,好像我们发明的新词也不够用,所以后来也就不管了。但是每天吃的时候总会感觉到一点点变化,或许是酱油重了,或者是加了一个虾尾,或者是一颗肉丁,或者是变成了鸡蛋皮……每天的早餐都成了一天里最惊喜的瞬间,可以用一整天的无聊和一整夜的沉默去等它。

有一天他吃着烧卖在小巷子里幻想,这个小巷总让他想到了大雄家附近同样的巷道,也就想到了竹蜻蜓。两片围墙内的世界,他从来没有去过,这个时候却飘忽忽地飞起来,越过高高的有涂鸦的围墙,里面有花圃树木,蝴蝶蜜蜂,树下还有一只和他一样高的金毛……想到这他想到了机器猫的口袋,想到要是能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烧卖制造机就好了,这样可以送给老头一个,轻而易举地做出那些五花八门的烧卖样式……想着想着,他想到自己以后或许可以做一个发明家,要做的第一个东西就是这个。

这种想法一开始还只是文字幻想。在六年级的一堂语文课上,他刚刚拥有一台崭新的机器,但是那时它还只是一个外壳,像一个挺着肚子的袋鼠,只不过这个肚子更像是一个不锈钢圆盘……它的运作方式,先从袋鼠的头顶加入面粉和水或者鸡蛋等原料,等它们搅拌成面团之后,不同的按键可以选择不同样式的面皮加工出来;然后从袋鼠的尾巴加入馅料,送到里面打碎搅拌均匀,最后面皮和馅料汇聚在袋鼠肚子部位一个精密的圆盘里,经过一些复杂的操作生产出各种样式的烧卖。

这份最初在语文课堂上诞生的手稿后来又被誊抄到了日记本上,永久地留了下来。

中学起小余开始了住校生活,只有周末可以回家一趟。学校食堂也有烧卖,在早餐窗口窄窄的一隅,他按照以前的习惯每天都去那个窗口点份烧卖,日复一日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他不与任何人一起吃早餐,静静地一个人,仿佛每一天醒来一直到早餐结束,活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那个世界对他而言无比安静,无边安全,像一个坚硬的壳包裹的一个梦境。吃完早餐之后,他同所有人一样,日常说话,行走,奔跑,学习,嬉笑……大部分人都一样,除了某个时候会让人觉得奇怪,其他时候也在正常说话,行走,奔跑,学习和嬉笑。

每周五小余骑车回家一次,然后周末连吃两天楼下早餐店老头的烧卖。那时老人天天惦记着他回来,只要周六早上一看见他便会兴奋一个上午。小余吃早餐的时候就坐在老人店铺里,店铺很小,像一个小抽屉,里面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只留给了他一个凳子的空间。老头总在一旁挑着眉毛说:“那些人只喜欢吃正正经经的烧卖,我有时候搞一点小花样放在那,有些人试过一次之后就不再试了,弄得我也没有兴趣做了。我这攒了好几个花样,就等着你回来给你尝呢。”说完就迫不及待要从蒸炉里拿出来让他试试。

小余也好久没有吃到其他口味的烧卖了,每逢周末便十分兴奋,像接受一种平常生活之外的奖励。一边吃着早饭,小余便一边和老人聊起来烧卖制造机的想法,那场景如同两个祖孙之间的交流,一个侃侃而谈,像是在编织梦境,另一个默默地听着,时不时提一点建议,像是在给这个梦境罩上一个匣子;又或者像是若干年后小余造出了这台机器之后对着自己喜欢的女孩讲述的情形。

十三岁的时候,小余开始上物理课,那是当一个发明家的第一步。那个时候他觉得可以开始构想一些比较细致的想法。他打算把所有的图纸都画在一个小本子上,每天从一些其他的事物上汲取灵感,或者是物理课上的笔记。许多年后小余在图书馆里看见了达芬奇的手稿,为那种精密的仪器的制图所震撼时,也会突然想到初中时期自己一度绘制过的图纸,并下决心翻出来看一看。

第一张图用了半个学期的课才绘制出来,那是袋鼠尾巴上一个输料口的小图,由一个定滑轮组牵引过去,通过履带将食材送到一个搅拌机里。由于初中物理对于烧卖制造机的创造并没有太多用处,图纸的绘制得很慢,小余日常上课之后便经常去书店翻找资料,记下一些零碎的知识点。这是一项既拖沓又繁重的工程,直到上了高中的时候,这些图纸才有了一个大概的轮廓。

然而初二暑假的前夕有一个噩耗发生,老头突然生了重病。小余回到家的时候,狭痩的店铺已经转租出去,空空荡荡,光线暗沉。看了倒闭的早餐店一眼,小余仿若失魂般地爬上楼,两条腿像踩着棉花,末了躺在自己床上一动不动。晚饭的时候他不免伤心地向爸妈问起,他们也只听说老头因为重病搬回家了,但是临走特意给小余留了几张纸。小余听了忙问着要。妈妈拿过来看,是沾着油迹的横向书写纸,用铅笔和圆珠笔歪歪扭扭地写了一堆,文字像拥挤的云一般,东一块西一块,抄录的是《各地风味美食录》的片段。

那天晚上他没睡着,把那几张纸塞进了笔记本的扉页。他开始预感不仅夜晚早已经变成了黑洞,连同着在它之后无数个白天也将一并如此。他想到也许老头会在某一天死去,那么再没有听他说这些奇怪的想法。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思念老头中度过。

后来烧卖制造机成了他在这个星球唯一的愿望,他开始疯狂地研究着如何把它制造出来,有很长一段时间里的每个周末,他一个人坐在书店的角落默默地画图,也不再回家,晚上便在空无一人地寝室里一个人研究到深夜……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高一的暑假里,那个时候小余忍不住动手去做了,他打算先做一个袋鼠的尾巴和脑袋,因为它们相对更简单一些,而那最为精密复杂的肚子,也就是一个大圆盘,只能先给它预留下一个空间。随着一个充斥着叮叮当当捶打声的暑假下来,他做出来一个巨大的模型,体量有半个衣柜的大小。

他把它偷偷地藏在自己房间里,罩上一张绿色的大床单,只到晚上才掀开它。

夏天的夜晚小余喜欢睡在地板上,把头放在为大圆盘预留的空间里。每次睡觉前会有一个仪式,想象着那些面粉,水,鸡蛋,糯米,羊肉……怎么一个个从机器里进去,又怎么在大圆盘里面发生奇妙的反应,或许里面也有一个大爆炸的宇宙,而它们锁在一个等待被创造的盒子里。有时他也对着袋鼠空空的肚子说一些话,说着说着便不知不觉睡着了,胜过以往大部分艰难入眠的时刻。

                                  2

一段时间后小余的父母终究发现了这么一个奇怪而又没用的机器,以督促学习为由将他们请出了房间,送往了回收站,他百般阻扰,也只能在一旁任由他们如此。

仿佛一座保护着四角家园的城堡轰然倒塌,小余在废墟里感到一阵萧条。

此后学业的又像是一个密不透风的大铁钟罩住他,那些纷乱繁杂的幻想还未飞出去便被收束在脑袋里,仿佛以往精神角落的四面墙角也在不断收缩,父母在推动着一端,老师们在推动着一端,周边的人也在推动着一端,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焦虑和害怕,也让独属于自己的可以向外推开的一部分默默退了回来。

就这样一直到他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他来到一个新的南方城市定居。尽管许多年过去了,那些压抑和管控似乎仍在起着作用。但是命中注定一般的,在他新租的房子下面,开着一家卖烧卖的早餐店。

早餐店是一对中年夫妻合伙开的,店铺有远古记忆里老头早餐店的两个大,在和老头店铺同样大小的地方放满了蒸笼炉子和屉子,剩下的地方放了三张双人小桌子。老板看起来身强体壮,老板娘却娇小瘦弱,有时候还脸色苍白。

生活的惊喜让人如获至宝,小余从此像捡起了丢失已久的习惯一般,每天早上上班前按时在楼下早餐店最靠里的小桌子上吃上两份烧卖,慢慢地等它的味道化在舌头上,一点一点地像在凿开记忆河上的冰床。第一天的烧卖被有意地扔进了隧道般的小巷子,里面传来了一声沉闷的回应;第二天的烧卖则被扔进了那个老头暗沉的早餐铺,仿佛碰撞了满屋子的东西,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后来每一天他都会有意地将他吃过的烧卖扔进某一个地方,听一听它碰撞出来的动静。

人总是会被重复出现的事物吸引,小余一来二去便和早餐店的两位熟络起来,建立起来一种难以言明的默契。有时候他刚坐下,老板便端过来他的早餐放在面前,笑着说:“没错吧!”有时也突然问一句:“这么大个子,这么少能吃饱吗?”小余便说:“能能能的。”

夏天的时候,或许因为身体长期虚弱,老板娘生病住院了,店里不得不请来一个新的员工帮忙,老板则一周消失三四天地跑去医院照顾妻子。大部分时候,是新来的女孩一个人在店铺里忙前忙后。小余第一次看她一个人干活的时候感觉还略显生疏,不过几天之后,会发现她只是暂时忘记了一些细节。有一次一个相熟的老主顾问她:“妈妈的病情还没好呀?”她一边忙活一边回答:“还有半个多月才能出院。”他才突然醒悟过来,她是店里老板的女儿。

这是小余第一次碰见会做烧卖的女孩,周末不上班的上午,他便会在店里多待一会儿,看她一个人在那擀面皮,包馅儿……脑子里想起来老头搬家时送给他的手稿。很多时候他看得出神了,店里只剩他们俩,两个人便开始搭话。

你从小就学过吗?小余问。家里做这个,所以从小就会。女孩说。他哦哦两声,若有所思。你好像每天都来,我听我妈说起过,女孩说。嗯嗯,他笑了,因为从小到大早餐几乎一直都吃这个。一直都吃这个?不会腻吗?女孩停下手里的活看着他。不会啊,他说……于是慢慢将话题延伸回那个L形小巷,延伸回那个热气腾腾的楼下早餐铺,再延伸至楼上他房间里的袋鼠脑袋和尾巴……女孩感兴趣时会完全停下手中的活,津津有味地听着,那是小余第一次把自己讲成一个故事,同时也有了第一个倾听者。

后来小余每逢周末便在早餐店呆上一个上午。他了解到,女孩还只是在上大学,只不过趁着暑假有空帮忙。有一次他略带失落地问起:“等你妈妈出院了,你是不是就得回去了。”女孩也略有点愁闷:“怕是不行,她还不能干活,我爸会回来,但我可能还在这需要帮忙一阵子。”他心里窃喜。因为周末的两个上午,毕竟是久违的安静又舒服。

小余最开心的时候是向女孩讲述烧卖制造机的故事。你只需要从袋鼠的脑袋加入面皮的原料,再从它的尾巴那加入馅料,然后过一会儿,就能从肚子里吐出各种各样的烧卖……他说,这是第二次向别人讲述起自己的机器,像一个退役士兵讲述前半生的沙场见闻。女孩激动地问:“那你做出来了吗?”他想了想说:“做了一半,但是中间的那部分一直没有想好怎么做。”他一度犹豫要不要谈起机器被驱逐出去的事情,踌躇再三,终于说了出来。像特意在一个干净的房子里翻箱倒柜地打扫,明知道会发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却还是被吓了一跳。

“你怎么还哭了?”女孩问。他碰了碰眼角,哦,确实是有眼泪,于是接过她递过来的纸,抹了一抹眼睛鼻子。“现在也可以再做一个呀,”女孩安慰他,“我觉得你的想法挺有意思的,我还想看一看你能造出来一个什么样的东西!”“你当真觉得有意思?”他问。女孩点点头,他便和她说好,要再造一台出来给她看看。

夏天过去了,女孩也走了,他一个人在下班和周末窝在房间里看着图书馆借来的书和以前的手记,或者在晴朗的日子里躲在租来的车库里加工零件。每当一个小部件加工完成,他便写一封信寄往女孩的学校,里面是一些精妙的绘图和文字。女孩收到信也总会发信息过来夸奖一顿,然后迫不及待地表示一下对最终成果的渴望。

冬天来临的时候,袋鼠的脑袋和尾巴已经可以投入使用了,大圆盘的工程才进展了不到一半。女孩回来的第一天,小余便迫不及待地把它们搬下来,展示给她看。像脑袋一样的机器能够自己和面,揉面;像尾巴一样的机器则可以帮忙把一整块还是原料的馅打碎搅匀。只不过依旧缺个大肚子。小余对女孩说:“它们暂时可以帮忙和面做馅,但是可能需要你亲自去包了。”女孩已经惊讶不已,激动得满是带笑地去看他。

后来女孩说服老板把这两个机器留在店里使用,老板觉得碍手,又拒绝不过,只能将就着去用,用着用着也就习惯了,权当是省了一些力气。对小余的态度,也更好了一些。但是隐隐又开始担忧起来,作为过来人,他已经明显地感觉出来两个年轻人之间渐生情愫。更异样的,这个年轻人每逢周末便来店里帮忙干一些活,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是帮自己的女儿干活。老板对他并没有什么恶意,但是天底下所有的父亲碰见这种情况,都不免暗藏着一些敌对的情绪,尤其是听见女孩在一旁夸他的时候。

小余确实也感觉自己喜欢上了女孩。老头消失之后,再没有人能这样容纳他那奇怪的想法,听他把一个烧卖的力量讲得神乎其神。他在心里精准地挑了一个时间去告诉她,也就是等那个巨大的不锈钢圆盘做完之后,将它和袋鼠的脑袋及尾巴完整地拼接在一起的那一刻。

大圆盘的工程熬过了一个冬天,又熬过了一个春天,等到夏天再来的时候,大圆盘已经完工了。小余迫不及待地给还没放假的女孩写了封信,信里寄过去一张大圆盘的照片。与其说是大圆盘,看起来更像一个大铁桶,但是稍矮一些,伸出两个接口,一个放脑袋,一个放尾巴。

女孩从学校回来的时候,两个人花了一天组装好整个烧卖制造机。这是小余这辈子目前最开心的时刻。这个诺大的机器此时像一个新落成的高楼,断断续续建造了二十余年,贯穿了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伊始,他抱着它,不由得喜极而泣。女孩在一旁一边同样激动着,一边不断安慰他,他转过身子,慢慢才平复过来。

“我想把这个机器送给你,”小余说,“它是我目前拥有的最珍贵的可以送人的东西,理应送给一个同等分量的人。”女孩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一些一知半解。他便又直白地翻译了一遍。女孩明白了,顿时唰红了脸,在巨大的机器前不知所措。

尴尬的局面以老板突然冒出来说了一句“你们俩在这叮叮当当弄了个什么”而告终。女孩跑过去抓住父亲,撒着娇建议他把这个机器搬进店里试一试。老板拗不过,只好和小余一起将它搬了进来。小余在一旁偷偷问她道:“你同意啦?”“同意啥?”女孩说,笑着红脸,转身又细声道:“同意,礼物收下。”

一会儿烧卖制造机开始运作,发出吱咻吱咻的声响,同时伴着节奏重复的一系列震动,老板屏息凝神,在一旁略有些狐疑地捂住耳朵。烧卖一个个排着队从袋鼠的肚子口袋里出来,小余和女孩不由得兴奋地跳起来。老板倒是十分镇定,走过去拿起那些成品一一检验,几分不情愿地说:“这做得还不如手工好看,你看这几个,褶子都没有叠出来,动静还大。”女孩看小余有一点点失落,转过话题说:“那我们先蒸出来尝尝吧。”或许蒸炉都觉得他需要一些安慰,最后烧卖蒸出来的味道还是不错的。

女孩对父亲说:“你看这味道还行,能把这机子放在店里用吗,小余已经说送给我们了。”老板听说是小余送的迟疑了一下,抵不过这巨大的面子,只能说:“这个机子做起来确实快,但是动静有点大了,有点吵,做出来样子还凑合,只是……”话到口中又说不出去,看了一眼两人,默默道,“先放这吧。”

于是烧卖制造机便在早餐店里长住下了,往后小余再去早餐店,都会留意烧卖制造机是不是在运转,可惜的是,老板似乎并不是很喜欢这一个机器,只有女孩周末上午有空的时候会特意照顾他的心情,让这个机器乌拉乌拉转动起来,发出尖锐的响声和持续的震动。但是某种程度上对他而言也已经足够了。

几年之后,小余和女孩结婚了,那时女孩已经毕业工作,远离了早餐店,烧卖制造机也不再被使用了,静静地躺在某个角落生灰。小余从原本的房子搬了出来,住进了两个人的新房,却还总是惦记着去老板(这个时候已经是岳父了)的早餐店看一眼自己的机器有没有机会正常运作。最近一次去看的时候,机器顶端已经落灰了,油渍也已经蒙上厚厚一层。那个时候岳父也终于不再客气地说:“这个东西你赶紧找个机会搬走吧,放在这里太占地方了,磕磕绊绊的,用起来又吵,放这么久了再用就跟得了哮喘一样。”小余失落至极,唯唯诺诺又不敢反抗,只想着找个机会搬回家放着。

这是他的烧卖制造机第二次遭到了驱逐。不过好在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可以存放这么一个不大不小的机器,就算没有人用起它,自己也可以用。

他一开始把机器放在了餐厅一侧,从头到尾地清洗了一遍,又给各个部位上了油。他的计划里,每一天都可以用自己制造的机器做出自己想吃的烧卖来。一开始女孩还容着他在餐厅里一大早弄出吱咻吱咻的声响,时间久了,女孩也不复之前宽容的心态,更别提恋爱时期满怀期望的激动,此外也受够了每天吃着一模一样的早餐。彼此争执的起初女孩对他说:“从此你吃你的早饭,我吃我自己的早饭。”再后来,女孩也不再允许他在餐厅使用这台机器了。

他失望至极,只能将这台机器搬进了他私有的书房里。机器太大,一下子就占据了一面墙,他只能把书架挪到一边,让机器占据原先书架拥有的位置。

从那时起,每到睡觉的时候他总是会有一点失眠,而且渐渐累加起来,有时候会彻夜难眠。女孩看着他一个星期下来渐渐萎靡不振,急着要带他去找医院看病。他不想去,周末便一个人把自己锁在书房里,靠着一整个墙壁大的机器休息。他坐在那,不一会儿便开始犯困了,整个人也莫名地放松下来,迷糊着迷糊着便熟睡了过去。

女孩正到处忙着找他,一路从客厅卧室找到书房,还没有打开门,就听见书房里传来了熟睡的鼾声。

从此以后,小余每个周末都要单独和他的烧卖制造机呆上一段时间,一开始只是每周去给它清洗一次,修理或者维护,然后小小地睡上一觉。

后来渐渐一整日耗在书房里不出来,一直到夜幕降临。整整在里面呆上一天一夜。

尤其是夏天的夜晚,小余喜欢睡在地板上,把身子贴着冷冰冰却似乎又有温度的机器,想象着那些面粉,水,鸡蛋,糯米,羊肉……怎么一个个从机器里进去,又怎么在大圆盘里面发生奇妙的反应,想着想着便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彼时星球上有另一个同样抱着奇思妙想孤单长大的人,同样的在工作结婚之后,将一台自己从小到大梦想建造的彩虹制造机,搬进了家里另一个只有自己使用的卫生间。

那个小小的卫生间仿佛一个异域桃花源,除了本该有的马桶之外,里面还放置了一面胡桃木书架,一盏折叠式台灯,一张简易的单人床椅子……每到黄昏,夕阳从房间的窗户照射到胡桃木书架上,照射到书架前的机器上,这个人便走进这个空间,将自己锁在里面,躺在阴影处的床椅上摩挲着它的机器……一直到他渐渐睡着。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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