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是不擅长言语表达的，或许与家庭有关。“咱这样的人是骗不了人的，只有被别人骗的份。”兄长曾如是说。
许是天生异类，即使如此，近几年也练就了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对于那些工作中产生丝丝缕缕如断藕般短期联系的人，便会表现得羞于表达，语塞异常。投我以问好，回之以社会性微笑。若是于那些今日一别，他日不会相见的“过客”，就可以聊到“火热”“投缘”甚至于“相见恨晚”的程度。像是出租车司机。
当年大清国还在的时候，四九城里转街串巷的都是人力车。那会儿拉洋车的分为两种，一种是十几岁就从老家出来闯荡京城的做这行的，第二种就惨一些，撤裁的衙役，亏本的小贩，人到中年流落街头的，不得已总要为了钱去豁命。
京城是国家的心脏，车夫们见天儿蹲在皇城根下，交流着从墙缝里，从蚂蚁洞里，露出来的只言片语。
街道是京城的血管，车夫就是红细胞，运营起来整个京城的脉络。车夫插科打诨的功夫，就能构成一片消息网。
后来洋人来了，太后死了，立宪黄了，大清也完了。越来越多的人干起了这不知道哪天就死街上的营生
再后来，南方闹独立,皇帝被逼退位，改叫大总统，大总统又称帝。越来越不太平，金銮殿的主人换了又换，可甭管是袁世凯还是黎元洪，甭管是段祺瑞还是张作霖，哪怕挂了青天白日旗甚至是日本人来了，也跟车夫们没有一点关系。
他们只关心今天能拉多少个活儿，交了四成份钱，自己还剩多少，多久可以再买一辆车，买了第一辆，再买第二辆，第三辆，第四辆，直到能开一个车厂。最多也就关心，新的执政者能不能让自己少交一点钱。
现在的哥和以前干苦力的车夫是一样的性质，几十万辆出租车每天从大清早就从房山到通县，如蟑螂一般活着。
“师傅，麻烦您啊，按着下单的地儿走就行，这也晚高峰了，一会走二环堵得慌，咱抓紧走，出了二环就是一路绿灯了。不过这堆东西也不着急，闲着也闲着，我这跟您唠会，我话多，您别嫌烦啊。欸您哪人啊，我听您这口音，是南方人吧！南方哪啊？”反正只见一面，也就可以无所顾忌了。
“哦您也四川的？嘿，我不是四川的，我就是这儿人，北京土著。之前一次跟车那司机也是四川的，成都的，来北京20多年了。”
……
“我97年来的北京，也20多年了。那会才16、7岁，家里穷嘛，弟弟妹妹还要上学，就跟着同乡来北京了。”
“蹬三轮儿呗，进工地进厂子，你说十六七岁啥也不会，还能干啥啊。你们这装的都什么东西啊？不便宜吧。”
“那挺冷门的吧，现在都有电影电视了，看着也真。我刚来北京那会估计还行，记得99年演过茶馆，也是干活听人说的，我也没看话剧的钱。”
“我在高碑店那边租了个房子，北京哪买得起啊，我住那地儿不大，一个月也他妈3000多呢。这不我下了班开车出来干个货拉拉，赚个房租钱。”
“ 一月房租3000多，俩孩子在老家吃喝拉撒的钱，学费书本费也好几千，还有老人，我和我婆娘在北京也得吃喝啊，一个月也得花小一万，说句难听的啊，在北京一个月五万也就是个中产。那些高管不得更多。”
“刚来北京那会，三天两头查暂住证，有的警察当着你面把你暂住证撕了，问你有没有，肯定没有呗，都他妈给撕了哪还有啊，没有就带走。想出来就俩办法，一就是给钱呗。不然你就挖沙子去，赚够你回原籍的火车票，就拉着让你滚蛋。那会我是东躲西藏，也没钱，有时候住的平房，就半夜睡得正香那会，警察就进来了，也不是说敲个门，门一踹就进来了，拿手电筒照你，查你暂住证。市里那些大商场他们都不查，就看路边上那几个，平房，集装箱。那会闹得是鸡飞狗跳的。有北京口音的不敢查，他们不敢抓北京人。 你说跟抢劫的有什么区别，警匪一窝了。现在也就这样，该黑的地方黑着呢，你北京哪边的啊，哎，你是北京户口，能有什么事呢。”
“我去过你老家那，去过你们村上边那个矿上，那会不是产煤吗，被人骗过去挖煤着。那边挺穷的，听说北京最穷的地听说就是你们那。煤矿也不行，没几年就给封了。”
“老家俩孩子，兄妹俩，老大上初中，老二上五年级，不行，不听话，一天到晚就知道看手机，从早上八点到我晚上下班回家，那得几点了，得十一二点了。你说玩就玩吧，也玩不出什么名堂，一天天跟着人家乐，要问乐什么也不知道。没法管，管不住，说了也不听。没办法嘛，孩子在老家，我和孩儿他妈都在北京，一年也就见个两三次。凡是能用钱解决的事，就尽量满足吧。"
“没什么容易不容易的，来北京20多年了，摸爬滚打的。话也说回来了，这世上，谁容易啊？这不都不容易吗?”
所谓世人，不就只有你一个吗？
……
“ 哎哟这单不该接，太费劲了，倒车费半天劲，还把我车给刮了，一分没赚着还赔了。”
“不该接啊，赔了赔了，还把我车给刮了，这活儿接的。”
“以后看见这种胡同的再也不接了，太费劲了，还把我车给刮了。”
这是我第一次我没有接话，触及到了利益，我深知什么都不表示就是最好的选择。甚至想着，他要是提起这事，也便胡搅蛮缠一些，想来我是没有责任的。原来只要没有触及自身的利益，对他人的关心，也只是满足自身窥探他人隐私的欲望而已。不管曾聊的多投机，只要涉及到利益，那时候尖酸刻薄的样子，就像是何不食肉糜一般的冷漠与无知。
这百来年，世事变迁，60年代车夫退出舞台到90年代重新发展起来的出租行业，对钱的执念是不会变的。三教九流，达官贵人对他人的关心也仅仅是点到为止。有些东西是根性，是不会变的。
开始写这篇牢骚话的时候，我刚刚淋着大雨从地铁口跑回到家中。原本以为路上的平坦也因为大雨显露出坑洼的本质。但向着终点跑，一步一个水坑，怎么也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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