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金蛙王子

作者: 西娅的简书 | 来源:发表于2021-10-07 11:10 被阅读0次

    人人都相信咒语。原本不相信它的人,到头来都抵不住一个念想:这个世界,必定存在一段绝不属于咒语的文字,始终在保护一个人免受咒语的戏弄。


    1.

    女格林走累了,坐在一根体型庞大的断木上休息,一边看着迷宫般的树冠,一边回忆着她与咒语抗争的过程。

    咒语,究竟是一种诗意的想象,还是一种反诗意的逻辑?电脑显示只剩下7%的电量了,所以就算这一次旅行永无休止,她也必须把一切速战速决,并且结局完全忠实于她本人的武断。

    四个月前,当女格林在自家门口见到大格林时,她对热带雨林探险这件事还没有任何兴趣。父亲一直说,女格林是七个孩子中胆子最小的,可偏偏遗传了妈妈,总在梦里做出大胆的事。三岁时,她亲眼目睹一个爱读诗的化妆师跳进鳄鱼池。读诗人被几条亢奋的鳄鱼分食,几分钟内,他一直半睁着眼,注视着小女格林,后来眼珠子跳出来,如同笑容长出了弹簧,“跳一跳”自然成了他的遗言。当时,小女格林死死抱住鳄鱼饲养员,不断地喊:“等等它,等等它!”众人谁也没明白她口中的“等等”究竟是要等谁,可营救读诗人这件事,确实是这样被耽误了。

    动物园的工作人员每天都在处理各种动物的尸体,小到蜣螂,大到长颈鹿,这是第一次由动物处理了人的尸体,干净,原始。父亲站在塔顶,看着孩子们各式各样的反应,时而眉头紧锁,时而微笑示意。他觉得女格林对动物的语言无师自通,很想把事业交给女格林。然而她恰恰是家族中的异类,从不抚摸动物,也不肯忍受臭气熏天的窝棚。

    父亲死前,正如她所愿,由六个哥哥继承了动物园的事业,而女格林却独自搬去市区的公寓楼里住,离开时只带走了一份全省地图,算是一种象征性的决裂。

    2.

    大格林一进她家,立刻放下手中的黑口袋,冲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把冰块。他嘴巴一圈皱皱巴巴的,指甲锐利,小心翼翼地钩出冰块,咬下去,僵硬的咀嚼声好像源自于他的脚下。女格林注意到,他的手像是风干的泥潭,皲裂的色块边缘微微卷起,褐如旷野,灰如山岗。宽大的黑色夹克,盖住了他高翘而夸张的臀部。

    “出什么事了?” 女格林问。

    “你看,我身体里已经塞不下更多的骨头了,” 他脱掉衣服,赤裸站着,只剩鞋子和短裤,“园里的动物几乎都死了,所有年轻的骨头都来找我了,它们还在不停地生长。”

    上午的阳光经过大理石砖面的反射,非常明亮。女格林无比震惊地看见,他的肌肉和皮肤被撑成透明的果冻状,骨骼有粗有细,清晰可辨,骨骼内部挤满了粉色的血管。他的后背有一大簇聚拢的翅膀,曾经属于一只天鹅、四只大雁、八只云雀和一只蝙蝠;他的胸骨高高隆起,所有熊的、野牛的、狐猴、企鹅的肋骨通通塞进他的胸口;还有犀牛、海豚和非洲狮的脊椎,暹罗鳄、丹顶鹤和乌鸦的颌骨,被大火烧死的幼狼和溺水而亡的驯鹿留下的股骨,都以各自偏执的角度,插进他的身体。

    “你有什么感觉?”

    “好像在延续子嗣。但是,还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

    “你快死了吗?”女格林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她的惊讶。

    “但愿不会。”大格林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

    “这只金蛙,你对它要像对自己一样好,同你坐一张餐桌,用你的金边盘子,用你喝酒的杯子,你的床要分给它一角,和它做朋友。这是解除我们家族咒语的方法。”

    “你讲的是童话。”

    “这是动物园里仅剩的小家伙了,不管是为了现实还是童话,你必须这么做,”大格林边说边抓起一块冰吞下去,“我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况且它们生长的速度比我想象的要快很多。”

    女格林刚一接过盒子,金蛙突然发疯一样朝四壁乱撞,把水搅合得乌烟瘴气,动静像是引爆了迷你炸弹。女格林毫不犹豫地把盒子摔到桌上,"真讨厌!"她皱起眉头,不想再多说话。

    “当年父亲要是真割掉自己的舌头,就不会变成一口吊钟!舌头没了,要不了他的命,他还能写,没讲的故事还有很多……”刚说了一半,大格林猛然停住。他的额头上突然顶出一个半球体,挺拔而坚硬,看起来就像白垩纪时期海王龙的吻部。古生物学家有过一些猜测,说海王龙会用这个攻城锤当作武器,去撞击猎物。想到这儿,女格林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老格林给孩子们讲的童话故事,从来没为女格林带去幸福,她反倒更中意如今每日必响的钟。昏黄的傍晚,悠闲的岛民走上海湾小山坡,击钟传音,钟身上刻着“子孙昌盛”四个大字。澄净的钟声从二哥的墓碑经过,漫进一片淡蓝色的盐池,拨动池底的刀片。刀片和五哥的死有关,他天生好斗,斗狗,斗鹰,斗鳗鱼,乐此不疲。他死后又继续率领盐粒的千军万马,从城外向城内轮番轰炸,更准确的说,他把余生变成一种不可或缺的食材。其余的三个哥哥,没等女格林见他们最后一面,就被博物馆和科研机构取走了。关于他们最后的样子,大格林始终守口如瓶。

    父亲说过,古老的咒语总是迷恋富庶且有恒心的家族。虽然她始终陷在不断失去家庭成员的迷茫中,可直觉告诉她这背后另有隐情。

    大格林带上帽子,车票格式的抬头纹不断地变换着数字,就像一扇用来张望的窗口。他有点难为情,狠狠一抓,拖出了白色的纸浆,近乎一台机器。女格林连忙拿张纸巾帮大哥擦。大格林摆摆手拒绝了,还安慰她说:“你只要把头低下去,就能过上幸福的生活。”随即他转身,跌跌撞撞地进了电梯间。女格林多希望哥哥能够再呆一会儿,至少告诉她如何养蛙。

    3.

    先前,除了不得不与苍蝇蚊子面对面,女格林从没有应对过其他动物。现在她有的是时间仔细瞧这只金蛙了。它的躯干像芒果冰激淋被塑形在水中的橱窗里,介于流动和凝固之间,皮肤比虹膜更薄,看不到骨头的棱角,却能隐约感觉到它动脉的诱惑,每一道细小褶皱都伪装成新生儿的样子,要吸引捕食者吞咽。想到这里,女格林感觉有点恶心。

    她戴上硅胶手套,屏住呼吸,以窥视的角度悄悄投下猩红色的蛙粮。虽然粮粒必须漂浮好一阵子才能被金蛙看见,吃掉,可这样风平浪静的饲养方式,让她感到很得体。女格林明白,如果这只金蛙是咒语的发言人,那她一定不能越界打扰;如果它只是普普通通的动物,那她就更要快点离开这里,去餐厅,去阳台。它们不需要人的照料。一直以来,她厌倦了家人所做的事情。在她童年生活的园子里,气味混杂。她时常透过三层楼的窗户眺望园中铁笼,父亲和兄弟们穿梭其中,他们有时能飞起来,有时在地上爬,安装各种凶险异常的机器,为动物们做向导。可到头来,没有谁的日子说得过去,难道这能责备动物们忘恩负义吗?

    女格林上床前,照旧倒了一杯金酒,翻看美食杂志,不出十分钟就已经睡得像个醉鬼了。

    这样简单的相处,仅仅到第三天就出了状况。盒子里上下翻滚的粪水,把女格林搅得坐立不安。“咒语的法力也不过如此啊,”女格林多少有点得意,“这就是一只普通的蛙,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家伙。”

    拯救者的胆子稍微大了一些。她从图书馆借了一本《青蛙饲养指南》小册子,着手搭建新的饲养环境。书的封面有点破旧,她快速翻动,最后在一个题目为“水与草”的章节上停下来。页面上赫然出现一块块斑驳的指纹,连成一片,她把鼻子扎下去,还能闻到浓郁的椰子油和草药味。“这本书应该是不久前才归还的。”她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位采集者,把袖口高高卷起,全身涂满蚊虫防护油,探着身子缓缓沿溪水前行,时不时停下,翻开随身携带的小册子,按图索骥,仿佛在为自己孩子挑选礼物,手指上残留的油膏无意间涂到纸页上,四周是高大的灌木和棕榈树,叶片色彩斑斓。女格林忽然感觉有人在旁边偷偷看着她,好像是在督促她和前一个读者一样,为水和草多花些时间。

    回到家,她立刻清理出一个长约二十厘米左右的小号超白缸,放进两株绿羽毛草和一块有洞穴的石头。水草的一半沉在水下,另一半顶出水面,有光的时候,从上往下看,叶子的虚影紧贴着泛绿的液体,把湿气层层叠叠拢起来。金蛙一跳进去就压低了身体,停在石头洞里,过了一会儿又滑入草团。她感觉金蛙明显活泼了。隔天她又购置了水泵和上下水管,她不再为清理粪便犯难,除了看着净水顺着透明软管注入缸中,她什么都不用做。

    如此安逸的生活持续了数周,女格林几乎忘记了大格林的那个球状吻部,金蛙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大,颜色更像向日葵了。有一天,她清洁天花板时不小心从梯子上滑落,腰椎和两个脚踝骨完全变了方向。

    医生告诉她,在自己家中发生如此严重的扭转性骨折并不常见,她应该多关心自己,找一个亲密伴侣,两个人在一起为细小的事情操劳,健康所需的种种营养可不仅仅是从餐桌上获得的。女格林装作没听见,可心里却考虑得很多。

    她放弃了循规蹈矩的木床,买了一张可移动式病床,只需要按下一个开关,打开盖子,连续点击黄色按钮,就能带她滑行到蛙缸旁边。

    和无声无息的动物并排躺在一起,是什么感觉?有一年秋天,她还在上小学,得了急性肠梗阻,当时所有家人正在坦桑尼亚草原上观赏一头狮子捕杀猎物,一辆黑色越野车停在落日下,等待余晖消失。她极其艰难地走去书房,查找医书,最后躺在一大堆医书旁边痛苦呻吟。那些书她读不进去,不是因为深奥,而是有重要的信息缺失了。她没想到,那些动物们在生前留下的遗体捐赠申请书竟然被父亲装订成册,做成书。那些看似独立的医学名字,阿吉杜卡拉、霍、来福、诺索兹,涛涛……都是从死亡动物的名字里节选出来的,所以读起来有的像鸟一样平展,有的像猴子一样不冷静,下肢才刚刚握住枝干,手就要去敲同伴的脑袋。等待救助的那个小时,她躺着,任凭一页页阴郁而褪色的皮肤扫过她的衣服。恰如此时的感受——金蛙是离她最近的生命,然而,她却在为这种不会产生任何瓜葛的距离而悲哀。

    “永远不必喜欢,”她想,"我永远不必喜欢上动物,喜欢这个词太过肤浅,更谈不上爱了,因为我们之间有一个冰冷的幕帘,永远不会被撕破。“

    和真正的瘫痪者一样,行动不便给她的头脑带来了意外的补偿。有一天她入睡不久,竟然听到了金蛙在唱歌。歌词内容有点复杂,可曲调朗朗上口:

    “起风了,光亮越来越多

    接着雨要来,洗净我的脸

    那些麻烦的沙土,摇船伙计最知道

    生活在这里,不想有尽头

    不想走的不要走,不再有尽头”

    “难道它们是因为对居室不满意而释放出天性,提出了新的要求?”梦中的歌声,一遍又一遍,直到她逐渐清醒过来。她调整了病床的角度,让身体前倾,却无法改变她迷惑的双手。当天,她就决定换一个大缸,即便不是因为这个奇怪的梦,单单按照《青蛙饲养指南》的讲法,栖息在大空间的小环境里,蛙才能活得更久。她想,眼前应付的可不是圣人,而是蛙中的异类——白化爪蟾是溪水中会动的鹅卵石,对它的任何怀疑,都必须提前击破,让它一点点在水里放松下来。

    她定制好一个一米半长的大缸,从市场上买回来金边阁楼、金色食盆、彩色风车、防水电子屏和音箱、可以随意穿梭的多孔隔断、慢回弹软垫、三四种高低错落植物和石头造景,缸的两侧和底部都用钢板加固。经过多次调换,十几样家当终于摆入玻璃缸,错落有致的层次像是为女格林的公寓挖了一条密道,通向一个透明的地址。只不过,不需要刻意设计,这里就与女格林童年的房间陈设极为相似了。

    她用锡兰红茶做了一杯冰奶茶,入口的瞬间,像有一根冰凉的针刺进去。她揣测,也许自己也到了不宜喝冰饮的年龄。她记起了大格林。她看见冰块在哥哥那一座棱角分明的躯体内游荡时,他的神情坦然,完全接受了冰霜把每一个关节变成凝结的冷冻室。“我的天啊!原来,过早脱离母体的骨骼是在等待着未来某一天能够解冻,再寻一条生路。”她这才反应过来,其实从那一刻开始,她和大哥已经是不同种类的生物了。

    4.

    人胆怯时,疑心病增长得最快。一周后,“纸灯”台风登陆沿海地区,天地之间大汗淋漓,尤其是入夜后,更让人心神不宁。

    女格林在床上辗转,恍惚中,她瞥见金蛙正在把石头塞进红色的小书包里,然后往身后一背,猛然蹬水,咕咚咕咚几声,划进下水管,骤然消失了。短短几秒的空缺为公寓外的愁苦之心提供了舞台,更多的金蛙从上水管的入口探出头,狰狞的脚爪纷纷攀上一部直飞云霄的电梯,几乎能飞起来,但下水管也绝不会松口放过它们,迅速地把猎物一颗颗吸进去。女格林听见它们的尖叫和呻吟,如碎片,断断续续传入耳际:

    “绿色,原本在我的胸中畅游

    我们承诺彼此以自由

    可是为何,为何我的主人

    要把我的绿色推进无边无界的天空?

    那里没有我,更不是我,如今

    我潦倒,身穿一件土黄色长袍

    像一艘被洋流击破的无底的沉船”

    眼看自己精心侍奉的金蛙竟然引领了一股不可阻挡的逃亡大潮,一心向死,女格林气急败坏。“你这个骗子!”她冲过去,一把抓住其中一个大个头的,重重地扔回缸里,啪的一声,变脸一样,一张皮在海浪里变的比邮轮还大。女格林的梦并没有被蛙皮埋葬,相反,噩梦如同一颗急剧膨胀的种子,朝四面八方伸出了无数把潮冷的扇子,扇啊,扇啊,一只庞大的金蛙从扇子背后昂首挺胸地清晰起来,它的眼神也金光闪闪。在迷幻的光影间,女格林蜷缩着,显得微不足道,咒骂声渐渐消失了,她冷静下来,又安然睡去了。

    没穿拖鞋,女格林披头散发地穿过客厅,来到浴室,朝缸里看。金蛙不见了。从自动注水管里流出的水,颤颤巍巍地垂下胳膊,喘不上来气,食盆把风车顶到一角,疯颠颠的水草卷进音箱小孔里。之前她按书上所说,为金蛙循环播放着莫扎特奏鸣曲,此时乐曲也变成了忽明忽暗的烛光,不属于任何辉煌的音乐流派。石头和电线溶在一起,黑紫色的污垢正是从那里爬上去,落入女格林的双人浴缸,又翻过浴缸的另一侧,继续反抗,最后站在了洗手台的边缘,一跃而下。

    金蛙就停在地上。它全身干瘪,没有一丝活力,修长的四肢摊开着,筋疲力尽。女格林从这具枯涩的荷花身上看到了标本的力量,它的皮肤变成一个僵硬的抽屉,把一口紫红色的井卡在里边,血液脱离了先前的轨道,与纤薄的皮肤合二为一。它的后脚少了一颗小米粒大的黑爪子,丢到了半路。女格林蹲下,在恐惧中把黑爪子捏起来,虔诚地望着金蛙,她的心跳突然加速,先前女仆一般的压力瞬间超越了她对家人的关心,她抬起脚,朝金蛙重重地踩下去,脑中一片空白。金蛙暗浊的眼睛好像预知了女主人的脾气,它发出钟表指针般的提示音,用尽全力向左边移动了一小步,向空中发出了薄薄的求救信号。

    5.

    虚弱的蛙又回到曾经的小缸。它只是摇晃了一下上肢,就不再动弹了。女格林不敢打扰它,直到夜深人静,才蹑手蹑脚地凑过去看,还朝缸里扔了一小把蛙粮,没想到它毫不犹豫,一头扑了上去。它的食欲明显大了不少。第二天,女格林按照小册子的指引,给淤血未消的金蛙配上了新鲜的活虫和成团虾籽,还往水里滴了营养液和抗抑郁药物,先是中草药,又是西洋药。为了吃得更快,金蛙把进食能力发挥到了极致,两只手左一下右一下,风涡轮一样向嘴里扒饭。仅用一周,它就恢复了圆鼓鼓的体型,个头儿翻了一倍。

    然而,面对失而复得的金蛙,女格林并没有感受到暖意,她听见金蛙每晚叫得像一心求偶的疯子,嗓音越来越尖涩。她努力分辨每一个音节,哪怕是在梦境中,她也毫不退缩地把金蛙搂入怀中,亲吻它,可等她醒来之后,重又陷入疑虑。

    女格林自出生起就衣食无忧,对周围的人和事漠不关心,更何况父亲和兄弟们留给她的财富,足够她去讨好或抛弃任何一座城市。有人曾建议她不妨找些正经事做,她反问:“为什么?”她的逻辑虽然毫无道理,但为什么要继续指责她,旁人也没有多余的耐心。如今,在她对抗家族咒语的日子里,有一个比保命更紧迫的任务,不仅是揭密或是复仇,而是挽回王位,挽回丢失的尊严,如同在赌场孤注一掷撒出全部筹码时,端正地戴上礼帽。

    她不再寻求蛙类书籍的指引,转而阅读更广泛的话题,十八世纪自然史、神经学、居室设计、孙子兵法、中西方诗学、符号学……这些书籍大多论述详实,博通典籍。从作者的头像来看,他们的精力是无限的,并且野心已经超过了某一个专业本身。她天生敏锐,这些书籍果然让她蠢蠢欲动,她开始为室内养蛙购买尖端仪器和数字控制系统,改造计划甚至涉及了整个公寓楼,包括更换楼宇恒温恒湿系统。她带着书面材料走进物业管理公司,表示愿意捐赠一笔相当可观的钱,用于聘请顶级的壁画设计师,让楼道与时代默契起来。

    她习惯在不同场所阅读,可最澎湃的情绪往往就藏在她的床头。只是床头灯昏暗,她躺在枕头上阅读的时间还不到总量的百分之一。有一天,她打开灯,忽然想到从始至终都没有仔细读过《青蛙王子》,她笑了,哑剧式的笑声加重了这个故事的滋味。她翻开格林童话原著的第一页,一字一顿地念出来:

    “在愿望还能变成现实的古代,有过一位国王……”

    故事开头第一句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带来的先是清爽,然后是冰冷。她倒吸一口凉气,接着往后读。她并没有读出豪华皇宫里拥有的爱与权力,只是随着国王的一句句命令,从自己居住的小公寓出发,前往如重力般权威的铁门,看见动物园的守卫在晨曦中解开门锁。女格林猛然想起在《世界百大神秘爆炸案》注释中读到过的一个事件。因为涉及到爪蟾,当时她才特别留心,把故事完整地抄了下来。

    “1902年,在太平洋的一座无名小岛上,发生过一起爆炸案。爆炸没有引起人员伤亡,从最终的结果看,引爆者要摧毁的目标是一个约五立方米的珊瑚礁,这块礁石表面有数以万计的独立洞穴通向礁石内部,洞中贮满不明液体。据一位复发性癫痫症患者手舞足蹈地描述,这里岛民将爪蟾视为部落神明,能帮助它的信徒摆脱病痛的困扰。每天傍晚,信徒们会搭乘一艘不起眼的渔船上岛,然后走进岛心的神殿里,第二天天不亮便乘船离开,据说离开时每个人都满足了愿望,健硕又快乐,声称他们先前所患的疯癫、痴呆、心脏缺陷、失语等等疾病都被治愈了。作为偿付,每个人要献给岩石一种不可名状的液体。4月26日下午,这个岩石连同岛上植被突然被威力巨大的炸弹摧毁。先前接受过爪蟾治疗的人返回故乡后,仍经常出海度假,但拒绝提起那个与爪蟾共度的夜晚,更不会提起曾经的疾病。巧合的是,在爆炸案发生后的半个世纪内,多种神经病变激增,为科研工作带来诸多挑战,位于印度洋的克尔曼实验室正是在这个时期建立,并在之后的数十年内完成众多开创性工作。尽管疑点重重,可毫无疑问,这次爆炸恰好引发了原始部落神秘行为被科学技术成功复制又一案例。”

    女格林的心头一颤,她意识到,可能自己已经比父亲、哥哥们知道的都多。她怀疑,童话里青蛙的凭空消失和王子的突然现身,根本没有令人欣慰的关联,只是同时发生的两个独立事件,或是一场巧合。她迫不及待地睡去,正如她内心所盼,金蛙的歌声又回到她身边:

    “我要尊严,我要回到我的小屋,洗净我的脸

    故人流淌的文字在汪洋里浸泡了千年

    纸张粘腻不堪,骨节酸败不堪

    快一点,送我回到那一间阴凉狭窄的小屋

    我的爱人只在那里说真话,献礼我的绿色”

    人们管这种白化非洲爪蟾叫做金蛙,不是出于崇拜,因为让人崇拜的对象不会有具体的颜色,或者说颜色其实是变化的,在不同眼睛里产生变化。人们说出金色,是因为金色代表了愿望的力量。女格林把自己的头搭在蛙缸边沿,意识到这里有一个金球,它几乎和缸一样大,粘腻的石块和几簇水草封住了它。这里根本没有蛙。作为家族里唯一的女孩,她喜出望外,自己的金球竟然借助透明的提篓从井中自动爬上来了。女格林这一场抚摸金球的梦,持续了很久,导致她被闹钟叫醒后的数小时里,仍旧相信金球就在那个缸里。

    能够控制自己梦境的人,时常在清醒后有一些陶醉的发现。她把靠枕放在腰部下方,身体弯曲呈自然的桥形,紧贴浅黄色的布面,她察觉到背部的骨头变得特别柔软,昨天瑜伽课上,她还做不到这个动作,难到仅仅是今天的情绪所致?她立刻拿过另一个蓝色靠枕垫高膝盖,一股热浪顺流而下,抵达脚面,她的头贴着床单继续向下滑,双腿兴致高涨地摆动着,不小心踢落了床头柜上的一个骰子。骰子沿着同一个方向连续翻滚了四次,回到了她的幸运数字“4”。现在,她可以很肯定,“4”的两次出现和她像蛇一样滑行只是一种巧合。

    她走到书架前,拿出地图开始研究雨林徒步旅行的路线。“是时候带金蛙离开这个家了。”她想。所有的书,作为曾经抗争咒语的证据,被她捐给了社区图书馆。没有人问她为什么这样做,因为类似的捐赠者总是不愿用日常语言去解释这种有点沮丧的事。她明白,这些书在手与手之间跳跃时,下一个读者同样想把脸埋进纸面,会欣喜不已地模仿一片金色,或者大张旗鼓地进攻一群恶兽,就好像所有的故事完全是在指引自己坚守某一个愿望。

    6.

    八月高温,林中水汽聚得快,散得更快,豁达的海风从几十公里外吹进来,用巨翅轻抚着郁郁葱葱的植被——一张绿色的降落伞,则用沙沙碎步回应着瓢虫、候鸟和汽笛声,它们从天上来,在蓝色与绿色之间自由穿梭。女格林已经好几天没有吃过东西了。不知怎么回事,她曾经喜欢的食物忽然间都有了沥青的颗粒感,每一口都在强力地摩擦着她的食道。虽然风景怡人,女格林却感到身不由己,体力不济,于是就坐在断木上回忆往事。一切进行的并不顺利,电量刚降了1%,生活的细节就已经敏捷地消失了。她只好合上电脑,沿溪岸向山谷深处走。

    女格林看见一对漂亮的红头咬鹃在树冠上欢乐地拍打着翅膀,天空是它们的舞台,衬托出鲜艳的红肚皮是多么完美,看得她也兴奋起来。一不留神,她被拱起的树根绊了一大跤,连人带缸统统摔到地上,就像童话里的公主把青蛙狠狠摔上墙一样,水珠四散。愁苦一生的金蛙忽然消失不见了,甚至没有留下咒语存在过的痕迹。

    更可惜的是,女格林永远不会想起她为金蛙准备好的离别赠言。此刻,她只是躺在厚厚的落叶上,昏暗的植被向她投下了繁茂旺盛的感应器,帮助她追踪猎物。卸下家族重任的女格林深知辜负了哥哥的嘱托,于是用尽最后的力气学起蛙叫,喉咙以下的部位保持着迷幻的曲线。突然,她再一次听见蛙的回应,只不过在几秒内,它们的大合唱几乎掩埋了她。

    “鲜绿色的鬼针草,长长短短

    簇拥着臆想的人行道,走走停停

    无一人,无一屋,无一多话的科学家

    变道的游行队伍向诗人宣告——

    愉快的工作吧,取得胜利

    我们就要生儿育女,呱呱呱呱”

    她欣喜地环顾四周,到处都是扑通扑通的落水声。从绿林里跳出一大群绿臭蛙,它们的吻部浑圆,身披绿色斗篷,好像受到巨大的惊吓一样,跳进了溪水,一波比一波更猛烈。“哥哥!”女格林很想这样叫它们。她感觉身体里的血液就要展翅飞向云霄,可她却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探进石头缝里。光芒的钟摆开始在女格林的上方运行,好像在告诉她,新的巧合出现了。

    这时,一只放松警惕的绿臭蛙跃过她的身体。肉食者对付猎物的手段,越是做作,就越是有效。饥饿难耐的女格林用细长的信子先向蛙行礼,紧接着张开大嘴,鲜美而圆润的小肉丸子刹那间就没了踪影。无论是洞穴、阔叶还是云层,纷纷用黑色的阴影掩盖住了后来的事情。

    7.

    “我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看见那块最大的礁石了吗?再往前连着几块小礁石,那人就是从最前面的石头上掉下去的。”“这里暗流那么多,你们说,他是真不知道?我在坡上看见他,就赶紧跑过来,不过人已经没了!”几个渔民你一言我一语,向刚刚赶来的搜救队员解释着。

    三个搜救队员站在沙滩摩托车上,手持望远镜向远处瞧。“快!快看那里!有个人仰面躺着,好像还戴着墨镜,他正躺在一艘单人气垫船上!”三个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个被预判死期的人怎么能在海里过得如此悠闲。他们不敢耽搁半秒,立刻开上救援艇,全速朝前方驶去。三十分钟后,这个幸运的旅行者被拉进海域管理办公室。

    “你看看,你看看照片,怎么总有像你这样不怕死的,非要在这儿游泳!这次是你走运,竟然抓住了一个气垫船!”“这个船,船是怎么……”管理员气得头发打卷,说起话像下雹子一样,“算了算了,先不说船的事!你好好看看这个新闻!上个月刚出过事!”

    旅行者已经快八十岁了,他望着那一片能让他消失又能继续照料他的大海发呆,右手止不住地在啤酒肚上画着圆。他被教训得哑口无言,自知理亏,也不想多解释什么,甚至连那几张游泳溺亡者惨死的照片都懒得看。不过这张报纸的另一版面却吸引了他的目光,上面印满容光焕发的动物面孔,它们被电脑切割成马赛克的小方块,表现出一种互不相干的客观,可每一块的色彩与形状特征又逐渐显露出来,自行拼凑成一张世界地图,又好像甘愿把大自然的巧合之美归功于一个古怪的作者之手。图片下方还印有一行粗体字:“全球最年轻的驯兽师将于下月访岛!欢迎挑战!”。老道的措辞引起了旅行者的反感,他不禁脱口而出:“自不量力!”

    “你说得没错!”管理员的拳头重重地砸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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